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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别一种倾斜或者本然——《物理反应》
来源:《收获》 | 王春林  2024年02月25日20:35

黑孩近期的一些小说作品,最起码从标题来看,从去年的《万有引力》,到这一篇《物理反应》(载《收获》杂志2024年第1期),似乎正在与科学发生着密切的关系。但其实,黑孩所真正感兴趣的依然是深不可测的人性世界。借助于这一类看似与科学紧密相关的小说标题,作家所真切表达出的,依然是她对复杂多变的深邃人性世界悉心观察勘探的若干结果。

具体来说,这篇《物理反应》,所聚焦表现的,是某位旅日华裔女性的一个婚内出轨故事。身兼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女主人公“我”,名叫房秋艳,是东京一家报社的记者。成日价总是在为生存打拼的她,曾经拥有过一段寿命竟然短暂到不足一年时间的婚姻。由于两个人都需要各自满足工作的要求,所以他们夫妻俩聚在一起的日子并不是很多:“结婚快一年了,我跟温和华在一起的日子简直可以用手指数过来。他在一家商社工作,也经常去地方出差。有时候是他刚回家,而我就得去外地了,跟接班似的,见面几乎是一晃眼的功夫,两个人的空间被减缩到一点点。同床共寝的时间少,两个人尚未适应,或者说还没有真正走进所谓的婚姻生活。”多少显得有点不可思议的是,从根本上促使他们俩脆弱而短暂婚姻生活最终解体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一位男人的一双脚。

拥有这双奇异的脚的男人,名叫郑万民:“郑万民是一家中古汽车贩卖店的社长,比我大十二岁,也来自北京。”相识之后,郑万民曾经对“我”讲述过不少个人的隐私:“我知道他离了婚,有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儿子,还正在跟一个国内的女演员谈恋爱。”在一次应郑万民之邀前往热海旅游的过程中,“我”于不经意之间第一次注意到了郑万民那双奇异的脚的存在:“我跟很多人说过,我看人总是身不由己地先看脚,而郑万民的脚令我的心直痒痒。怎么说呢?十只脚趾很好看,不仅修长,而且匀称。他的足弓形状也很好看。我不太说话,眼睛一直跟着他的脚。”关键的问题在于,“心痒痒”绝不仅仅只是“心痒痒”:“我有理由不想跟郑万民多见面了。我总是忍不住要看他的脚。每次看他的脚,我都会不由自已地心痒痒。仅仅是忍住不让人心痒痒,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要知道,虽然痒痒的感觉是无形的,但它根本赶不上内心深处暗藏的已经发动了的念头。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只怕不容易刹车了。我必须防范于未然。”由以上这段叙述话语可见,“我”所谓的看见脚心痒痒,实际上也只不过是内心更深处所隐藏着的身体欲念的某种征兆而已。正因为“我”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如此一种身体欲念的蠢蠢欲动,所以,也才会有“防范于未然”一说。

诚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几乎所有的出轨故事,都清一色是当事人双方情感和肉体积极投入的结果。在“我”对郑万民的“脚”悄然动心的同时,郑万民也在施展各种手段,接近并百般讨好追求着“我”。先是以学生吴社长的名义,在“我”所在的报社投资长达半年之久的连续广告,条件只是要求“我”在木更津滞留若干天。对此,“我”只能无条件服从:“做纸媒的都知道,现在能拉到一个广告真的是不容易,何况是半年的连续广告。如果能为报社赚钱,让我在木更津待多少天都行,只是我很想知道其中的缘由。”事实上,“我”的如此一种疑问,在看到郑万民的一刹那就得到了全部的合理解释。这就是,为了能够竭尽所能地讨好接近“我”,郑万民竟然不惜动用自己和吴社长之间的师生关系:“吴社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他的老师如此认真地喜欢一个人,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我默默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说的他老师喜欢的人是那个在国内的女演员还是我。”但其实,吴社长所说的这个人,根本不会是那个女演员,而只能是“我”。尽管“我”一再声明自己已经结了婚,拥有了“一个‘事实上’的丈夫”,但郑万民却在承认现实的前提下,仍然强调“他想跟我在一起的愿望也是‘事实’。”其次是,在那次从木更津返回到东京后不久,郑万民不仅坚决邀请“我”去他家,而且还专门安排他的儿子和“我”见面,借用儿子之口再次表达希望“我”能够“跟他爸爸在一起”的强烈愿望。一方面是因为有郑万民的各种强烈攻势,另一方面也还那一天喝了一点酒有关,就在和他儿子见面的那一天晚上,“我”竟然留在了郑万民家:“能够肯定地说,我并没有打算在郑万民家里过夜,却迷迷糊糊地留在他家了。现在想起来,这种行为很像酗酒后开车,酒后驾车的人,没几个有好下场的。”要害处还在于,“我”在郑万民家的过夜行为,竟然一下子就是连续的三个夜晚。正所谓纸里包不住火,因为家里的座机连续三个晚上都没有人接电话,更因为摆在床头的那辆不容易拼凑起来的高级模型车,再加上“做那件事”时的“那样子却突然不能满足你了”,面对来自于丈夫温和华咄咄逼人的质问,“我”只能被迫承认出轨的事实。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真切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婚内出轨。尽管已经和郑万民出轨,“但有一个事实,就是跟他结了婚后,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他。如果一定要我解释为什么会在郑万民家里过夜,而且连住三天的话,那么除了酒令人心浮气躁,我想就是没有控制住那天生的欲望吧。那些看起来自由或者说放纵的事情,其实是由人自身的本质决定的。无论如何,“我想我不能对温和华说我感兴趣的只是男人的一双脚。在我的举动中,有些究竟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有时候反省自己,会觉得郑万民像一股风,将我身不由己地吹到了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就这样,虽然并没有想着真的要跟温和华分手,但一种事与愿违的悖逆性结果,却竟然是“我的命运沿着被风吹的方向,最后落在的地方竟是离异。”同样显得有点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离婚后的“我”并没有感到“不安”,而是“只有一个感觉,仿佛身体的一角,应该说一个部分,突然被割掉了,很痛,非常痛。”

然而,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很可能连“我”都料想不到,原本看似顺理成章的离异后跟郑万民走到一起的人生可能,竟然也因为对他那双脚的另一种发现而轰然倒塌:“这么巧,刚好从正上方的角度看见了他的右脚。一直以来,我都是从前后左右看他的脚,今天还是第一次从正上方,也就是从他的视角看他的脚,不知道是不是白花花的阳光的原因,他的右脚给我的感觉也是白花花的。我的眼睛被刺痛了,之前脑子里那双好看的脚似乎成了虚构,明显的是,现在的脚给我的感觉似乎更加极端。是的,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脚,我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阵恶心。”虽然文本中一直没有交代“我”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她还是由自己的感觉而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一段相关描写:“就跟那天在望大弥撒时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况一模一样,有所不同的只是热恋的激情变成了不满的冷峻。一刹那间,她发现自己上了个天大的当,惊讶地在心里自问,怎么可能让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魔鬼长年累月地占据了自己的芳心。她仅仅来得及想:‘我的上帝啊,真是一个可怜虫!’阿里萨勉强一笑,开口想说点儿什么,试图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挥,把他从自己的生活里抹去了:‘不必了,’她说,‘忘掉吧。’”也因此,与马尔克斯笔下的描写相对应的一种文本事实就是:“我受到的的冲击就是小说里描写的费尔米娜的这种感觉,身不由己的轰然崩溃的感觉,人生中出现的未知的事情,来得比理解要快。”既然已经是身不由己的轰然崩溃,那“我”和郑万民之间短暂情感,不,更准确的表达应该是身体欲念关系的断绝,也就是合乎逻辑的一种必然结果。

虽然肯定对自己的行为缺少充分而深入的理性反思能力,但或许与自己并不情愿的被迫离异有关,在所有这一切都成为既成定局之后,“我”也作出过程度有限的自我反思:“这是我最后一次见郑万民。比起他本人,因为他的脚而发生的人生遭遇更像一个秘密情人,或者更像一个伤疤,直到今天也令我难以释然。越往深处想,越是不明白那双脚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有时候我甚至会这样想,我跟温和华的婚姻就是那双脚谋杀的。那双脚先是戏弄了我的感觉,然后又了断了我的婚姻,而取而代之的却是什么都没有了,正好像波涛归于大海。也许好看的并不是那双脚,只是我内心在某一刻生发出来的什么感觉而已,而感觉是无法解释的。”由以上这段自我反省文字可知,所谓因为一双脚而改变了的“我”的婚姻状态,更多时候只是一种连同自己都无法给出理性解释的某种“什么感觉”。更进一步说,如此一种“什么感觉”,其实也极有可能只是一种带有突出本能色彩的人性本然状态。从这个角度来看,曾经被反复提及的郑万民的那双脚,就完全可以被看作是“我”的某种出轨托词。

小说的开始和结尾,曾经数度提及的一个细节,就是“我”家的冰箱在刚刚过了保质期的时候,突然出现了某种令人不可思议的怪异状况:“今天早上,我想吃冰棒的时候,发现冰棒化得快不成形了。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冰在同一个冷冻室里的鱼肉依旧是硬邦邦的。”“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冷冻室里的东西只有冰棍和冰激凌会化掉呢?”关键还在于,“我”竟然还多少显得有点无厘头似地把自己婚姻状况的变化和冰箱的怪异状况联系在了一起:“郑万民的脚跟化掉的冰棍一样令我不堪忍受。我痛苦地感觉到,这一段时间里,我似乎总是在失去点儿什么。”既如此,倘若说《物理反应》借助于“我”的婚内出轨故事所书写表现的,的确是人性的某种倾斜或者说就是人性世界的一种本然状态,那么,这个看似莫名其妙的冰箱,也就完全可以被理解为是对小说思想主旨的一种象征性隐喻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