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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东亚:落雪有情落空枝——评夜鱼诗歌
来源:《长江文艺》 | 丁东亚  2024年02月23日09:39

想到诗歌,时常脑海会冒出里尔克《星辰书》里的句子:也许我将不克持久,但我将勉力以图。这种“勉力以图”对诗人而言,是一种信念,更是偏爱的力量与欢喜带来的从愉悦到智慧的行进。作为一种时间性的体验,诗歌的高贵无疑在于以内在的自我抗争来防御或保护诗人自身免于外在的暴力破坏与侵蚀,这也证实了诗歌作为艺术的魅力所在,即见证着诗人积极的情感与智性投入。作为“与现实生存对称和对抗的另一种高于我们生命的存在形式”,诗歌要求诗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揭示生存,回应历史,眷念生命,流连光景与闪耀性情的,尤其还要竭力为发现语言幽暗的、纤敏的机枢而效力”(陈超语),我相信他们之所以能够写出那些富有哲理或超越日常经验的作品,是因他们本身有着一种近似“通灵”的能力,并坚持预言和澄明精神的可能性——预言得自他们的天性使然,澄明我将之看作是意识的流动漫入边界之外的另一维度——他们之所以能将我们带进一个比赋予我们的这个世界更加广袤与美好,更加炽热和丰富的世界之中,来源于其敏锐的洞察力、丰沛四溢的情感力与坚持不断探究生命意义的执着力,同时也是想要竭力为后来者重新设定生命的目的和价值,并以语言和个体生命话语来传递智慧。而这一“智慧”的传递,当然还是要通过诗歌的细节,因为诗歌细节的独特性就是诗的肌质,且这种肌质不会消失,会长久地留在诗人的记忆,甚至会确定诗歌结构的形态。相较男性诗人,女性诗人在细节表达上尤为注重,且生命气息浓厚,质感更为细腻。作为当代颇具代表性的女诗人之一,夜鱼的诗歌也是这样。她的诗不仅有着鲜明的自我书写探索,更为关注自我内心与生活现实现状,诗歌意象精微,皆有情感指涉,同时她能够精确书写细节,并着力在个人生活领域去思考或反省人生,以个人情感抒情愉悦的惊人效果拓展着诗歌的更多可能性。这点在阅读她近几年的诗歌作品中更是感受颇深。首先她的诗歌能以最直接、最简洁的语言向外界(读者)传达最真实的内心情感,且无娇嗔、无病呻吟之感,可以说是在女性认知和体悟上以清醒的意识和自觉性坚守着女性之本真的尖锐与明澈,一如落雪:冷是它的本性,而明澈只有大地的映衬可以佐证。其次夜鱼的诗歌节奏是明快的,且饱含着古典静谧气息,个人的悲欢与对外物的感触以犹似私房话的叙述呈现,纯真之中带着无明的感伤与对逝去光阴的哀叹,落雪、老人、空枝等众多意象,在她笔下仿佛瞬间变成了挽歌,却又甚为虔诚和寂然。我想这也是她的诗歌魅力所在:情感质朴而饱满,意义清晰之美与意境皆在轻盈闪烁的意象纷呈之中,若巨石沉入水下,而非显现河面。这点在《大雪》一诗中可见一二:

我说的不是晶莹剔透

不是凉凉的惊喜托在手上

不是纸上的抒情

不是夜归人

不是红泥壶,满室的暖意与交融

我说的是旷野,没有房舍灯火

微微的光亮只是雪的反射

鸿蒙中,枯而不死的枝干

是我唯一的故友

棉袍从头罩到脚,我是中性的

没有曲线但有轮廓

我是空无,空无也有轮廓

我是说我就是大雪,大雪就是我

旷野是我,枯枝是我

不断的飘落是我,肃杀与冷寂都是我

不需要扮演自己的我

将斑斓全都掷回原处

不用向我忏悔,我不原谅不救赎

我用傲慢修护自己的伤口

是的,没有爱,我拥有完整无缺的我

在这首诗里,当那冷绝之中的自己与自然之物融会,其实是心境与个体经验的诗意复苏,这种想象性的回应,某种意义上也是诗歌能量的复苏,即如何生动地诗性表达出个人的生存境况,使之成为更加事实的生活。面对大雪弥漫之象,夜鱼空茫苍凉,但又无比冷静与欢愉,就此她找到了诗性的切入点,即便是人间一片白茫茫,而她心自丰盈与辽阔,仿佛再无什么能够将她击垮,那潜藏的情感之窗一旦在眼前与时空一起被打开,暂时的自由与完整也刹那间在纸上跃现。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明澈与彻悟更为美妙呢?高尚的理智敬告她,同时也激励她畅所欲言。然而,滞留在想象与真实分界处的那个声音开口道:“我说的不是晶莹剔透/不是凉凉的惊喜托在手上/不是纸上的抒情/不是夜归人/不是红泥壶,满室的暖意与交融/”;读者问:“她到底想说什么?”诗歌从镜中回道:“我说的是旷野,没有房舍灯火/微微的光亮只是雪的反射/鸿蒙中,枯而不死的枝干/是我唯一的故友/”;分界处的那个声音道:“这些是不确切的。”诗歌从镜中回道:“棉袍从头罩到脚,我是中性的/没有曲线但有轮廓/我是空无,空无也有轮廓/”;读者问:“这和雪有什么关系?”诗歌从镜中回道:“我就是大雪,大雪就是我/旷野是我,枯枝是我/不断的飘落是我,肃杀与冷寂都是我/”;分界处的那个声音道:“不需要扮演自己的我/将斑斓全都掷回原处/”就好;诗歌从镜中回道:谁也“不用向我忏悔,我不原谅不救赎/我用傲慢修护自己的伤口/”;读者问:“她是想说自己的孤独与决绝吗?”诗歌从镜中回道:“是的,没有爱,我拥有完整无缺的我。”

尽管这首自我叩问与宣告式的诗歌看似冷绝,事实上并不有违现实中夜鱼的率真天性,因为有时我们面对自我,需要巨大的勇气将怯懦、忧愁、怀疑、恐慌等一众搅扰思绪的事物时时驱赶,但在热气蒸腾的生活面前,又必须把生灵本能的勇气与快乐受之于众,必须时刻准备加入善与柔的队列,无私奉献。这就是爱。虽然我们面对现实,时常爱得无力与无奈,百感交集,但生命力之强大与活力、从容与豁达,皆又是生之有幸之褒奖。生活想来就是这样,风与尘总是结伴而来,人世万般样,风月随人好,冷暖唯自知。然而,爱是生命之重,又何尝不是生命之火。

她贴近女儿最喜欢的裙衫

一缕温暖的香气带来了

熟悉的笑靥与欢跳

哦,世事莫测,多少人冷却无踪

唯有爱,在悄悄消散、冷静之后

又能再次聚拢

——《换季》(节选)

这片刻的温暖抵临,裹挟而来的是岁月之于夜鱼对女儿过往时光的深刻记忆,也带着深刻的爱意,仿佛生命之光照拂记忆所现的所有物象与事物,那心之震撼即刻便带着诗意扑面而来。这样的时刻,体验构成了诗歌生命的变化与延伸,同时也让夜鱼以诗歌低声部的方式巧妙地言说出了心底之声:唯爱可以失而复得。然而,这种心理,尽管坚决无比,却是生者所有,在逝去的亲人那里,却又成为一种生命之终结前再也不可重获的缺憾。在《花耳朵与临终之夜》里,夜鱼虽以克制的情感和外在物象来掩饰对母亲逝世的悲伤,但诗歌结尾花耳朵送去给另外一位需要抚慰的朋友之后再也不曾见到的失去,无疑又将情感的缺失延伸至更为深刻的心智层次:情感与精神上的圆满。“母亲看着它降生,它送母亲离去”,是在母亲与花耳朵那里获得了圆满,母亲看着夜鱼出生,她送母亲离去,也是双向的情感与精神圆满。当然这种圆满在诗歌里最为精彩的表述,是大哥无意间说到的那句:“此夜有灵魂依附它,要善待。”善待即是爱。毫无疑问,爱之圆满才称得上真正的圆满,因它无论何时都不会消失,可以在不同代人那里、不同事物那里失而复得。

从根本意义上说,诗是诗人对情感及整个内心世界的表现,但夜鱼以诗人身份叙事或抒情时,身份的“在场”并未妨碍她的冷静与客观,诗歌的力量依然一如“水从非常明亮的沙中喷涌而出并使其急速运转”(埃兹拉·庞德语),且在她的一些诗作中,一些情感在她心中所引起的感想并非是以感动读者为目的,所传达的往往具有了些许凄然的个人味息。这种“味息”之中的孤独,不再是一味强化个人的感触与心绪,也不再是为表现其善于发现生活细微之处的敏锐度和洞察力,从而以个人的智慧与灵性书写对生活经验的不断开拓和丰富,而是和解或仅仅单纯的记述,此时诗歌作为生命本身的言说,在她那里似乎更为契合了“诗的语言原初、直接地使生命形式和体验形式成为言语,使人的存在精神性地转化为透明”的了(刘小枫:《拯救与逍遥》),这点在其诗歌《合欢树下》和《自知》两首诗里,我们可以更为直观地感受到。

故人们含笑前来

也没多少悲欣交集

沐着月光,不提聚散

互相轻轻颔首

我站在树下仰望

半生沧桑不过是一场盈亏隐现

风轻雨柔,又或者雷暴雪猛

都挡不住一轮月的涌出

此刻,在它永恒的光辉下

我好想跟亲人们聊聊

关于我的新生,也是一次与明月的邂逅

和盘托出的惬意

调亮了光辉

——《合欢树下》(节选)

我的孤单是微雨润青竹,是瓷杯映茶色

是丝丝清风透窗而过

是择菜、清扫、品茗、读书

是光影斑驳西斜时的若有所悟

是淅淅沥沥的等待也不能淋醒归人时

依然能保持的自足

因信你不疑不仅源于你

更来源于我

——《自足》

“故人们含笑前来/也没多少悲欣交集/沐着月光,不提聚散/互相轻轻颔首/”是从容,也是释怀,从容来自成熟,释怀来自接受了命运的定数,接受了生死之欢悲,也是为自我重获友情或爱敞开了紧闭之门,因“半生沧桑不过是一场盈亏隐现”,毕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在《合欢树下》这首诗里,夜鱼挥洒自如的娴熟诗艺可谓获得了实证,古典诗意的移用更是越发显得贴切而自洽。又何必为永恒的光辉是月亮的而介怀呢?人生苦短,此刻只需在一棵合欢树下仰望它(月亮)就好,这世上有几人可以明了那无明而至的一时之感伤与自足之乐?微雨润青竹、瓷杯映茶色的孤单也好,清风透窗而过的无意也罢,最为珍贵的还是当下,只需择菜、清扫、品茗、读书,保持自足,爱一个人,也不再是因了那人,是因了自己。只是这样的美好时辰,最好还是有亲人在或来,一起坐着,共享她的“新生”,那“一次与明月的邂逅”,不正是她想要“和盘托出的惬意”。

落雪有情落空枝,诗是如此,人生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