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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时安,风雨五十年
来源:新民晚报 |  胡展奋  2023年12月19日09:06

有这么一位文艺评论家,差不多和新时期文学大潮同步。

有这么一位文化守夜人,差不多见证了五十年来所有的文化拐点。

五十年了,他在上海,一直身处上海文化评论的前沿。

我们通常用“绕不过去”来形容一个人的重要,那么,他就是毛时安了。

今年是他的文艺评论生涯五十年。

1

始终在场

1973年5月,上海一位名叫毛时安的25岁青工为当时的《美术资料》杂志的创刊号写了一篇美术评论《众志成城 战无不胜》,轰动了他周围的世界。

他没意识到,这是他五十年红红火火艺评生涯的开笔之作。

他后来回忆说:“在那个文化高度匮乏、发表文章难如登天的年代,这简直就是一个天方夜谭。”

这样的说法之“夸张”,现在人会觉得荒诞到离谱,但事实上,当时要说“见报”,其稀罕程度一如AI当下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机器人保姆为你包揽了所有家务。

须知彼时上海只有两张报纸:《解放日报》与《文汇报》。《新民晚报》离1982年复刊之日尚远,而《劳动报》也要迟至1979年复刊,当时还是内刊。

基层挣扎的工人写手,能写出印成铅字的东西即被“封神”。

笔者与那时代勉强沾点边,知道当时上海的工人写作精英不是集中在“沪东工人文化宫”就是“沪西工人文化宫”,亦即“东宫”和“西宫”。毛时安那时在“东宫”任“讲革命故事组”组长,借此一战出名而从此跻身文艺评论行列,五十年来见证了上海文化一路走来的艰辛和努力,看着它结出“满树繁花,累累硕果”。也看着艺术家把时代和人们的喜怒哀乐写入作品,对这座伟大城市的精神和力量,“生气灌注”。

他始终在场。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是当年蜚声全国的“上海青年评论家群体”的标志性成员,与许子东、吴亮、程德培、蔡翔等同为《上海文学》的骨干作者。从1989年开始,他又担任《上海文论》副主编和上海市作协副秘书长的职务。

他始终在场。

供职《上海文论》时,他邀请学者陈思和、王晓明主持《重写文学史》栏目。业界评论他们“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对文学史已有定评的名著提出新的解读,推动了当时文学史、现代史、哲学史、音乐史、美术史、乃至党史的深入思考和书写。在学术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波动到海外的学界”。

在上海市作协的工作中,他参与为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如巴金、柯灵、胡风、夏衍、陈伯吹、王辛笛等举办一系列纪念活动,为中青年作家组织研讨会,组织编辑“大上海小说”丛书。

他始终在场。

上世纪90年代初,《文学报》组织过一系列热点话题讨论。回忆往事,毛时安历历在目:“那时,文学开始向文化转向,但尚不明朗,我在时任《文学报》总编辑郦国义的支持下,大胆主持热门话题的讨论,广涉影视、建筑、艺术等等,各种热点的大文化话题,整整持续了两年左右。其时,全国各地有七十多位专家、学者参与了热烈讨论,包括钱谷融先生、贾植芳先生都参与其中,可谓声势浩大,影响深远。”

他始终在场。

1997年,毛时安进入上海市文化局从事创作和管理工作,参与了上海许多重要剧目的创作。他海量观看了两千多场演出,常常一天内,早、中、晚连轴地看,为后来的戏剧评论夯实了基础。他还主持推进了“海上风艺术文丛”,给那个时代的创作群体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群体肖像。

超丰富的人脉与经历,使他熟悉文艺界的各行各业,精准到个人个案。

宏观的文化管理视野和专业的眼光,也让他的评论时常独具风格和深度。直到现在,年过七旬的他还一直奔波忙碌,密切关注着各地重大文艺项目的创作、研讨和评论现状。

五十年的艺评风云。回眸间,他无限感慨:“可以这么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场。在文学活动风云翻卷的时候,在戏剧大浪淘沙的历史转折节点上,我都站在潮头,某种意义上,我参与了一座城市和一个时代的文化发展,尽了个人所能及的推进的力量。我是问心无愧的。”

2

思想至上

他为人谦和随意。大家叫他“大毛”。朋友们说他最大的优点是“不装”。

他曾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但他并不“装”,待人接物反倒带着一份和这些头衔不太相应的热情和率真,常自谦“没有文化”,但他那60岁时出版的《毛时安四卷文集》中,却时时溢漫着他的学识和思想。

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艺评定位为“为生民立命”。步入文艺评论界后,他不断强调自己的文化立场几乎“四十年始终不变”,那就是警惕文化评论的过度现代化和过度市场化。故而,在中国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冯远看来,毛时安的文艺评论除了鲜明的辨识度和个人风格,还极具平民意识,更令人敬服的是,其所有评论的素材和思考都来自文学和文艺的现场,是“几十年跑出来的”,而迥非书斋踱步,面壁勾勒的结果。

因此,他“总有思想”。担任“文化官员”的五年中,他时常深入创作第一线,和编剧、导演、主创一起讨论剧目,浸润其中,采风其间,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而后的著述,既有细腻的微观剖析,又有铿锵的宏观穿透。比如2005年荣登“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一等奖”榜首的那篇《我们的戏剧缺失了什么》,对文艺创作“缺血缺钙缺想象”弊端的犀利批评,甫一见报就在全国文艺界产生了巨大的反响。《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均以前所未有的篇幅同时发表。文创“缺血缺钙缺想象”的“三缺”一时成为一个现象级话题。时任文化部长的孙家正看到后,评价他“对戏剧现状的评论,甚为中肯”。据了解,毛时安发表的许多评论,文化部和中国文联的领导都相当关注。

他在《文汇报》上提出的“文化包工头”现象同样引起中宣部领导的高度重视。

所谓“文化包工头”现象,指的是国内文艺界普遍存在的一种病态现象,盖因人才的匮乏和盲目冲奖等原因造成,它存在已久,人们视而不见,是毛时安独具慧眼的揭橥,引发全社会的关注和整治。

此后,他又发表了《关于文化发展和文艺创作的四个问题及其思考》,其中提出的文艺“四浮”,对文艺与金钱、政府文艺管理的缺陷,提出自己的看法,再次引起文艺界的关注。

他“总有思想”的评论又总是来自现场,非常接地气。他深知一部优秀的艺术作品来之多么不易,故而不遗余力,为优秀的舞台作品撰写大块文章,给予热情的肯定。作为评论家,他不是一般的冷眼旁观的在场,他有自己坚定不移的文化立场。

推而论之,我们的文化艺术缺少什么?缺时代性,缺少百姓的呼吁与呐喊,缺少“为生民立命”!缺血缺钙缺想象。

毛时安,一个工人的儿子,年近八旬,总还在想着,想着……

3

性情中人

本质上他常常更像个孩子,顽童的那一种,说起旧时游戏,他会眉飞色舞,恨不得再次下场。说起早年的苦难,他会喉中作梗,眼眶湿润。

工人家庭出身。从小三兄弟打地铺过夜,薄被之外,北风呼啸;经济拮据,每个学期开始,父母总为学费的支付而龃龉不休;至暗时刻,曾两次高考,两次携高分被拒,历尽坎坷才跌跌冲冲地进入华师大中文系。

大概是“苦孩子”出身的原因,生活中的毛时安特别“多情”。

某次笔者偶然跟他说起他在上海杨浦高级中学的演讲,他居然分贝陡涨地发问:“你,也曾是‘杨高’毕业的?于漪也是我的恩师啊!‘杨高’对我的哺育之恩太大了!”他激动地嘟哝着:“没有它的优质教学,我不可能两次高考都轻松地以高分入围。”

说起大学岁月,他总是“恩师”徐中玉不离口。“毕业三十多年,直到他老人家去世,我年年上门拜年,再大的风雨也没拉下一次!”他说:“每每老师病危,我就破防”,说着出示一段日记——“今去探望105岁高龄的导师徐中玉教授。先生这几天有两分低热。此时正在输营养液。我在先生耳边报了名字后说,先生,几天没来看你了,医生说你挺好的,你安心休息哦。先生睁眼看看我,微微动了动嘴唇……”

2019年6月25日凌晨,徐中玉先生离世。毛时安从千里之外赶回送老师最后一程。

挚友赵长天去世,他几乎崩溃。在《好人的心跳》一文写道:“长天已经去世很长一段日子了,我一直精神恍惚迷离。每天晚上坐在餐桌边上望着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电灯发呆。要做的事情很多。书在手里却一个字都读不进去,白纸摊在手边也是一个字写不下去……太太看见我每天一副颓唐的样子,说,赵长天的死,对你打击真的老大。老实说,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没有这样恍惚过……”

还有一次赶着去“龙华”参加沈善增大殓,他一路难受,想现场说几句而打着腹稿,一不留神居然南辕北辙地乘到“西宝兴路”去了,再赶回,“市面”都散了,他竟然伤感地大掉眼泪,说是天意。

有这么一位文艺评论家,差不多和新时期文学大潮同步。

有这么一位文化守夜人,差不多见证了所有的文化拐点。

五十年了,他说:“年轻时,心很大,总想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是后来才知道,心其实不比拳头大多少!一生做过不少工作,研讨也罢,参议也罢,惟写作才真正伴我一生,为文化守夜,是我的宿命”!

风雨兼程毛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