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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3年第8期|杜永利:我在
来源:《牡丹》2023年第8期 | 杜永利  2023年09月06日13:42

1

梦里一枚硕大的图钉刺入下腹,锐利的疼痛让身体触电一般痉挛。麦冬疼醒了,发现右手捂着肚脐眼。怕是受凉了吧,他想。

天已大亮,无暇再像往日那样去网上解梦。他草草洗漱一番,向机械厂奔去。

路过闹市时,到一家无客的摊位买饼夹菜。老板问加不加辣椒,麦冬回不加。许是没听清,老板抓起瓶子,猛磕几下,哗哗哗,灼眼的红色瞬间淹住了土豆丝。麦冬瞪了一眼,推起自行车就走。老板在背后喊:“哎,美女,别走啊,马上好!”麦冬扭过头来,摘下帽子和口罩,问老板哪只眼睛看出他是个女的。老板讨了个没趣,巴巴地看着唯一的顾客走掉。

麦冬说话太轻柔,动作又扭捏,常被人误认作女生。次数多了,按说也该麻木,可他仍气得肚子发胀。

他和同事甲一同出了电梯,同事乙迎上来和甲说个没完,视他为空气。走廊很长,声控灯只有十五秒的耐心,必须一路声张才不至于被黑色掩埋。麦冬狠狠跺了跺脚,说道:“有些东西不狠狠跺它两脚,它就不知道我也在这儿。”同事不和他一般见识,紧走几步,消失在工位。

麦冬打开CAD软件,调出昨晚未完成的零件图。屏幕右下角的考勤系统跳出弹窗,告知他迟到了2分钟,罚款30元。办公室很安静,大家都在赶工期,只有敲打键盘的噼啪声,像是在发狠剁着饺子馅。一刀一刀,全落在他心上。

他的肚脐眼又开始作怪。那是一种凛冽的疼痛,一抽一抽的,决绝,急促,绵绵无绝期。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件毛衣,正被无形之手一寸一寸拆解掉。他紧捂肚脐眼,试图压住那根无形的毛线,与病痛做拔河比赛。冷汗却从额头渗了出来,呼吸也变得磕磕绊绊,眼前一片黑。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机突然唱了起来:“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他无力地睁开眼睛,是姐姐麦青打来的。

“陈麦冬,你小子行啊,竟敢背着我跟那个女人见面!”

麦冬勉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往外面走去。他被这劈头盖脸的责问整得有点懵,轻声问:“你说谁,哪个女人?”

“还能有谁,唐月梅啊。”

“没有啊,怎么突然提起她?这都多少年没见过了。”

麦青说,不可能这么巧,我刚接诊了一位病人,也叫唐月梅,紧急联系人一栏写着陈麦冬。

麦冬纳罕道:“不可能吧,你有没有确认,到底是不是她?我真没有见过她,而且……而且下辈子也不打算相见。”

麦青接着说:“那人戴着口罩,眼睛有点像。病历上的出生日期是1968年2月,和唐月梅也能对上。唐月梅的身份证号你记得吗?我念念病人的,你对对。”

麦冬总是拿着旧户口本儿翻,早把那串数字刻在了心里。听麦青念完,他吸了一口凉气,告诉她身份证号也对上了。

他故作镇定地问:“她得了什么病?”

麦青冷冷地说:“你管这些干嘛?她绝经后又流血了,检查结果还没出来。”麦冬的心猛地一沉,他听说邻居郑大婶也是这样的症状,最后查出来是子宫内膜癌晚期。他不管姐姐是否会生气,叮嘱道:“结果出来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麦青没吭声,把电话挂了。

他的肚脐眼猛地一揪,疼痛迅速弥散开,裹挟着他坠入无底的深渊。

2

他一直往下坠,一直往下坠……直到有个声音响在耳边,麦冬,我在,别怕别怕,快回来吧。

那是妈妈在喊他,儿时每回从噩梦中惊醒,妈妈都要这样喊他一喊。那被惊飞的魂儿总能拽住声音的绳索,踉踉跄跄地回到人间。

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它被留在了六岁那年的某一个夜晚。后来成长的碎片化成淤泥,沉落到岁月之河的底部,将它深深掩埋。多年后,它从化石中走出来,路过他的耳膜,带着砂纸般的质感,磨去记忆斑驳的锈蚀,把所有故事都喊醒。

那个夜晚,月光照着墙上的“戒”字,那是由几根昂贵的香烟拼贴而成,代表着爸爸戒烟戒酒戒赌的决心。月光越发透亮,世界仿佛快要被点燃了,折翼的欲望也跟着蠢蠢欲动。爸爸逼问妈妈还有没有钱,妈妈一直不答话。他们连买油的钱都没有,已经吃了一个月的水煮菜。爸爸翻箱倒柜,终于在枕头里翻出十块钱,路过院子时踢了妈妈一脚。这十块钱是刚借到的,本想买一些鸡蛋,给麦冬过生日。妈妈扶着院子里的老榆树,压低声音痛哭了一场。

朦胧中,他感觉到有人进了卧室,给他掖了掖被角。接着是呼啦啦装东西的声音,最后老木门吱呀叫了一声,夜重新恢复了宁静。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老木门是在替他挽留着什么。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他在晨光里推着带横梁的老式自行车,把右腿从横梁下掏过去,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成功蹬够五圈,最后还狠狠摔了一跤。以前妈妈总在身后护着车子,他说妈妈你松开。妈妈每次都说我没扶,没扶。他便笑着宣布,我学会骑车啦。直到这次摔掉门牙,他才明白先前是怎么一回事。

他喊了一声妈妈。那声只道是寻常的“哎,我在”,却没有应声传来。耳朵扑了一个空,风声呼呼地灌进来,他慌了神。跑进卧室一看,柜子里妈妈的衣裳已经不见了。

夜晚一次次降临,爸爸偶尔在家,更多的时候不见人影;姐姐读了寄宿中学,难得回来一次。没有人给他掖被角了。半夜被尿憋醒,他一动也不敢动:院子里的风响个不停,越听越像是坏人的脚步声。最终只好尿到床上。爸爸发现后,会毫不客气地给他两脚。

后来他发现,大声学妈妈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就不会怕黑,以前妈妈在哄他入睡时总唱这首歌。开始的时候他稚嫩的声带根本学不成,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嗓子越来越接近妈妈的柔美。

隔壁长他两三岁的小姐姐,一听他唱歌就咯咯地发笑,因为她的洋娃娃也是这样的腔调。有天过家家,她突发奇想让麦冬扮演洋娃娃,于是她拿来了妈妈的假发、口红、胭脂等物,在麦冬的头上、脸上好一阵忙活。

完了以后小姐姐开始拍他的后背,规定拍一下得唱歌,拍两下得喊妈妈。他唱了两遍,小姐姐听烦了,猛拍了两下。歌声戛然而止,他迷惑地看着她,愣住不动,脸红得好似炭火,额头直冒汗。

小姐姐又连着拍了几次,最后甚至挥拳捶了起来,那两个字却如鱼刺一般卡在喉头。麦冬一咧嘴哭了。

他跑回家中,被门前的镜子吓了一跳,那里面站着一个熟悉的女人。他大喊一声妈妈,猛然转身,背后却没有人。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不是妈妈,而是化了妆的陈麦冬本人。他翻出了被姐姐丢进衣箱底的全家福,看一眼镜子,看一眼相片。他不知道自己竟和妈妈如此相像。泪水把胭脂都弄花了。

从这天开始,他喜欢上了化妆。化完妆以后,他会轻启歌喉。风儿吹过树梢,云朵慢慢堆积,最终化成一场场雨水,打湿那个日渐模糊的称谓。

“妈妈。”

“哎,我在。”

他对着镜子自喊自答。

3

麦冬去医院挂了消化内科,医生问过症状以后,让他去做腹部彩超,没查出问题。开了一大堆药,麦冬一看是健胃消食片、人参健脾丸之类的安慰剂,干脆不去领。他心下想着要离开,腿脚却不听使唤,不觉拐到了妇科门口。他朝里面瞅了几眼,认出戴着口罩的麦青,趁没人走了进去。

麦青抬了抬眼皮说:“坐吧,说你的症状。”麦冬把口罩掀开一个角:“姐,是我。”麦青眉头一皱,你过来做什么?麦冬说,“这两天我肚脐眼太疼,来看看。”

麦青用几秒钟压了压怒气:“有没有搞错,这里是妇科,你应该去普通外科或者消化内科,就在拐角那边。”说着站了起来。

麦冬不吭声,抬头看着她。她又朝门口走了两步,边走边说:“快去啊,你跟那些穷亲戚学什么,来找我能省钱还是咋的?”

姐姐一向如此,麦冬见怪不怪了。他拿出药单扬了扬,说道:“我已经检查过了,没啥事,只是顺道来看看你。”说完站了起来。麦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把他摁回椅子。

“我不是针对你,我以为你是来看唐月梅的。”

“没错,我确实想知道她的病情。”

“我们可是发过毒誓的,你最好和我一样说话算话。这几天我一直戴着口罩,没有认她,她估计也没有认出我来。”

在麦冬咽过图钉以后,姐弟俩心目中的妈妈似乎已经消亡了。麦青改掉了妈妈给她取的名字,现在叫陈雨薇。她一直告诉自己,唐月梅是陈雨薇的陌路人,是她众多患者中很普通的某一个。她必须表现得风淡云轻,绝不能让日积月累的陌生感产生任何松动。

可这几天她做的并不好。唐月梅的检查结果出来时,她波澜不惊地瞅了一眼,和身边的实习生说,这个患者应该早点来医院,子宫肌瘤太大了,内膜也有复杂性增生,好在没有癌变。她想再核对一下图片,另一个声音却在心里响起,多少人审过了,结果不会错的,你不要对唐月梅过于关心。她不停地用余光瞥那张纸,手痒痒的,想拿过来看个清楚,快挨着时却又挨烫一般迅速地弹开。实习生问她,像唐月梅耽误这么久的,该怎么治疗?她的大脑好像短路了,闪出许多雪花白,是啊,该怎么治疗呢?过了半分钟她才说出来,那只能选择切除子宫了。

实习生走后她又开始恼火,子宫切除手术做过多少台了,至于那么慌张吗?你还是关心唐月梅。她使劲摇头,可心里却一遍遍地模拟起了手术的过程:先在肚脐处穿孔,给子宫充入二氧化碳;再穿两三个孔,送入腹腔镜以及器械,小心翼翼地切除所有韧带……她有多年的经验,熟谙每一个风险点,她确信自己能胜任主刀医师。于是她收拾好慌乱的内心,泡了花茶。麦冬却在这时候来找她,她在他的那份紧张里看见了她自己。

不可能选择和解的,母女相认之后痛哭流涕的狗血剧情,永远都不可能上演。唐月梅只能是陈雨薇的普通患者,没错。想到这里,她故作轻松地说道:“你想知道她的病情,告诉你好了,我马上就要给唐月梅切除子宫了。”

麦冬猛地抬高声音:“什么?为什么要切除?是跟郑大婶一样的病吗?”

“郑大婶,哪个郑大婶?哦,你说得癌的那个邻居呀?那倒不至于,就是普通的子宫肌瘤。你回去吧,这只是小手术。”

麦冬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想确认她说的是不是真的。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告诉我时间,我要守在手术室外面。”

“我不会说的,她只是我们的陌生人。”说完这句,麦青看向门口,已经有四五位患者挤在那里。

4

回去的公交车上,有位年轻女人带着孩子坐在前排,孩子过于活泼,又是喊又是唱。女人拿出泡泡糖塞到他嘴里,这才安静下来。泡泡一次次破裂,麦冬仿佛看见了七岁时的自己。

上学后他对唱歌和化妆的兴趣有增无减,同学们用泡泡糖作诱饵,哄他到讲台上作反串表演,他受宠若惊,平日里没人爱和他玩的。嚼着别人打赏的草莓味泡泡糖,他感受到了无尽的幸福,没想到世间竟然有如此好吃的零食。他嚼了整整一下午还舍不得吐掉,最后干脆咽了。往后不等别人撺掇,他自动就往台上跑,终于被班主任抓了现行。班主任说他是恬不知耻的跳梁小丑。他不懂这些成语,仍嘻嘻哈哈地对台下的同学做鬼脸。此后没有人再怂恿他上台,泡泡糖也就没得吃了。

他见同桌经常买泡泡糖吃,嚼一会儿就吐掉。有次趁没人注意,他用鞋底去碾地上的泡泡糖,走到无人处,再用手抠下来,拿水冲一冲,塞进嘴里。同桌发现了,骂他是讨饭吃的野狗。他赌气说,等弄到了钱,我要买100个。

过了几天,同桌在小跟班们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推了他一把,嚷道:“我的12块钱丢了,教室里只有你在,是不是你偷的?”小跟班们起哄道:“肯定是他,他想买100个泡泡糖,他那赌鬼老爹哪有钱?”

有人把班主任喊了过来,她当着全班人的面,把麦冬的书包底朝天倒空了,又抓起课本猛烈地抖动,没见到赃物,便审问他:“快说,把钱藏到哪儿了?”她派人跟踪他,又去周边的小卖部打听,看最近有没有人大量购买泡泡糖。

也是没骨气,麦冬继续用鞋底捡泡泡糖吃。有天他发现鞋底有一枚图钉,闲着无聊,便塞进嘴里玩。有个小跟班见麦冬的嘴不停地嚼动,作为重大线索声张了出去。同桌从后门溜进来,猛地拽住麦冬的后衣领,大吼道:“我看你如何狡辩,给我吐出来,你哪有钱买泡泡糖!”

麦冬被迫后仰着头,嘴巴大张,像一条濒死的鱼,发出错愕的“啊——”。剧烈的疼痛顺着喉咙一路向下,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劈开。他一手捂着喉咙,一手去嘴里掏着什么。可惜太晚了,图钉早就没了踪影。

村子很小,一会儿功夫就传得沸沸扬扬,还衍生出不同版本:说有个小孩偷钱被抓,吓得编谎话说自己咽了一枚图钉;另一个版本却说,那个小孩确实把图钉咽了,肠子都被扎烂了,还吐了一地血……

麦冬的爸爸跑到学校把他拖回来,用胳膊一样粗的擀面杖不停地打他。到底有没有偷钱?到底有没有咽图钉?麦冬凄厉地哭喊道:“我没偷,我咽了。”爸爸不信,下手更重了。

打了个半死,朦胧中见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泪水滴在他脸上。麦冬想喊一声妈妈,喉咙却疼得厉害。那不是妈妈,而是邻居郑大婶。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却强撑着送来韭菜和香油,因为韭菜可以保护肠子,香油可以促进排便。吃下这些东西,麦冬继续昏睡。

第二天姐姐麦青从学校跑了回来,把他摇醒,载着他去二十公里外的陈家庄找妈妈。爸妈离婚已有一年多,妈妈改嫁到陈家庄也有大半年了,从没有回来看过他们姐弟俩。

到陈家庄问了一圈,才找到妈妈的新家。开门的人问清了来人是谁后,立马黑了脸。他说唐月梅这会儿不在家,有啥事先说吧。麦青透过门缝巴巴地往院子里张望,她看到屋子的门帘似乎动了动。她喊了一声妈,呜呜哇哇哭开了。“妈,麦冬咽了一枚图钉,快要疼死了,我爸不管他,还拿擀面杖抡他……”麦冬也跟着哭。

男人见邻居们围过来看热闹,赶紧把姐弟俩让进院子里,关了大门,和颜悦色地说:“唐月梅真的不在,怎么不信呢?你们下午再来,乖,听话。”姐弟俩不走,说就在这里等她。男人搬来椅子,说:“你们先坐,我去拿点吃的。”

过了一会儿他拿了几个苹果出来,移过一把椅子,和姐弟俩坐在一起。“唐月梅去你们三舅家了,你们知道路很远的,看病要紧,我先带你们去医院,好吗?”

麦冬看看男人手里的苹果,又看看姐姐。麦青咬着嘴唇不说话。她在内心试图说服自己,能给弟弟看病就行,唐月梅见不见他们不重要。可她又不想接受这一事实:妈妈不打算认他们了。她想赌口气,走了算了,没有唐月梅,他们同样可以活得很好。但转念一想,现在不能任性啊,愿意带弟弟看病的人只有这一个。她握了握拳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麦冬你跟着他去医院,我要去三舅家找妈妈。”

男人说,那么远,还是别去了,去了也不一定能遇见,说不定你们就走岔了。麦青说:“偏要去找个真相。”男人不以为意地笑笑,只要能支走他们,不给邻居看笑话,别的都无所谓。

他们出门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啼哭追了上来。麦青没有回头,她也不打算去找三舅对证。刚进村的时候她打听过了,唐月梅在家坐月子。

幸好麦冬没吃早饭,他随男人去县医院做了钡餐透视,在X光线之下,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唯独没有看见那枚图钉。男人把他送到村口,说道:“以后别再找借口去陈家庄了,这是你妈妈的原话。”

麦冬抱着男人给他买的一大罐泡泡糖,兴高采烈地向家里走去。那罐泡泡糖可真漂亮,五颜六色的,什么口味都有。

他不知道此刻的家中,姐姐已经将全家福撕碎了,她还想撕户口本儿,却没有找到;爸爸也准备好了擀面杖,私自去找唐月梅是被严令禁止的。

5

麦冬在抖音上搜了很多切除子宫的视频,又在知乎上查询手术存在的风险。有人说这是大手术,容易造成周边脏器损伤;也有人说这是微创手术,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他心里乱乱的,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就这样带着疑虑坠入了梦乡,梦里也不太平。那枚硕大的图钉又一次刺穿了他的肚脐眼,将他像标本一样钉在床上。强烈的痛感使得他不停地扑腾,最终,他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床板,牙齿也都全部咬碎……醒来的时候枕巾被汗水湿透了。

好在接下来的几天有很多图纸要画,机械厂组织集体加班,每天干到午夜,有时甚至要熬通宵,他没有精力再去想唐月梅的病。

但是麦青不让他消停,又发来信息,说她想看全家福和旧户口本。她知道的,这些年来他走南闯北,上学打工,一直都带着这两样东西。他从背包里掏了出来:那张全家福浑身布满透明胶带,努力做出破镜重圆的样子;那个户口本纸页泛黄,仍然保留着唐月梅的信息。他摩挲着它们,愣了好一会儿。

他猛然想到,姐姐为什么突然想看这两样东西?他发信息问她,她回,刚做完唐月梅的手术,心里不舒服。他慌了神,问是不是手术出了岔子?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复。

他飞速奔向医院,在休息室见到了麦青。她脸色苍白,走起路来软软的,说话也没有力气。他心里一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却不顾麦冬着急,开始了自说自话。

“我真后悔接这台手术。我是业内的专家,有成百上千次成功的经验,满心以为这次也可以轻松操作,谁知竟有了波折……”

麦冬脸都吓绿了,问有什么波折?她却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

“开始的时候还比较轻松,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些器官与血管的位置已经刻在我心里了,不用腹腔镜我都不会出错。但是,随着手术的推进,我的心越来越慌张,一直无法集中精力。我对自己说一定得稳住呀,可惜的是,我到底没办法稳住。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看见了那个东西,它那么显眼,真像飞过来的子弹——”

麦冬快要急哭了,抓住她的两条胳膊打断她:“姐,你快说啊,手术到底是什么结果?”麦青似乎铁了心要晾着他。

“可不就是子弹吗?我的心猛地一震,双手也跟着抖了起来。那时候刀刃正在子宫动脉上方,我居然忘了该做什么。助理发现不对劲,赶紧提醒我。事后,她说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可是最容易造成大出血的时候,想想真是后怕……”

麦冬急得不停地打转,实在是无计可施。他感觉姐姐处于梦游状态,可能受的刺激确实不轻。他急于想知道手术的结果,便决定丢下她去向别人打听。麦青逮住了他的连衣帽,让他别急着走。

“你可能不知道,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能给最亲的人做手术,因为特别容易出现心理波动。我自认为可以将唐月梅视为陌生人,因此我没有申请推掉这台手术。我本可以切得很顺利,但是那枚长在腹部的黑痣,像按钮一样操控着局面,一下子就击溃了我的自信。”

“你知道,在老家黑痣又叫瘊子,唐月梅不太识字,把带病字框的瘊子当成了动物的猴子。她说,趴在后背的猴子是上辈子的冤家,会一直压着你,向你索债;抱在身前的猴子呢,小时候是心头肉、掌中宝,长大了会背上你去享清福。她当时指了指腹部的黑痣说,我们青青就是贴心的小猴子,长大了要带妈妈去大城市,到时候不用出死力就有粮食吃,手上的老茧子也会自动蜕掉。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在澡堂子里。她的手像洗澡巾一样粗糙,正好滑过我的脸。我在心里默默发誓,要好好孝敬她。我发过誓的啊……”

麦青有些说不下去了。麦冬的眼里也有了雨意,唐月梅曾说过,他就是她后背上的索债鬼,他说他才不是呢。

缓了一阵子,麦青才继续说道:“我发过誓要让她享清福的,可我却用刀割着她的肉,做着骨肉分离的事情。当时我整个人都懵了,实在做不下去,护士将我扶到一边。当看到那个拳头一样大小的器件被助理取出时,我差一点栽倒。那可是最亲爱的老房子,它怎么就变成了废墟……接下来他们是如何缝线的,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好在有惊无险,最终顺利完成了手术。”

听到这里,麦冬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露出云销雨霁的表情。麦青伸出手来,问他带没带那两样东西。麦冬掏了出来,问道:“你是不是想拿给她看?”

麦青答道:“或许吧,但我还没有想好,她现在比较虚弱,不能太激动。再者,当初我为什么撕掉这张照片,你是知道的。虽然过了十几年,那个心结我还是解不开,你懂吗?”

麦冬点点头,答道:“我也一直耿耿于怀,可我还是想看看她,能告诉我病房的位置吗?”

6

病房六个床位住满了,探病的人很多,麦冬戴着口罩混了进去。瞅了一圈,在临窗的位置瞅见了15号病床。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妈妈了,可那上面却躺着一位陌生的老女人。

他想是不是走错了病房,这时床边有个头发花白的男人问,月梅,你渴不渴?我去打杯热水。麦冬不愿相信那就是唐月梅,那个记忆中、照片上年轻貌美的女子,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她把十几年蓄积起来的沧桑,一下子都泼了过来,害他差点没接住。他找了一个角落站住,静静地看着。

那位头发花白的男人打水归来,兑了一点凉水,尝了一口,才喂给唐月梅。一边喂一边叮咛:“可不敢咽进去,大夫说现在还不能喝水,你润一润嘴巴就吐出来,听话。”他的语气那般柔和,好像是对小女生说的。待她吐完,他又用纸巾细细地为她擦嘴,最后替她理了理发梢。

过了一小会儿,有个约摸十七八岁的男孩带着一个女孩进来了,灼人的青春一下子就点亮了病房。女孩拿了几束粉色康乃馨,怯生生地向叔叔阿姨问好。男孩假意嗔怪道:“怎么喊叔叔阿姨呢,说好了喊爸妈的。”男人轻轻捶了男孩一下,四个人都笑起来。男人笑了半截,意识到了什么,赶忙阻止病人,老太婆别得意,你伤口正愈合呢。

麦冬呆呆地看着这四口之家,他们是如此幸福,完全不同于他那整天吵架的原生家庭。他真不愿面对这一事实:唐月梅选择改嫁是对的。他好恨,他本来应该是带着光环的剧中人,此刻怎么就变成了多余的旁观者?

很明显,唐月梅不需要他,他不应该心心念念地想着她,毕竟十几年来他的每一次生病、每一次摔倒、每一次躺平,她都不在现场,说不定她已经把他们姐弟俩忘了呢。要不然,她怎么会一直都不来看他们?

唐月梅刚才笑得太用力了,这会儿正捂着肚子龇牙咧嘴。麦冬的肚脐眼一直都没有恢复,这时候像受了启发似的,也跟着作起怪来。他捂着肚子,呲溜呲溜地吸凉气。他想,那枚失踪多年的图钉,会不会一直潜伏在肚子里?当时怎么就没人信他呢?他明明咽进去了。那一天,当所有人都指责他胡说八道时,他真希望妈妈在身边替他说句公道话。可惜,她不在。她躲在陈家庄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对找上门的姐弟俩避而不见。十几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想问问她:“妈妈,你真的那么狠心吗?那天你是不是真的不在家?”

他想咬牙切齿地恨一场,可唐月梅的表情却越来越痛苦,甚至在床上扭动起来。男孩和女孩赶紧到外面喊陈雨薇大夫,男人轻轻揉着她的腹部,不停地安慰她。麦冬也急得搓起了手,他真想跑过去,可姐姐刚才说了,不能让病人激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难。

他看见妈妈突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有那么几秒钟,四只眼睛直勾勾地对在了一起。他想,妈妈是不是认不出他来了?

麦青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扫了麦冬一眼,示意他离开。这时,唐月梅突然喊了一声。姐弟俩一愣。麦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妈冲着门口的方向,真真切切地喊了一声:“麦冬……”他的眼泪滴落下来,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到底没忘了我。

多年以前,每当黄昏来临,妈妈总会在门口大声喊他回家吃饭,他嘹亮的回答每次都能惊飞归鸟。可是现在,他却需要在内心蓄积力气,一点一点擦亮那枚生锈的回答。他奋力跑向病床,边跑边扯口罩。姐姐想拽他,没能拽住。

与此同时,另一个男孩答应着,抢先一步从门口扑向了病床。

镜头倒回到十几年前的陈家庄,男人说回屋里拿点吃的,让麦青和麦冬在院子里等他。屋子里,男人对唐月梅说:“你实在不想忘掉他们,干脆给我们的孩子起同样的名字好了。”

刚才,唐月梅喊的是门口那个年轻的陈麦冬。他曾经的妈妈,抱着儿子陈麦冬,一家人,其乐融融。

麦冬嘴里那句将要破土而出的回答“哎,妈妈,我在”,没来得及喊出口,意欲奔赴的病床也倏忽飘逝。他一时没刹住脚,一下子扑到了落地窗边,冲着楼下熙攘漠然的人群,忍不住痛哭失声。倒吓了陈麦冬一家一跳。唐月梅怔怔地,望向窗边这莫名其妙的青年,眼神起了恍惚。

杜永利,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现供职于焦作市文联。小说、散文40余万字见于《作品》《青年作家》《西部》《星火》《福建文学》《广西文学》等,有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入选多个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