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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格瑞尔》:无与伦比的落日与被海水环绕的小说
来源:《收获》 | 许婉霓  2023年08月18日09:48

尼格瑞尔位于牙买加,是世界十大著名海滩之一,尤其是傍晚能观赏到无与伦比的加勒比海落日。顾拜妮最新的中篇小说《尼格瑞尔》便将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度蜜月的目的地设置在了这片海滩上。那美丽的落日既是新婚妻子贺佳莹突发奇想将尼格瑞尔纳入蜜月行程的重要原因,又是这对夫妻和萍水相逢的卡丽度过卡丽生前最后一个傍晚所一同观赏过的美景。顾拜妮在《尼格瑞尔》中,花了大量细致的笔墨来书写这里的绮丽风光——牙买加的美丽沙滩、绿色高大的椰树、富有英国特色的房子,还有漫长的海岸线。尽管整部小说以相当写实的面貌出现,但陌生的异域风光还是无一不在提醒我们,这是一个与阅读的此刻此地有着距离的故事。

在一部海水环绕的小说中,与“游泳”有关的人、事、物的出现几乎是必然的。这在顾拜妮的小说中,并非第一次。去年发表的《合租女孩》中曾多次出现的穿梭于回忆与梦境、“蓝得透明的游泳池”,便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我”和逝去的姐姐重新衔接的潜意识场域。相较而言,《尼格瑞尔》中的游泳池似乎写实得多:第一幕在金斯敦旅馆中的露天游泳池只是从一堆植物中间生长出来的房子的一部分;第二幕转移到蓝山的“草莓山庄”后,虽对游泳池的描写更细致了,但笔墨客观克制,“蓝色无边游泳池倒映出房屋、树影、云影”,与《合租女孩》中详尽描述在游泳池中的诸种感受有着极大差别。

克制的写实并非意味着“游泳”没有承担相当重要的叙事功能,恰恰相反。在第一幕中,贺佳莹听到雯雯这个扰乱丈夫情绪的名字,却无法从丈夫处得知更多信息,即将陷入“不眠之夜”时,“她换上泳衣,去楼下游泳”。“游泳”及时为快要喷薄的情绪画上休止符,埋下包袱的同时使后续的故事得以在波澜不惊的表面下继续蓄能。而第四幕卡丽死亡之前,卡丽“一大早发来消息,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海边游泳”,“游泳”与否,看似直接决定了卡丽的最终结局,更成为这对夫妇矛盾爆发的导火索,是将他们的内心彻底剖开给读者的重要开始。

正如异域风光提醒着写实背后的虚幻可能,“游泳”也在极其写实的表面下充当可供读者攀援的线索,在一片“不确定”中,预告着“未知”正要到来。

这种预告,暗示了《尼格瑞尔》在叙事上的讲究。的确,初读《尼格瑞尔》的印象是缠绕的——整个故事波澜迭起,在缠绕曲折中回环往复。或许不时设置“游泳”这样的路标,是有意提请着读者不要错过关键信息。有趣的是,《尼格瑞尔》讲述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新婚丈夫邹柚帆和妻子贺佳莹由北京途经多伦多、金斯敦、蓝山,到牙买加尼格瑞尔海滩度蜜月,这一路在与丈夫的姐姐一家、丈夫的朋友汉文以及路上妻子认识的新朋友卡丽的交往中,这对新婚夫妻逐渐发现彼此在“了解”方面的隔阂。然而在顾拜妮的笔下,这个故事显然在叙事上也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力。

并非线性的时空转换,是使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枝蔓斜逸的重要原因。从时空上的顺序而言,这趟蜜月之旅从北京出发,在多伦多短暂停留,再经牙买加金斯敦、蓝山,到达尼格瑞尔海滩,但小说实际开场于这趟蜜月的中间点金斯敦,并以回忆的方式将叙述时空进一步打乱。卡丽出场的第三幕中,时空转换尤为频繁。该幕起始的“再次遇见卡丽是他们意想不到的”就颇为精妙,“再次遇见”短短四字开启了“重遇”的当下(亦即在尼格瑞尔海滩)对“初遇”所在的旅程起点时空的回忆,先回溯至等待去多伦多的候机室,再插入多伦多并不愉快的一个礼拜的讲述,时空在此频繁转换;而这四字更交代了卡丽与这对新婚夫妇其实并非深交的关系,为重逢后的故事及结局埋下伏笔。顾拜妮的缠绕并不止步于此,在这个大的回忆结构外,还穿插着这对夫妇在遇见彼此之前各自的人生经历。因此,在类似的叙事策略之下,《尼格瑞尔》如盘山公路一般,在一路的峰回路转中驶向愈来愈高扬的冲突。

以“缺席”凸显“存在”,则是《尼格瑞尔》缠绕感的另一来源。和《合租女孩》那个缺席于当下、却始终存在于潜意识中的姐姐一样,《尼格瑞尔》中邹柚帆的前女友雯雯也是一个自始至终缺席于当下却时刻存在邹柚帆心中的人物。表面上看,雯雯存在于汉文透露生病现状的只言片语中,似乎要落入俗套的“念念不忘”前女友的窠臼,但实际上,雯雯一言道破邹柚帆的人格特质才是邹柚帆的心魔所在。贺佳莹不名誉死去的父亲,同样也是另一个在当下“缺席”,却影响人物深远的“存在”。“缺席”的设置,补充了人物何以成为“当下”的状态和人物之间“不了解”的根源所在。这些以“缺席”凸显的“存在”如絮絮碎语在文中不断出现,结合时空乱序造成了悬念的延迟,使小说在诸多线索之下,充满缠绕感——而这正是构成故事张力的重要原因。

如此用心的叙事策略,使《尼格瑞尔》看似不复杂的故事在变化中显出多义性,而这与希冀讲述的故事是相得益彰的。在我看来,这首先是一个有关“了解”的故事。

贺佳莹30多岁才遇到想结婚的对象,尽管两人曾有过爱的沉醉时光,但从丈夫对前女友雯雯的隐瞒到对卡丽态度的分歧,都能见出爱情之中男女互相了解的困难。无怪乎在小说开始不久,便借汉文放的老歌《天涯歌女》点出了知音之难觅:“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暗示了成为知音的前提“了解”之难。但顾拜妮没有止笔于男女之了解,而将最大的反转置于女性内部。贺佳莹与卡丽的相识始于去往多伦多的候机大厅。用所学的急救知识救了老人、打扮特立独行的卡丽,和贺佳莹一见如故。卡丽真诚地倾吐心声让贺佳莹觉得了解她颇深,但没想到救人的卡丽实际上曾以极为残忍的方式杀害了前恋人。这场变故让贺佳莹真正认识到“了解”的困难:不仅自己无法完全了解丈夫,即便像卡丽一样极为坦陈自己的过去、喜好的人,自己依然无法完全了解。“了解”之难,配合前述缠绕的叙事策略,抽丝剥茧般精妙地传达到阅读感受中。

顾拜妮小说关注现实,但一向少涉及宏大叙事,她更关注的,是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及精神的出路。早期的《奇怪的人》《宁静的夏天 悠长的午后》《请你掀我裙摆》《白桦林》有关她对成长的理解,常被论者列举为她青春书写的重要代表作。近年的小说,则透露了她对当代年轻女性成长的关注,常以极写实的冲突,将女性置于自身与原生家庭的关系、婚恋的困境之中,来重新审视女性的精神世界与成长边界。2019年《我一生的风景》中回乡省亲的都市女孩、《油麻地老虎》回忆过往的姐妹,2022年《合租女孩》活在过去姐姐梦魇中的合租女孩,2023年《绿光》发现只有自己能照亮自己的女钢琴老师,皆是这一脉络上的发展。

从这个意义上说,《尼格瑞尔》讲述的这个有关“了解”的故事,也延续着顾拜妮这一写作关注点。对丈夫及家人的了解也罢,对卡丽的了解也罢,说到底不过是贺佳莹自我了解之路的一部分。遇上卡丽让她“意识到自己过去活得太正确”,开始对丈夫将“稳定”变成唯一标准感到可悲;可卡丽的身陨及杀人事实的复现,又让她重新思考自己需要什么,“思考什么是爱,什么是婚姻”。可以说,这一趟蜜月之旅也是贺佳莹的成长之旅,对于他人的“了解”从执着到释然,明白也承认了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不可能,与自己实现了暂时的和解。由此而言,《尼格瑞尔》其实是一部以觅知音的“了解”为切入口、关乎30岁世代女性的成长小说。

因此,《尼格瑞尔》在写实的表面下,与此时此刻的距离正在于其所蕴含的成长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由“缠绕”的叙事和“了解”的故事组成,在写实中充满着不断行进的未完结感,呼应着当代女性的成长之路。这让《尼格瑞尔》超脱了以往顾拜妮所有的成长小说,也见证了她最新的思考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