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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记忆
来源:文艺报 | 金学泉(朝鲜族)  2023年05月18日11:29

开春后的一天,李祥君给我发来微信视频,是我们50年前的集体户窗前悠悠流淌的那条牡丹江,他告诉我今年大山苗圃大江开化的消息。随后他又把这段视频发到集体户的微信群里,顿时引发大家的感慨和热议。这让我想起当年集体户知青生活的点滴,也想起牡丹江与我的渊源。

大山苗圃与其他主伐林场一样,均为位于敦化县城的一家大型林业企业所属。知青和职工几乎从事同样的工作,播种、浇灌、培育各种树苗,为各林场提供造林所需的苗木资源。集体户的知青70多人,最多时一度达到一百六七十人。一年半的光景,尽管时间不长,但这段时光的磨砺,为我此后的人生积淀了坚实的底蕴。

那年冬天,我跟着开拖拉机的陈师傅在山上拉运风倒木,在大雪没膝的森林里来回奔跑着把钢丝绳从干枯的倒木堆下穿过去,然后用月牙环扣好,再将钢丝绳挂到拖拉机尾部的挂钩上,拖拉机就会轰的一声加大马力,把木材拽到楞场上堆积起来,待日后作烧柴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忙碌了一上午,早就饿得肚子里咕噜咕噜山响,恰好见到食堂的午饭是少有的红烧肉和大米饭,我一连气儿吃了三大碗红烧肉和六碗大米饭,一下子把一个月只有五斤的细粮饭票花掉了一半,一个月12元的钱票花掉了六分之一还多。

到了八月初,随着汛期的到来,牡丹江水骤然见涨,面对二三百米宽的波涛汹涌的江水,我们六七个年轻气盛争强好胜的小伙子面无惧色,齐刷刷跳入水中向对岸游去。游到江心,张友成有些体力不支了,几番折腾,几经坚持,还好最后勉勉强强游到了对岸。稍事休息,准备往回游,我劝张友成沿着江岸顺流而下走到五六公里外的大山公社所在地再搭车回去,然而他却执意要和大家一起游回去。游至江心,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张友成依然体力不支,还时断时续发出绝望的喊叫,死亡的恐惧像瘟疫一样迅疾传播开来,让同样感到吃力的一众人立马慌乱起来,脱兔般自顾自争先恐后地奋力向前游去,生怕迟一步被大浪吞噬。我竭力克制着巨大的恐惧感,将游泳的速度放慢下来,回游到张友成的身后陪他推他安慰他,先稳住他惊恐不安的情绪,然后为节省体力,告诉他把呼吸调整均匀,尔后任由水浪漂流,这样冲下去很远之后,终于一起踉踉跄跄爬上了岸,旋即疲惫不堪地栽倒在地,好久没能站起来。我仰卧了许久,凝视蓝天上飘浮的白云,耳边传来鸟儿们动听的啁啾,微风中闻到淡淡的山花清香,蓦地感到生与死原来是如此相近,生命里竟会有如此凶险的瞬间和如此美好的情境,莫名的感动之情自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令我喜极而泣。敬畏自然,珍重生命,生与死重叠的终极意义,可能就是昭示人们更好地把生命演绎下去,用最好的基因进化每一代人每一个人只有一次的人生。

我庆幸之前从书本中得知施救者必须与溺水人保持一定距离,要在其身后的位置接近被救助者,免得溺水人死死抓住施救者的手或身体不放手,以至于两人都可能沉溺江底。直白地说,那次野泳我之所以冒险陪护助力张友成摆脱危机,并非全都缘自高尚的动机,更大的动因则是怕出事担责受处分,不能及早返城参加工作。这件事情,想起来至今都让我不安和后怕,心有余悸。

到了春天,牡丹江对面大山上的柞木林子还没有长出叶子,铺满落叶的林子显得干净通透,隔着江面,林子深处也能看得非常清楚。有一阵子我时常能听到那里传来像小火车头那样噗噗向外喷气的声音,经过仔细辨认,看到林间竟然有硕大的马鹿头顶着巨角慢悠悠地往山顶走去。后来有老工人告诉我,那是大马鹿到了发情期,公鹿向母鹿发出讯息的声音。

春夏之际,让我窘迫的一件事情就是打早垄,即早饭前的一段铲地劳动。尽管我每天负责的是照看用来抽水灌溉树苗的水泵,只需在江边定时往七马力汽油发动机里注入适量的汽油,保证其正常运转即可,但早饭前打早垄这项共同的集体劳动是不能不参加的。随着凌晨四点钟郝吉利标配式的“起床啦,打早垄啦”的单调乏味的吆喝声,我们睁开惺忪的睡眼,扛着锄头走向地头。长长的玉米地垄抻出去望不到头,特别能招引小咬的我与前仆后继成建制地扑到脸上的蚊虫厮杀着,一边还要挥动锄头铲地,不长时间便发现握着锄头的两只手已尽是水泡,钻心地疼。每次铲地,奇怪的是无论我怎样努力卖力,也总是落到最后“打狼”,而旁边同时起始铲地的所有知青早已蹿出去不见踪影。这种窘境每每成了众人看我笑话的风景,最后有些女生实在看不下去,就回头帮我铲过来接垄,末了招来男生起哄的一片唏嘘声。过了许多年后,偶然遇到季淑兰,问我是否记得当年她们为我接垄帮着铲地的事情,我说记得,但是你也帮我接垄了吗?季淑兰笑着回我,没良心,你要记着请客感谢我们。可惜斗转星移,时光荏苒,阴差阳错,至今也未能请她们吃饭致谢过。其实集体户的很多人都曾友善地直接或间接地帮助过我,我自然也从未忘记,一直心存感激。

从营林处下来指导技术工作的陈发淦、宋兆铭,身为技术干部完全可以看看图纸安排工作,但他们在我们这些知青面前从来都是以身作则,和蔼待人、平等相处,在劳动现场总是吃苦在前、亲力亲为。宋兆铭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腰肌劳损致使腿脚不大灵便,但每次规划和打造苗床,他和知青一样挖草皮、筛沙子,甚至将草皮扛在肩上搬动,弄得浑身是泥土,还乐呵呵地称我们这些年轻人正处在可以“放声歌唱的时代”,鼓励我们正直做人、认真做事。他的那种乐观豁达、吃苦耐劳、坚忍自重的品质,给当时对前途感到一片茫然的我以强烈触动。陈发淦是安徽人,是山东大学的高材生、留苏预备生,因种种原因终未能成行,“发配”到基层的林业企业工作。陈发淦对当时的形势非常敏感,每当晚饭后就会拉着我这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徜徉在牡丹江畔的羊肠小道上,在夕阳映照的晚霞中,望着东流的江水坦露心迹,谈人生、论时事,告诫我时时留意当前形势。现在想来,我既感动于他处在那种特殊时期还能够毫无保留地信任我,说出真话,又感慨于他那种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心境,“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家国情怀。这两个人之于我的影响,毫不夸张地说,具有让我的人生走向社会之初的开化启蒙之意义,他们的人品、学识、修养和人生观对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深远影响。人与人之间的真情、长辈对后辈的关爱、生活的艰辛和快乐,引发出我那时不甚清晰的关乎未来的诸多猜想和向往。

置身共同的环境,每个人的感觉既是共同的也是不同的。作为团书记兼户长的我,不知怎的对因家庭成分而备受煎熬的赵毅、吴永国有过很特别的印象。赵毅的睿智且对时事有所不恭又含有几许忧愤的神情和吴永国总是睁得大大的、略显忧郁的目光,定格为特定影像,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一次,吴永国噙满泪水向我诉说,他的一位下乡插队的同学表示,不返城,毋宁死,即便死,也要把头朝向家的方向倒下去。我想,远比我更为苦难的人生,或许令他们比我成熟深刻了许多。而那种神情和目光,让我读到了不一样的人生韵味、不一样的苦乐年华。有位彭姓女生有事没事总是在集体户前面冰冷的雪地里趿拉着已经踩得没了后帮的棉鞋伫立着,单薄纤弱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颤抖,出神地呆望县城方向的路口,用谁也听不懂的喃喃自语或轻吟浅唱排解心中的苦闷和忧伤,睁得大大的无神的眼睛和苍白得近似贫血的脸上流露出无尽的呆滞、麻木、无奈和无助的孤独。能否返城、何时返城的担忧和焦虑,让知青揪心痛苦,有时甚至超越了对生死的恐惧。

因为喜欢雪,冬天闲暇时我常在大雪中或大雪后的牡丹江边独自驻足徘徊。大江的冰面和两岸的群山一片白色,浑然一体,让我得到了少有的安静,不着边际的呆想此时也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赶上休息日,七八个知青拉着雪爬犁沿江面河道去公社所在地取报刊邮件,这对知青来说也算是一次难得的外出和消遣。我站在江岸上远远目送他们渐渐变小的身影,直到最后,唯见一个红点依然醒目地在苍茫的白色中跃动着渐行渐远,尔后消失在视野中。我知道那是爱美爱唱歌、尚不知“愁滋味”的卜秀兰头上的红头巾。颇具画面感的这个场景,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与当时那种审美心理上一成不变的主色调形成了很大反差。

为到企业机关所在地的县城参加共青团会议,我时常往返于大山苗圃和县城的路上。每次要徒步走到离集体户驻地五六公里以外的沟口,才能乘坐由宁安开往县城的长途客运大巴,几天后开完会回来时也一样,在沟口下车再徒步行走五六公里才能回到集体户。每次走这条路,都要经过一个叫做横道河子的朝鲜族村落,那是依山傍水、盛产东北优质水稻的地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塞外鱼米乡。那年夏日我去往沟口,路经这个村子,在树木掩映的山脚下隐隐传来琅琅书声,循声走去,发现是一座两间屋的教室,十多个孩子在齐声朗读课文。教室的地面用那时极为罕见的地板铺成,擦拭得铮亮,显得那么干净和温馨,书香萦怀的浓郁气息扑面而来,犹如干涸的心田注入一股清流,滋润得我的心也绿了起来,委实为之感怀了一番。还有一次开完会从县城返回,走到横道河子村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剩下的两公里是有黑熊出没的森林小路,无论如何我也不敢贸然行走,只好在村里张支书家借宿,与热情好客的房东小酌后,伴随声声悦耳蛙鸣酣然入睡。在那一片深山老林里,横道河子村就像一颗绿宝石镶嵌在我的记忆中,青翠的稻田像是绸缎萦绕在村子周边,被袅袅炊烟点缀着,让淡淡山岚笼罩着,叫清清溪水环绕着,煞是好看。小时候我常常向往书本和电影里南方的常绿林,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悟到四季分明的东北其实春夏秋冬各有不同的独特魅力,即使是不常有的绿色,一旦冒出来,那种青翠欲滴的新绿一定是醉心的,是南方常绿林陈旧得让人容易产生审美疲劳的那种绿色无法比拟的。

我出生在牡丹江畔的官地村,三个月后,全家跟随从部队转业到县城工作的父亲迁徙到县城。牡丹江的发源地离这座县城也就百余里,牡丹江的上游和这座县城擦肩而过,那里藏有许多我儿时忘情嬉戏玩耍的印记。不想集体户窗前也是这条牡丹江在静静流过,只是这段流域已接近中游,江面变得宽阔,水势也浩浩汤汤。自出生以来,一直到进入集体户以及后来参加工作初期,我的生活里始终有这么一条牡丹江相伴左右,乳汁般滋养着我,我就是这样喝着这条母亲河的水长大的。

说来也巧,参加工作后,我依然还是在那家林业企业的一所子弟中学。因为战备,学校设在深山老林中,距离县城大约有七八十公里远。尚未结婚的我时常回家看望父母,然后从县城郊区的跃进站乘坐森林小火车返校,大清早出发,往往都是中午过后才能到校。一次小火车翻越牡丹江发源地牡丹岭,雨后的铁轨湿滑,车轮空转,小火车气喘吁吁无法前进,车长只好动员乘客下车助推,这样才侥幸推出最陡的坡段,乘客又重新上车继续行程,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回到学校。无独有偶,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从县城出发的小火车开到红光就再也开不动了,就地抛锚。好在同行的教职工食堂的炊事员栗师傅熟知近路,带我翻山越岭走了大约10公里回到红星二中。一路上,原始森林里的雪景童话世界般在我面前铺展开来,亦景亦诗亦画,让我几度疑心是太虚幻境。青绿的松针、琳琅的树挂、洁白的雪球、澄碧的蓝天、璀璨的阳光一股脑地映入眼帘直抵心底,纤尘不染的世界洗涤了我的尘心,直教我不知今夕是何年。

从牡丹江中上游溯源而上到牡丹江发源地沿岸的生活工作经历,在那家林企的“东沟”和“西沟”辗转的行迹和大山深处弥足珍贵的简短履历,与洁净、寂静、空寂乃至空灵的情感历程一起,构成了我一生无法忘却的记忆片段,常让我吟味那段至纯至美得清苦、清新、清净、清爽、清洌、清雅而又青葱的人生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