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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人们内心世界的温暖和情深
来源:文学报 | 李壮  2023年03月11日08:56

在谈论帕蒂古丽散文集《蕴情的土地》之前,先谈谈这本书让我想起的一件小事。跟我自己有关的小事。

那是我在青岛读大学本科的时候。学校分东西两院,中间被一条马路隔开,路从学校背后的山坡斜斜地铺下来,尽头处便是大海。马路未被校园圈住,属于公共地带,又因为紧挨着大学校园,于是毫无意外地聚满了各种摊位,多是售卖饭菜吃食、口味天南海北,形成了一条小小的“国际美食街”。其中就有一家新疆烤肉摊,专卖烤羊肉串。大学生没有收入,每天饭费有限,羊肉串属于买得起、却又不敢放开吃的食物,于是小小的烧烤炉又平添了几分象征的幸福感——那是一种有点高、但也够得着的生活。我通常的做法是,主餐买最便宜的全素盒饭,余出钱来,买几串烤羊肉。次数多了,便和摊主熟络起来:那是一位快乐的维吾尔族小伙儿,年纪也就二十上下,喜欢笑、喜欢聊天。一个冬天的晚上,饭点早已过了,其余的摊子都早早收拾回家,只剩他和一位卖烤地瓜的汉族老阿姨还在坚守“岗位”。天寒地冻,两人冻得直跺脚。我刚好路过,听到他们一边跺脚一边聊天:“地瓜地瓜,你还不走?小心冻傻掉了。”“烤肉烤肉,我不着急,我还等着你这几串卖不出去送给我吃呢。”小伙儿嘿嘿嘿笑起来——他们直接把所卖的吃食作为对方的名字了。半小时后我办完事回来,看见地瓜阿姨正在撸羊肉串、烤肉小伙儿正在啃烤地瓜。食物热腾腾的,两人都不再因寒冷而跺脚了。只是后来,他回喀什去了,我再没有见过他。

这原本是尘封在记忆里十多年的事与人,阅读《蕴情的土地》时,却忽然重新记了起来。我想,那些真正用心用情写下来的文字,的确是具有神奇的召唤功能的。之所以想起,不仅仅是由于直接关联的外在身份符号,更是因为我在帕蒂古丽的记述里看到了那些相似的情绪、处境、品质与光芒:人在异乡的艰辛,劳苦之下的乐观,劳动者的坚韧善良和相互温暖。

例如帕蒂古丽笔下柯桥布料市场里的玛合木提江。他在商场里打拼了几十年,从来是辛苦且平凡的,“我们这些人每天骑着摩托车跑断腿,干着许多当地人不愿去干的事,说到底还是跟在人家后面跑。”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却不是他的苦、他的难,而是他的积极和友善:“在柯桥,玛合木提江无论到哪里,都骑着他那辆红色电动摩托车。每次过马路遇红灯停下来,他都会不失时机地向举着小旗子指挥行人的大叔,用简单的汉语打招呼……在柯桥二十年,他每天都想表达对这座城市的爱,还有对路上熟面孔的谢意。无论是擦肩而过的路人,还是商场服务员,连街上的清洁工,他都一概不放过,恨不得跟他们多操练几遍他那几句半生不熟的汉语。”这样的人物在《蕴情的土地》一书中随处可见并构成谱系,帕蒂古丽还形象地赋予他们漂亮醒目的称谓:“丝绸天使”“布匹王子”“瓜子西施”“衬衫王后”……这样的构词命名法背后,是谋生领域同个体形象的结合,“物”与“人”的结合,也是劳动与生活的结合。与当下许多文学作品在处理都市题材和发达市场经验时容易写出“异化感”的情况不同,帕蒂古丽笔下的劳动者故事,总是充满了“和谐性”以及“融合感”:谋生固然不易,但主体的情感和形象总还是鲜明的;世上的事务忙碌辛苦、但人心总是暖的且抱有希望。主体没有被物淹没,人的内心世界也没有被生活撕碎、割裂。

如果说人与生活的“融合”关乎这本散文集的精神底色和内在气质,那么另外一种“融合”,则是《蕴情的土地》的前提语境和直观题材,那便是“民族融合”。这首先体现在作者帕蒂古丽自己身上:书中多篇散文都涉及作者自己的生活与身世,她的血缘血统与维吾尔族、回族都有关联,在现实日常中又与汉族人的生活世界深入融汇。《七日》写公公的丧事、兼以涉及不同民族个体在同一家庭/家族里共同生活的细节和感受,重心不在“差异性”、而在于彼此之间的共情和共命运,从中浮现的和被深刻渴望的,便是“生命的亲近”。《我与你终有一会》里,作者追寻母亲的踪迹,重访家族故乡故地,寻找与迷失在此过程中交替上升,似有若无的熟悉感和掺杂想象的慰藉感为这篇文字的情感张力不断加温。除了自己,也有很多关乎民族融合及“大散居小聚居”主题的故事,涉及到更广泛的“他人”。《在聚居的空气中》写到作者对维吾尔族历史学家翦伯赞后人的造访,通过勾勒讲述翦伯赞先生的“先祖故事”和“后辈生活”,探讨身份建构、民族内部构成的多元性和地理缘起差异性等富有文化深度的命题。同样引人注目的还有书中体现的历史纵深:《墓畔回声》和《沿着来路的风》讲述的都是历史故事,而历史深邃幽秘的来路留下的不仅是回声、还有扎根在当下语境里的精神力量和价值传承。

说到“当下语境”,这无疑是《蕴情的土地》的新意和亮点之一。帕蒂古丽没有将笔触停止在简单的历史文化追溯或民族风情抒写上面,而是在许多篇章里,细致深入地观察表现时代大潮中新一代的维吾尔族人,是怎样以聪明才智融入全球化市场经济大潮、充分参与到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之中。写浙江柯桥的《打开被折叠的生活》一篇便很典型:作者注意到了“折叠”这一具有象征意味的动作,它既涉及民族习惯和文化特质,也指涉强调效率的精细化现代生产交换分工、以及这座南方城市海纳百川的包容气质。进而,在柯桥打拼的维吾尔族人故事,对接上了“一带一路”建设和全球商贸体系的宏大主题:“每年全球近四分之一的轻纺产品在此交易,销售网络已经遍布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这座国际轻纺城源源不断向世界各地输送的布料,共圆着柯桥‘衣被天下’之梦”。在这样的语境下,在柯桥打拼的维吾尔族人,与“丝绸之路上的一匹骆驼”这样生动的形象结合了起来;南方、西北与全球全世界,这些不同的地理空间概念也在折叠拼接的过程中逐渐融为一体。由此而言,帕蒂古丽《蕴情的土地》中写到的故事和刻画的人物,之所以打动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深,正是因为其兼而体现了历史来路的深邃感和当下生活的鲜活度,既有对民族文化传统的认同坚守、也有面向世界与未来的奋斗热情和进取心。个人心绪和集体情感在这本散文集中是协调融汇的,历史和当下的关系亦如是。这种协调融汇带来的是宽厚长久的滋养,其情也暖、其意也深,并让我们一再想起生活中所见过的那些面孔有别而又彼此共振的品质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