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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金莲印象记:她,来自西海固
来源:《时代文学》 | 程多宝  2023年02月10日09:54
关键词:马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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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的小说,一座叫扇子湾的村庄走到读者面前;因为她塑造的故事人物,我们认识了这样一位优秀作家:她,来自西海固!

扇子湾村是她出生的地方。这是她的“作家地理”。

我来自西海固,只是“西海固文学现象”的一员!依然是诚恳而谦和的口吻。行文之时,虽然我们还没见上面,好在数次微信交流,如同朋友拉着家常。

如她这样的文学初心,泱泱中国成千上万,最终写出境界的又有几人?如果当年的她没有如此坚守,又有几人知道扇子湾村、西海固与她的姓名:马金莲。

西海固,是指1953年成立的西海固回族自治区,下辖西吉、海原、固原三县。取三县名称首字,即为“西海固”。行政区划几经变迁之后,如今的“西海固”,成了“宁夏南部山区”的代称。自20世纪80年代起,已不限于三县之称的西海固,成为我国最早的区域扶贫开发试验地区之一。西海固是革命老区、贫困山区和少数民族聚居区,是国家确定的14个集中连片特困地区之一,也是宁夏脱贫攻坚的主战场和核心区。“苦瘠甲天下”的西海固之中的“西”,就是马金莲的家乡西吉县。该县是全国最晚脱贫的52个贫困县之一,是宁夏最后一个贫困县。

平心而论,马金莲的“文学之初”一如家乡“苦瘠”。或许,苦难是最好的老师,坚守是最好的相望。

盘点2013年度国内优秀中短篇小说,《长河》成了绝对绕不开的一座标识。这部中篇在《民族文学》 2013年9期发表之后,一时被多家选刊转载:《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选载之后,入选2014年度国内多项权威作品集与中篇小说排行榜,获第二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2013年度突出贡献奖、《民族文学》2013年度奖、第三届郁达夫小说提名奖。

因为这部作品,马金莲得以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翌年,进入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并作为在学员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做了发言。

看似《长河》石破天惊,一鸣惊人,成功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付出?

马金莲的文学创作,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2014年之前,以经验写作居多。

2000年,18岁的马金莲还在固原市一所中等师范学校读书,业余时间写作诗歌、散文、小说。第一次投稿的小小说《夙愿》,没想到《六盘山》杂志决定留用。“当时很受鼓舞,拿到了20元稿费,至今记忆犹新。”从此,她一边大量阅读,一边坚持练笔。2003年,她从师范毕业后来到乡下奔波生计,文学创作渐渐成为一个在心底埋藏的梦;2004年后结婚生子,写作暂时中断……夜深人静之时,那种不甘舍弃的创作冲动,一次次折磨着“柴米油盐”之中的她。

机遇青睐于有准备之人。2005年,在闻玉霞老师的鼓励下,马金莲又一次拿起了搁置数年的笔,小说得以在《黄河文学》发表。第二年,在单永珍老师的鼓励和推荐下,她的小说在《回族文学》发表,并被《小说月报》选载,接着在“回族作家之窗”栏目发了小辑。这以后,宁夏两位鲁迅文学奖小说得主发现了这棵文坛新苗:石舒清推介她的小说《墨斗》在《十月》发表;同年6月,《黄河文学》举行首届签约作家活动,郭文斌数次提醒“你一定要参加”。她作为当时身在固原的唯一一个入选者参加签约仪式。得知她是头一次去银川,闻玉霞在办公室里一直等候,没承想路上车坏了,两人见面时已是晚上八点,闻老师饭都没吃仍在等她。

2007年,“苦尽甘来”的乡村教师马金莲考编成功,两个月后又考取了公务员编制。拿到第一笔工资,她买了台笔记本电脑,结束了艰难的手写历史。《朔方》闻讯约稿,她的小说《富汉》《糜子》《方四娘》先后发表。似乎找到一把钥匙的马金莲,塑造出一个个有声有色的人物形象。

对于耗时最长的中篇《赛麦的院子》,马金莲记忆犹新。2007年的那个冬天,还没有买房的她,寄住在西海固一所乡村小学宿舍。薄薄的阳光之下,落尽叶子后挺直的树干,枝条上缩着身子吵闹不休的麻雀,校门口偶尔驶过的车辆,三年级教室门前旗杆上的旗子猎猎作响……纷乱的思绪沉淀,心底浮上了往日的生活片段。“又一年过去,他坟头的草,经历了又一轮的兴衰与枯荣。那个黄土包儿又该瘦了、矮了不少吧?泪水迷离了视线。该为弟弟写点什么了。七年时间过后,我能冷静下来,慢慢回想那时的情景了。往事不堪回首,可我又舍不得将它们忘却。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十二个年头,正是我们一帮孩子不谙人事不知忧愁的年岁。夕阳照上了土窑的门窗,那时还很年轻的母亲,一身粉红的汗衫在屋里晃动,一缕柴烟从房顶的烟洞上缓缓升腾,扩散,一股清油炒葱花的香味让人迷醉……那就是日子的味道,活着的味道,也是美好的幸福的味道。”难以释怀的思念,心海深处时不时地翻起伤感的热浪,创作时的马金莲内心平静。这部中篇断断续续写了三个月。杀青之际,望着一摞稿纸,她没有勇气再去翻看,怕一时溅起自己止不住的眼泪。

两年后,《民族文学》杨玉梅编辑约稿时对这篇小说极为赞赏。不久,编辑部打来电话,该作获得杂志年度奖的小说一等奖,而且全票通过。

当时,她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小说得奖,她并不觉得意外,这个作品里,她倾注的不仅仅是一篇小说呈现的东西:每篇作品都要倾注真情实感,用心创作。

创作小说的同时,马金莲还与人合作改编电影剧本《清水里的刀子》。首次接触剧本,她在保持原作韵味的基础上拓展故事,在情节上加强戏剧冲突——2016年根据这个剧本拍摄的影片,连续获得好几个重要奖项。

2014年之后,马金莲对于创作之路进行了系统整理。她清醒地看到自己以前的写作的局限性,靠经验写的作品一般是围绕自己亲历的生活,这样的写作资源是有限的,必须突破、打开、超越……至少是不能重复自己。

反省自己的创作之路,缘于《长河》掀起的波澜。

这部由几个系列故事组成的中篇,是马金莲的一部手写稿件。初稿写在一个旧教案本的背面,甚至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上面划拉,一开始连题目都没有,只是村庄里新近发生的一起车祸触动了她的心弦。

第一个故事是伊哈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生活原型,是马金莲小时候送过埋体的一个人,他死后留下三个孩子与一个老实的女人。女人自然再嫁,而孩子活得受罪,上学时因为同校,马金莲常常见到他们赤裸的脚板和一脸的泥土。这个故事写完后,感觉意犹未尽,还想说什么?一时却没想清楚。想祭奠呢,还是怀念、警觉与反思?似乎都不能简单概括。

犹豫之中,马金莲又写了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也有原型,是个男孩,先天性心脏病,十二岁时如医生预料的那样去世了。一个生命匆匆地离去,除了惋惜,还能做点什么呢?她一边纠结,一边创作。

到了第三个故事,她感觉一发不可收拾。马金莲发现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越发明朗——书写死亡。西海固山村里回族人的死亡,朴素的、清洁的、简单的、悲伤的死亡。这个作品,她断断续续写了两年,渐至尾声,思承千载,神游八方,她思考的结果是:死亡,是一条河,长长的河……

小说的题目有了。所有的活着,最终只有一个结果;死亡!所有的生命,最终都会死亡,死亡是所有生命不可避免的结局。马金莲在这篇作品里,呈现出自己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

这类作品,马金莲后来也创作了一些,她最为满意的还是《长河》。《长河》一度成为马金莲早期创作的一座高峰,收获了不少鼓励和肯定。2014年在鲁院进修,她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时时提醒着自己,不能让《长河》的光环笼罩,更不能重复自己。于是,她开始了阅读、思考、行走……

创作早期,马金莲喜欢以孩童视角书写乡村生活,尤其是记忆里的乡村;现在更注重当下现实,题材取材更为宽泛,叙述视角较为开阔、复杂。

这样的尝试是否意味着转型成功?马金莲认为,勇敢尝试只是初衷,评论家与读者们认可才是最重要的。无论如何,作家本人都会保持内心的清醒和宁静,不躁动,不媚俗,不迷失自我,向着既定方向前行。

因为,她来自西海固……

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是宁夏西吉县什字乡。一开始,她先从熟悉的地方写起,而扇子湾就是她生活过的地方。围绕一个地方反复书写不难理解,因为这个地方是故乡!

那是一座隐藏在西北群山腹地的小村庄。早年,祖太爷爷拖着家口落下脚后,在这里繁衍了四五辈人。村庄的泥土里埋着她亡故的亲人,也曾埋下她生命之初的胞衣,这里有着她的“人之初”记忆。鲜活的乡亲,在偏僻落后贫穷的村庄里,像草木一样默默地活着,默默地度过一生,然后归于黄土。留给世界的只有和苍茫大地归于一体的坟包——沉浸在他们的故事里,马金莲神色平静,心里流淌着疼痛。

仿佛是上天恩赐,2014年的一天,那个“上天没有辜负”的短篇《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冥冥之中伴着键盘敲击之声,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其实,那不过是马金莲在鲁院期间创作的“年份系列”之一。

2014年,马金莲在鲁迅文学院就读高研班。那些寂静之夜,遥望内陆腹地偏远闭塞的西海固,回想人生历程,一切恍如做梦,不由得感慨西海固人生存的艰辛,又不得不佩服他们对生活的热爱、执着和不屈不挠,尤其小时候记忆里的乡村生活,贫寒却令人难忘: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人和生活之间,充满了朴素的天然的美好。

思绪回到扇子湾,感觉生活倒退,一切停滞。那里1997年才通上电,移动和联通信号时常卡顿……那一刻,马金莲尝试做一些挽留,还有缅怀:《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写得很顺,几乎一气呵成。

之前,她一直在老家生活,很少外出,平时上班,照顾孩子,忙家务,好像从来没像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时那样放松过,不用操心工作,不用做饭洗衣服扫屋子,更不用陪伴孩子——等于从一种状态完全转换到了另外一种生活状态。这样松弛清闲,让她满脑子都是对比,北京和固原的对比,大都市和小地方的对比,发达与落后的对比,开放与封闭的对比,前沿和内地的对比……每天很早起床,拉开窗帘望着外面陷入冥想。窗外,其实没有繁华都市的滚滚车流和万丈红尘,是单位、小区、树木、花草,还有藏在花树深处的鸟鸣。于是,她闭眼想象、感受聆听——课堂上听来的见识,昨夜写作的感悟,阅读的共鸣……禁不住想起西海固那个养育了自己的小村庄,想起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他们的面容像黄土一样清晰而模糊、像黄土一样质朴而艰涩,他们是被生活反复打磨、熬煮的群体。作为这个群体中的一分子,一旦离开了他们,意义何在?这样的思索让人纠结,小时候的生活场景和片断不断闪现……

那一瞬间,马金莲忽然想把这些琐碎乡村图景记录下来,没有想过记录的意义,只是想表达,想述说,想挽留,想缅怀。课堂笔记的正面记录听课内容,反面则写下:《1985年的干粮》《1986年的自行车》《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1990年的亲戚》《1992年的春乏》……一口气列了十个篇目,根本没考虑体裁是小说还是随笔,只觉得想要写出来,写作的冲动支配了整个人。结业离开前夕,她翻看本子,竟然写出了好几篇。在电脑上整理、修改数次,最后确定是小说,然后就分别投给了几个刊物。其中发在《长江文艺》上的《1987的浆水和酸菜》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选载,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其实,马金莲当时写出这些文字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

马金莲坦言:自己的写作,属于野路子。

成名之前,她并没有接受过文学方面的专门学习,一路摸索之余,书写生活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不自觉地走了一条传统的路子。看重文本内容的她,只想用最本真的文字,书写最需要表达的情感。

这条漫长的文学创作之路,需要用一生去丈量。文学带来的丰足和幸福,淹没了汗水和艰辛。即使现在的她功成名就,创作之路依然艰难:工作、家庭、孩子,一系列琐事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和精力,留给文学的时间实在太少……

最早爱好文学,得益于父亲影响。父亲曾在乡村文化站工作,父亲借回家的书,马金莲都会读一遍。对她写作影响最大的人,应该是善于讲故事的奶奶。祖孙聚在一起,性格温和的奶奶喜欢絮叨无数的故事、往事和内心感慨,太多的素材,后来化作她的作品的题材。

一路走来的创作之路,马金莲得到了很多良师益友的鼓励、呵护和扶持。从青涩之年到年届不惑,她铭记着所有给予她温暖的面孔和善良的心,还有培养她成长的《六盘山》《朔方》《黄河文学》《回族文学》《民族文学》等刊物和编辑老师,给过她鼓励的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以及多位评论家。直到今天,马金莲依然记得给予她重要帮助的西海固作家马正虎老师和李方老师。

师范教师马正虎,当时主持学校文学社活动,编辑校刊《春花》。他对马金莲等一帮爱好文学的孩子既严格又慈爱,每次活动都耐心指导,一直持续到他们毕业离校。即便后来,在繁忙的教学工作之余,他依旧关注着西海固作者的成长。另外,还有朱世忠、邹慧萍、张强等老师,也给了她很大帮助。

创作最为艰难的时候,给予她最大鼓励的是《六盘山》编辑李方老师。当年,马金莲师范学校毕业后一度失业,跟着母亲务农,心情不好。李老师辗转打来电话,肯定她以前的投稿,并说要编发小辑鼓励她。那是马金莲第一次在正式刊物发表个人小辑、照片、创作谈,以及李老师的“推荐语”——至今,马金莲仍珍藏着这期《六盘山》,不敢忘却这个小辑的鼓励,以至于“坚守不下去的时候,也没想过放弃”!

“要说遗憾,就是陪伴孩子太少。女儿受我影响,看的文学书籍比较多;儿子眼里,妈妈是一个永远都在写稿子的人,不会陪他看《熊出没》……”2010年,马金莲调入固原民盟工作,一边适应城市生活,一边密切关注当下农村。一有机会,她就钻进乡下,感受农村生活的细微变化和变迁,力争让作品保持鲜活感与时代感。兼职固原市作协主席以来,200多人的固原作家队伍,先后有近100人次共出版了上百部个人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