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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播客与田野调查
来源:文艺报 | 宗 城  2022年11月14日07:57

两种珍惜的存在相辅相成。一种是真正具有创造性的杰作,一种是跨越圈层、致力于增加互相理解的链接。当莫言、余华、刘慈欣的作品走红时,还有不少有意思的作品因为作者缺乏名气,或缺少平台推广而乏人问津。一方面,尽管文学界内互相唱和的书评不少,但能引发广大读者共鸣的书评稀缺。另一方面,类型文学领域,例如推理、耽美、古风等类型的作品,往往不缺创作者和同温层读者,但缺少将它们审慎地介绍给其他圈层的文章。我们会发现,尽管有诸如豆瓣、小鸟文学、单读、ONE等线上文学平台的助力,纯文学杂志与科幻界的互动,乃至像北大的邵燕君及其学生对网络文学的勘探、学者张莉对于国内女性主义文学的研究和普及,作为大众与专业人士链接的文学平台,依然较为缺少。今天不缺少唱和的软文,但缺少面向普通读者又兼顾审慎态度的心声。在这个考量下,我与同路人做了一些普通的尝试,播客“席地而坐”是其中的一种。如今,它还有很多问题,但或许,我们搭设这座桥的过程,能为一些感兴趣的朋友提供启发。

2021年3月,我和朋友开启做播客“席地而坐”。此前,我们曾以“夜航船”的名义举办过七八次线上对谈,并将文字稿发布在网上,聚集了一批可贵的朋友。但是文字仍有它无法抵达的地方,“太长不看”的声音萦绕在我们耳边。我们保留文字,但也希望加入一种更有利于跨界的形式,于是想到了播客,因为它是平等的声音艺术,且订阅者多为过去纸媒、公共空间的受众。最重要的是,它不用露脸,对“社恐”比较友好。

“席地而坐”是一档以创作者为核心的文化类播客,源自兴趣,没有商业企图。为什么叫“席地而坐”?有朋友想到电影《大象席地而坐》,这是其中一个原因,我和朋友都很喜欢那部电影。另一层原因,你可以想象众人盘腿而坐,在大地上畅所欲言的场面。它回归到最质朴的交流状态,也是人与人之间最亲密、最平等的场合。我们取这个名字,是渴望保持一种平等、宽容、接地气的交流状态,对具体问题,我们观点不同,但在捍卫对方说话的权利上,我们是共同的伙伴。

我和朋友一起做“席地而坐”一年半,在小宇宙APP上有17000订阅,并不算多,但每一期都有稳定受众。播客这行除了头部,其他挣不了多少钱,所以也不会太难为自己,而是在市场和自我喜好之间找平衡,毕竟如果做的不是自己喜欢的事,即便数据好看,持续下去也是一场充满矛盾感的消耗。

这期间,我们邀请青年作家慕明、双翅目谈推想小说、刘子超谈旅行文学、张天翼谈女性主义文学,也设置有南方文学、科幻文学、方言小说、东北文艺等专题讨论。播客区的读者评论质量很高,经常能看到言辞真切、耐心细致的回复,看到那么多用心的读者,也会激励作者更好地创作内容,所以在不同平台里,我会比较看重播客区的评论。

在播客里分享文学,是想把它作为一个专业人士和普通人之间的中介,除了头部创作者,还有很多作者的声音其实是被忽略的。这时候需要有更多的中介,可以是写作网站,也可以是公众号、播客,播客不只是用来宣传书,如今的播客内容已经足够细分,听众的敏感度也相应增高,敷衍的播客会很容易被听出,创作者要刺激自己做出更好的内容,毕竟互联网读者、听众卧虎藏龙,水平高的不逊色于专业编辑,甚至很多就是业内人士,换了个马甲又在江湖重逢。一种狭隘的精英、民众二分法并不能准确描述互联网读写生态,专业与草根之分也不再纯粹以阅历或圈子为标准,而是那人在网上展现的真实创作、评论水准。

但也有具体的困惑。比如资金。如何做到收支平衡?不挣钱,这东西能做多久?比如说话方式,对于广东人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播客是声音的平台,就要尊重它的玩法。很多老师进入播客没有调整自己的语言习惯,比如过于书面语,或者口癖较多,听众不买账,对自尊心会有打击,但这恰恰是你面对真实的过程,你有没有勇气走出虚假互夸的舒适区,去看看别人对你说话的真实评价。我一开始被批评得很惨,比如粤语腔太浓、普通话不标准,但也熬过来了,现在听众宽容了很多。

把播客作为方法,看待当代作者、平台、读者三者的关系,其实延续了我对Web2.0时代文学传播的思考。Web2.0时代早期,论坛、微博、互联网部落是文学互动的重要平台,以豆瓣等平台为代表,用户身兼创作者和读者的情况非常普遍,部分读者的评论水平不逊于专业批评者。2018年后,豆瓣已经淡出自己的鼎盛时期,公众号也走出红利期,短视频、音频乃至脱口秀成了引发关注的媒介,例如以“二舅”为代表的短视频文学、《脱口秀大会》每年都会涌现出具有文学性的段子,乃至在小宇宙、喜马拉雅、网易云音乐等平台出现的文学类播客,这其实是一个何等丰富的田野,一个正发生的时态。因此在写作这篇文章时,我想到了人类学的基本方法论“田野调查”。它要求我们读书而不困于书卷,重视实地调查但不迷恋个人经验,实践、观察、应用、反思、重复实践,互联网同样可以是田野调查的现场。

2012—2016年是公众号发展的上升期,纸媒被自媒体挑战,公众号写作成为潮流。时过境迁,早在疫情之前,公众号红利期消失,面临短视频等媒介的冲击。当时我注意到,文化类公众号的打开率、阅读率持续下滑,反而是一种小众媒介愈发吸引公共议题讨论,那就是播客。2020年是中文播客迅速增长的一年,因为疫情,大部分人居家办公,播客、腾讯会议等媒介都流行起来,其中播客入驻了大量前媒体人、脱口秀演员、广告行业人员、影视从业者等,播客宽松的氛围、对话的亲密度与颗粒感、和听众的链接感,让许多人逐渐把做播客作为一种习惯,哪怕到如今,大部分播客依然不挣大钱,只能作为副业,播客仍然受到许多内容创作者的喜爱。

在这个背景下,读书、文学类播客开始增加。播客领域,文学类播客并非主流,但也有它固定的受众,除了专门做文学议题的跳岛FM,许多文化议题或讲书类播客也会讨论文学话题,比如文化有限、螺丝在拧紧、银杏树下、蜜獾读书、硬核读书会、普通读者、北海怪兽等。这其中,解读新书和经典文学的较多,像是过去喜马拉雅或得到APP讲书稿的延续,比较让人耳目一新的是对于文学议题、文学技艺的探讨。我自己印象较深的几期,比如“跳岛FM”邀请张秋子(豆瓣:安提戈涅)讨论《越过道德的边境:“三观不正”的小说该怎么读》、“随机波动”邀请历史学家罗新讨论小人物叙事(《【随机波动095】罗新:故事是江河,历史是海洋,人又是什么?》)、“梁文道·八分”的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系列、“螺丝在拧紧”里杨潇和吴琦关于非虚构的讨论(《杨潇x吴琦:当海量信息淹没我们,如何生还,甚至创造?》),以及我们自己做的推想小说、俄罗斯文学、韩国文学对谈。

互联网的诞生带来一场平民化浪潮,传统的文学评判体系随之受到冲击。前互联网时代,写作者要展示自己,走的是投稿、杂志发表、出书这条主流道路。今天主流的道路不变,但多了更多选择,不仅有线上文学APP、地下杂志、电子书,还有像豆瓣这样典型的UGC(User-Generated Content)模式,用户既是生产者也是消费者,诸如豆瓣、晋江、起点中文网等不同写作平台,甚至更古早的天涯、黑蓝、榕树下等,写作者同时也是读者、评论者,写作者发表东西不必再等待三审三校,写出来就能发,读者第一时间就能提供点评,由于作者与读者在平台上的对等关系,尤其是陌生人之间,阅读意见就会变得更为直接,在网上写作,需要有面对真实评价的勇气。一方面,批评容易受到潮流的影响,溢美与恶评都很常见,另一方面这能够尽可能规避裙带关系、人情是非带来的“同温层片汤话”,写作者可以最快根据读者评价调整写作策略。在网文领域,连载小说作者根据读者反馈调整策略,已经成了常见的创作方式,互联网小说由作者和读者一同完成,读者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角色。

互联网造就了“众声喧哗”的文化景观,没有一个绝对的中心,也没有可供所有人信服的标准来作为文学评论的准绳,其实不少的专业写作者、批评者、编辑也喜欢网上冲浪,深度参与到自媒体、播客、文学论坛的创建中,比如跳岛FM每一期都会邀请写作者或评论家参与,各家文学杂志也有自己的公众号,《收获》创建了APP,《单读》《ONE》《小鸟文学》等刊物为写作者提供了更多投稿选择。

这是一个下沉的年代,许多创作者都在思考,怎么让自己的作品抵达读者,是满足于小圈子里的互相恭维,还是被更多读者看见?从豆瓣、公众号到播客,载体变化,底层逻辑是有一致性的,那就是找到一个中介,创造良好的讨论氛围。

今天其实不缺少文学评论,也不缺乏写作者和读者,但今天的文学评论里太多空话、套话、情节复述、人情生意,太少耐心、细致、褒贬分明的老老实实的文字。一些作者写批评,更像是为作家而写,为权威和个人圈子利益而写,他们的眼里没有大众读者,自然文字也不看重可读性。这些评论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说是服膺于既有评判秩序的流水线产品。

在今天,对于“下沉”的美化和傲慢无视恐怕都有问题。比如说,认为网上读者都是受热点、情绪所左右,内心看不起读者,不想和读者交流。又或者说,完全拥抱一种流量的逻辑,群众爱看什么,你就赞美什么,这种对于多数意见的谄媚也不是认真进行批评的办法。另一个极端就是,一些作者的小说没人看,只能圈地自萌,反而怪起读者的品位,那也是自欺欺人。有感于此,我们决定走出写作的同温层,尝试播客这件事情,本分地说一些文学的尝试,也邀请新锐创作者,一同探讨文学话题和创作技艺。

行文至此,把播客作为田野调查告一段落。其实,无论是播客、短视频还是文字,如果它能在抵达下沉用户的同时,兼顾专业性,我觉得就是好的表达。但还是要泼一盆冷水,大部分播客,尤其是文学类播客,真的不挣钱,如果您抱着挣钱的目的,我诚挚地觉得,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为好。无论怎么宽慰自己,在开花结果之前,大部分文学的旅途都是寂寞的,而你需要耐心、坚韧,需要忍受茫茫黑夜,而最终是否能坚持,取决于你是否真的热爱你所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