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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边的望风少年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5期 | 九诺  2022年05月20日09:46

九诺,彝族,1992年生于四川凉山,现居成都。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若干小说发表于《民族文学》《四川文学》《黄河文学》《广西文学》《边疆文学》《滇池》等刊物。

天空被四面的大山裁成不规则的形状,经常有鸟儿飞过,偶尔留下一两声裂帛般的鸣叫。

少年时常怀疑,它们来自一个十分美好的地方,或者将要飞往那里,他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儿,狗也不知道。狗正伏在他身旁鹅卵石上,张嘴吐舌头,茫然地喘气,它看起来很热。少年想替它擦擦汗,可狗只是一个劲淌涎水,并没有流汗。少年不爱说话,狗不爱吠叫,镇上的人甚至认为,经常在长长的街道毫不起眼走过的少年和狗,都是哑巴。少年没有见过妈妈,跟着奶奶在镇上长大。玻璃碎片划破手指,他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撮细土,或火塘里的灰烬,像药末那样撒到伤口上,再从什么地方撕下布条或塑料袋,用牙齿与另一只手配合着捆起来,就能令自己放心,而那伤口也总会在一段时间后悄悄愈合。当镇上别的小孩儿穿上棉袄,戴上手套、帽子,像一只只笨拙的小鸭,摇摇摆摆行走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时,少年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原来衣服是要分季节的。他用麻秆一样细短的腿托举着看起来比同龄人单薄许多的身子,昏睡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行走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不甚清楚自己与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有何关联。

镇上的人给少年取过一个听起来相当坚硬的小名,叫作洛码惹。“洛码惹”是彝语,也就是小石头,冰冷、沉默,主要是坚硬。狗在很小的时候就加入了他的生活。那段时间,少年在课本里遇见一群寻找妈妈的小蝌蚪,开始追问妈妈的下落。他曾以为街上卖炸土豆的阿雷嫫是他妈妈。阿雷嫫常在他去买炸土豆的时候,对他温和地笑,提醒他少蘸点辣椒面,吃太辣会肚子疼。还怀疑过一位穿白大褂的护士是他妈妈,她总像蓝天一样让他感到眼前亮亮的,可她从不对少年笑。奶奶就在那个时候抱回来一只小狗。那会儿它还很小,虎头虎脑的,一身细细软软的绒毛,摸上去让少年误以为他摸到了一片云朵。它喜欢伸出小得不能再小的舌头,舔舐少年的掌心,顶掀少年的手指,把他弄得痒痒的,还奶声奶气地呜呜着撒娇、发小脾气。乏了,它就偎到少年身边浅浅地睡,黑亮的鼻翼有节奏地翕动着,少年挪到哪儿,它就挪到哪儿。少年很享受这种被关注甚至是被需要的感觉,好奇它入睡的时候有没有做梦,都做了什么样的梦境。少年吃什么,狗也吃什么,但少年就像一块小石头,始终不见长,狗却快速发育,几天一变样,很快成了大狗。每当少年和狗要遭遇什么不可避免的“威胁”,比如冒失的人将木门敲得嘭嘭响,比如有哥哥姐姐在身旁的小孩儿朝他们大吼大叫,狗会伸着脖子直朝那个方向吠叫不止。

暑假眼看就要过去了,少年的家庭作业还有大半没有完成,那些需要他去填满的空格仿佛在故意夸大他的愚钝,使他握在手中的铅笔始终难以落下。老师们收拾人的办法很多:把他们的耳朵拧得滚烫;让他们摊开手掌心,用棕榈树枝或韧劲十足的竹条连抽几下;不声不响来到身旁,揪住后脑勺一撮头发往上提,让他们的屁股离开椅子。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少年的学习就是好不起来,他分明已经端端正正坐着,像看动画片那样去面对黑板和老师,可老师们讲的那些东西,照样会让他云里雾里,十分不真切。每当老师们要点名,让学生站起来回答问题,少年的上半身总会从桌面缩下去,像一件悄悄滑落下来的衣物。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时间越长,他的身子也就缩得越低,往往他越要躲藏,老师的口中就越是要爽朗地念出他的姓名。

少年喜欢到山上,在用来给小镇发电的潭水中游泳。游泳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项本领,记忆中他没有畏惧过深水,一跃进潭水中,他的四肢仿佛立刻化成了两对宽大有力、灵巧自如的鳍,或者干脆就是鸟儿的翅膀,稍稍一发力,身子就会轻盈地向前漂去,再轻轻一收,又平稳地停落下来。面对潭水,少年的身体里总是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他可以在下水和上岸的转换之中,将一整天的时间用十分惬意的方式度过。高年级的少年们一拨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走,就他一直没有离去。他在黛绿的潭水中一会儿浮出来,一会儿又沉进去,不像一个刚上二年级的少年,倒像一只小青蛙、一条鱼,或者别的什么,仿佛生来就是生活在水中的,而不是陆地上。

他曾在潭水中发现过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那个世界很亮,缓缓地漂飞着晶莹剔透的泡沫,它们源源不断地从某个地方溢出,漂散开来,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艳丽多彩的光芒。那光芒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当他蹬蹬双腿,摆动双臂,轻快地朝它们游去,他便忘了自己在水中,忘了世上还有陆地。那水变得温润细腻,暖洋洋的,像羊水包裹着婴儿、空气托举着飞鸟、阳光捧护着落日。那些泡沫不会破碎,任何外力的干预都不能使其破灭,那个世界就像某天夜里他在梦里见到的场景,可是后来,它像梦一样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奶奶不见人影已经好一段日子。这是奶奶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离开少年的生活。奶奶的消失,也像那些一样样从他的梦境中退场的景物,像那个消失在潭水里的奇妙世界,像那些从天空中掠过、再也没有回来的飞鸟。少年甚至怀疑,所有人都去了鸟儿们要飞往的地方,只把他和狗留了下来。他相信那个地方一定与曾在水中出现过的奇妙世界,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少年和狗把头凑在一块儿,凝视窗外的叶片在风中颤抖、飘落,让想象的翅膀像阵风一样在宽广的高空四处游荡。一双踩着红泥的皮鞋,从小道上径直朝他们走来。少年知道,他应当管这双鞋的主人叫“爸”,他也确实这么干过。爸不常出现在少年眼前,更不曾真正走入他的世界。少年看见他出现时,并不感到高兴,很久没有见他,也不会想起,更不会失落。少年的世界里,只有奶奶、狗、飞鸟、潭水。奶奶告诉过少年,爸是个老师,把教书当成了命,把那些原本没机会留在学校的少年当成了孩子,像一头套上犁具就不知抬一下头的牛——犟牛。奶奶这句话是由抱怨、无奈、同情、赞赏、自豪等复杂情绪杂糅而成的,她干瘪的嘴,最后往往会像反刍的老牛一样嗫嚅许久,喃喃地说,他只是个临时老师,就跟石墙上一块小小的石头一样,无关紧要……

少年通常叫他曲木老师,而不是爸。

曲木老师说:“你奶奶走了。”

少年问:“去哪儿了?是不是去了鸟儿们飞往的地方?”

曲木老师说:“什么鸟儿飞往的地方?”

少年说:“从天上飞过的鸟儿。鸟儿从这边飞往那边,没有再飞回来。”

曲木老师抬头望天,望了半天,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少年的眼睛亮了,赶紧追问:“那……那个地方在哪儿?”

曲木老师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他敲了敲搪瓷碗:“吃饭。一会儿噎着。”

少年有些难过。他难过奶奶扔下他,没有带他和狗一起走。他埋下头,把搪瓷碗和马勺端端正正地放回桌面。他的动作幅度小,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狗摇着尾巴凑过来,仰着鼻孔朝他嗅了嗅,举起前腿,一下一下地拨弄他的手臂。

曲木老师带着少年离开小镇,来到了高山上。这里空气清冽,蝉鸣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需站在山顶上踮一踮脚,就能把云朵摘下来当枕头。

这里的小学很小,教室是两间能容纳十来张课桌的青砖灰瓦房,共有十三名学生。他们模样简单,神情相似,同样用豆芽菜一样的颈项支撑一颗颗扁圆的小脑袋。其中只有一名是女生,她跟少年一样不爱说话,整天埋头摆弄衣袖,动辄就要把脸烧得绯红。即使到了课间休,她也只是把手藏在桌肚,坐在教室里,用目光穿过窗户,眺向远处罩着薄雾的云山,从不出来活动。这些学生来自附近的大山。

曲木老师是这里唯一的老师。据说当年这里不止十三名学生,老师也不止他一人。其他老师分一个进来,跑掉一个,调两个进来,又逃掉一双,始终没什么能将他们长久留下。

每天早晚,曲木老师会在肩上搭条白毛巾,端着搪瓷杯子到公路旁,像模像样地洗脸刷牙。那里有一段从山上接下来的水管子,用一截“Y”形松木架在公路边,供偶尔过往的汽车降温,以及灌满水箱。曲木老师洗头的时候,得先用肥皂洗一遍,再用香皂洗。有人曾开玩笑说,曲木老师在嘴里含上水,仰头“哇啦啦”地冲刷牙膏泡沫的样子,看起来很像一个干部。他们所说的“干部”,是指乡政府的工作人员。曲木老师的生活很简朴,每天两顿饭,其中一顿经常是白米饭或玉米饭泡白开水。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从水管里接来的水,也能代替白开水。他隔三岔五要顶风冒雪,上山招生、做家访,解决家长和学生们有关上学的种种阻碍。他还要在需要凑齐书本费的新学期来临之际,反复登门,讨要拖欠已久的学杂费。每一笔拖欠的学杂费,往往要经历一段漫长的时光,跑很多趟,才能收回来。

为了让这里的学生像其他地方的学生那样,在课间做点运动,丰富课余生活,曲木老师用竹筒、麻绳自制了跳绳,又将木板锯成“凸”字状,当作球拍,用指节长短的竹节代替球托,插上三五根鸡翅羽毛,做成羽毛球。这种自制羽毛球,在旋转着冲上天空的时候,伴随着脆生生的响,当——当——

教室旁倚靠着围墙,用松木搭了个鸡舍,苫着些朽烂的塑料布和赤红的松枝,养了二十来只鸡。这些鸡有的是作为学费,由学生家长送进来的,而大部分,则是在这个鸡舍里从一个鸡蛋变成雏鸡,再长成公鸡或母鸡的。野草疯长的操场,就是它们刨土觅食的游乐园,它们丝毫不惧与少年们抢占阴凉之地。当拖欠的学费无法如期收回,开学时间又迫在眉睫,曲木老师会将鸡缚了脚,装进麻袋,掮在肩上,踩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下山,到集市卖掉,换成书本费和文具盒、铅笔、作业本等奖品。和镇小学的情况不同,曲木老师从不对这里的学生施展威风,但在这两间逼仄、简陋的教室里,没有一个学生想要撒野。

也许是为了让这所小学更好地发展下去,也许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曲木老师经常往镇上或者县城里跑。少年不知道曲木老师来回往县城跑过多少趟,更不清楚他每次前去,会带上些什么样的礼品,但曲木老师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拐着弯,牵扯到了他和狗身上。那天傍晚,几辆轿车停在公路旁的“Y”形木架下,从车上下来一帮梳着背头、腆着肚子的人。他们进了一趟小学,又匆匆走出校门,似乎并没人打算留下来吃一口腾着热气的羊肉。汽车重新发动之前,车上年龄与少年相仿的小男孩儿,不愿就这么离去,他指着正在草坪上蹦跳、追逐自己尾巴的狗,提出了诉求:带它一块儿离去。

就像曲木老师无法让那些客人留下来吃饭一样,少年无法改变狗将要离他而去的事实。

狗被送走那个傍晚,少年迷迷糊糊地躺在坡上一块草坪上。他正在做梦。他刚从阴森森的学校逃出来,要到一片果园去。那果园挂满了沉甸甸的橘子,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发着金灿灿的光,温暖、耀眼,吸引着他在一种近乎无意识的状态下不断朝前迈步。中间隔了一层无法对视线造成阻隔的障碍物——是篱笆。他猫着腰,从一处朽烂的篱笆钻了进去——他的身子柔软得像云,像水。有人像家里着了火似的大喊大叫起来,叫喊声连着叫喊声,声势陡然增大,变得山洪暴发一般,团团将他围住。一群表情凶悍的人很快出现在眼前。他成了一只闯进陷阱圈的野兔,拔腿就跑,忘命逃窜。可那果园像个迷宫,里里外外,层层叠叠,他窜来窜去,怎么也逃不出去。好不容易逃出果园,来到桥底下,汹涌的河水阻住了他的去路。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黑黝黝地堵了上来,抡起差不多有铁锤那么大的拳头,使眼前明净蔚蓝的天空和斑驳杂乱的大地,猛烈摇晃了起来。

这时,狗的吠叫声闯入梦来。他爬起来,揉揉眼睛,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看见狗已经被拴在一辆黛绿的皮卡车车厢里。狗望着他,他望着狗。狗仿佛知道了什么,没有再吠叫,更没有试图挣脱,就蹲在车厢里,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少年。狗渐渐远去,少年也渐渐往后倒退。夕阳的红光将他们隔离开来。少年感到他的双脚离开地面,飘浮了起来,天地万物正在做着无序的运动。他想停下来,可使不上力气。终于,一切都静止下来,消失在了一阵被大风卷扬起来的尘土之中。皮卡车彻底消失在山梁之上。

狗从身边消失不见的日子里,少年又看见了飞鸟,经常是一只或几只从天空这边静悄悄地飘向天空那边。有时它们在一阵大风中失去平衡,在歪斜的轨迹中拼命挥动翅膀,奋力扑腾,然而除了多让几片羽毛飘落下来,什么也改变不了。

少年有时会恍惚,奶奶和狗,还有那个记忆中模样残缺的妈妈,是否曾真实存在过?他们在他的脑海里埋下的种子,会不会只是来自一场虚无的梦,或者来自那一片洒满阳光、七彩斑斓的水域?他不知道,一切问题都没有答案。假如他们确实曾真实生活在他的世界,那么现在,他们应该在另一个地方相见了吧?

在度过了许多个辗转反侧的难眠之夜过后,曲木老师终于决定,让少年去看守一座他刚修建起来的房子。那是曲木老师倾尽所能,“脱了里外三层皮”,计划了十余个秋冬,才修建起来的房子。他告诉少年,你的哥哥已经在那里了。少年这才想起,哦,对,还有个叫作“哥哥”的少年,也曾在他更小的时候,与他和奶奶一起生活过一段时光。那时少年还不到六岁,这个叫“哥哥”的少年整天往外跑,除了吃饭和睡觉的时间点,很少看见他。后来,他也消失了,奶奶曾给出这样的答案:他到县城上初中去了。少年并不能听懂,同时不再追问。

那是一个坐落在悬崖边上,整日整夜都在刮大风的地方。曲木老师就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据说,他是这里第一个“高小”毕业的人,即便是二十年过去后的今天,这里上过学的,仍屈指可数,不到十人。它远在三座大山以外,一个更偏僻更隐蔽的地方,没有学校。这里的孩子要读书,必须天亮就出发,翻过一座大山几座小山,正午的时候才能赶到,每天少上两节课。这里只有一个小孩儿在上学,他每天带上熟食,用塑料袋装着,用旧报纸包着,将其藏匿在路边的草丛或石缝间,做上记号,待放学时再来取用。

站在那个地方的崖边往下望,一条江像蓝色的巨蟒盘在山脚下,缓缓蠕动着。当少年站在悬崖边,远远地望向它,就被震撼到了,那种磅礴、从容、神秘的力量,在诱惑他、吸引他。它的颜色介于蓝和绿之间,浓重、黏稠,与以往他见过的所有色彩都不同。少年一眼就认定,它一定连接着另外一个世界。透过那些许骇人的江面,一定存在着另一番天地。与以前见过的水域不同,少年第一次见它,就本能地躲避,瞳孔在放大,汗毛在竖立,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远远地退出了崖边。少年并不能分清这种躲避究竟来自敬,还是畏。

少年和哥哥需要做的,是每天给肚子倒腾两顿饭,然后把剩下的时间用任意方式打发掉。短短两三个月时间,哥哥已经让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的他,会在野地里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起来,能坐在一帮光棍男人旁听他们讲那些让少年听不懂的浑话,而脸不红心不跳,并以融入、变得跟他们一样为荣。昔日那个排斥说脏话、对人友善的少年,开始相信一些问题非得用匕首、斧子,才能真正得到解决。哥哥的光阴大半是和一个名叫子野的少年一起挥霍的。他们在田里捉泥鳅,到崖边追赶羚羊,下套捕捉野兔、血雉,还学着胆大的青年,在山背后的桉树林里,对着放牧姑娘吹口哨。他们甚至在夜里敲响了欧作姑娘的木门,然后转身溜进苍茫的夜色之中。

欧作是个跛脚姑娘,在小厢房开个窗洞,石灰粉蘸抹布,写上大大的“商店”二字,销售一些副食、日用品。听说,她自小在学校里,读完书也就回来了,到了应当结婚的年龄已许多年——也就是二十好几了,还未嫁人。有人说,那是因为她一直在学校里,没干过活儿,缺乏相应的锻炼,已经干不好农事,找不到人家。他们拿同伴乌拉的妈妈做对比,说,乌拉的妈妈也是个跛脚女人,跛得甚至比欧作严重,可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原因就是她不曾将年岁浪费在学校里,所以能适应毒太阳底下的农活儿。他们认为假如无法确保通过读书端上铁饭碗,那么随便读上几年,能够记记人名、算算小账,也就行了,土里刨食的人,最终还得回到土里,踏踏实实过日子。

欧作姑娘经常拿着字词,或是算术题来考少年,答对了,有时会赏他一颗糖吃。她在少年面前说过一些令少年惊讶不已的话,比如雨和雪,是从云层里形成并落下来的,而不是大家所说的那个“天空”。天空是空的,不是有个东西罩着。我们这里风大,是因为有江,那江,叫作金沙江,下游叫作长江。我们生活在一个很大很大的、用山和水组成的圆球上,叫作地球。山上有石头和树林,水中有岛屿和海底世界。冬天的时候,水里要比岸上暖和。少年对这话深信不疑,追问:“那飞鸟们飞往的那个地方,在哪儿呢?”

欧作姑娘想了想,说:“可能在……最边上的南边吧,候鸟要迁徙。”

少年又问:“南边是不是很亮,飘浮着很多闪闪发光的泡沫?”

欧作姑娘说:“南边很暖和,跟没有冬天一样。”

少年又问:“金沙江是不是要流到最远的南边去?”

有人来打酒,欧作姑娘起身,一瘸一瘸地过去,没能给出答案。

哥哥他们去捣蛋,一般不带少年,说他还是个小毛孩儿,不能跟着掺和他们大人的事,那会使他们做的事变得像一帮小孩子在小打小闹,很没排面。少年也不爱跟着他们。他不乐意看到他们对欧作姑娘嬉皮笑脸,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虽然欧作姑娘似乎并不反感。少年就独自坐在门外的草坡上,眺望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再目送它朝西边的大山背后沉落下去。四面的大山,尤其是东西两侧的山脉太过巍峨高耸,太阳出山晚,落山又急,见太阳的时间很短。望着夕阳西下,山峰红了一片,少年居然有些想家了,可他的家在哪儿呢?在镇上那条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吗?那里曾有一间堆满杂物的小屋,他从小在那里长大。不知原本就寡言少语的奶奶成天在捣鼓些什么,忙忙碌碌,总也停不下来。自奶奶去了鸟儿们飞往的地方,去了“南边”以后,那间小屋又很快变成了别人的,再也不是他的家。是曲木老师教书的那个地方吗?那里曾收留过他,但终究把他和狗分开了。

是的,得承认少年有些想念那群发出朗朗读书声的少年,还有那个由十几个少年和二十来只鸡就能营造出热闹景象的操场。那里长满了野草,少年们的鞋子在宛若彩虹的绳子间,彩蝶一样起舞。还有那时不时冲上天空的自制羽毛球,像极了一只只张开翅膀、不要命地尖叫着冲上云霄的鸟儿,它们的叫声,恰似一声声短促而坚定的裂帛。

美好的事物总是像泡沫一样,短暂又脆弱,转眼就成了记忆深处的浮光掠影。

哥哥和子野终究要走上子野他爸那条盗窃之路了。关于子野他爸,少年经常听其他少年谈起——更多的是听子野在自豪地吹嘘他爸偷盗时的胆大和“机智”,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本人。子野他们家的农事,由他妈妈带着三个孩子承担。据说,子野他爸进行偷盗时,为避免让沾亲带故的人家蒙受损失,要连走几个夜路,走出三四座大山以外,才会动手。得手的赃物和不义之财,一分不往家里带,避免给无辜的家人带来灾难,都和同伙在外面处理掉。这里的少年,对这个神秘的盗贼,并不一定都带着崇拜心理,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与教唆下,同样都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哥哥和子野计划,要到岭上套一只羊回来,趁着夜黑得透彻,风吹得响亮,宰杀了吃肉,再扛些羊肉去换取人民币。把羊皮剥下来,拿到集市,一人换上一条十分有排面的牛皮或猪皮皮带,人造革的不要。他们说,那皮带的扣必须足够硕大,图案必须足够怪异吓人,最好是一个张开血盆大嘴、将要吃人的虎头。或者是一个白生生的骷髅,正以黑洞洞的面部五窍去凝视人,让人不寒而栗。他们认为那皮带在腰间扎上的时候,无论上身穿着什么样的衣服,都得扎进去,让皮带光明正大地袒露出来,尤其是那块看起来足有半斤重的扣。

那岭偏僻,常有落单的羊迷路,没人去寻,就在山岩或老树底下过夜,多年来没发生过意外,人们放心让羊留宿,容易下手。

哥哥和子野买了手电筒,备了绳子,整天磨刀霍霍,等待天色暗沉下来。只是每当天完全黑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又没了动静。他们甚至没有离开床铺,划根火柴将煤油灯点亮,在晃动不止的明暗中淡寡地交换意见,决定将行动暂缓两天。如此反复拖延一段,他们终于在半夜里出了大门。

屋外的风又在嘶吼,像是要将屋顶掀翻才肯罢休,椽与檩、瓦片,在风的撼动下,吱吱嘎嘎响个不停,整座房子仿佛正在以最大的限度扭曲着。

少年从被窝里露出眼睛,让目光在空荡荡的房间内扫视一圈,没看见狗,也没看见奶奶,更没看见正好也朝他望来的狗眼,却将一片在风的袭扰下残存的死寂看得更加清楚。那风蛮横地从门缝、屋檐、瓦片间钻进来,抽打得煤油灯噼里啪啦,就快熄灭。明暗交错间,少年好像又看到了狗,看到了奶奶。奶奶正坐在地上,左手扶着从百褶裙里支棱出来的断腿——不知奶奶的腿怎么断了,右手握着拐棍,嘴巴仍然在像反刍的老黄牛一样嗫嚅着什么,似乎在唠叨中赘述妈妈的去向:你出生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好大好大的雪。那雪飘了整整三天三夜,一刻也没有歇过,好像在赌气,好像要跟谁过不去。你妈妈,那命薄的孩子,本可以安然把你送到人间。你爸出门了,迟迟未归——听说他去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我拦不住你妈妈,她说她就在山坡上望一望,不往前走……就晚了一步,就那么一步……那天根本没有学生冒着风雪来上学,你爸大可安心留在家中……

狗就蹲在奶奶身后的墙根底下,张着嘴茫然地出气,睁大了眼望着少年。一晃,狗和奶奶都消失不见了。

“吱呀”一声,哥哥和子野回来了。他们在月光下游荡了一圈,什么也没干。听他们的对话,那意思大概是,今夜的风太大,容易把他们的手电筒光柱吹得乱飘,暴露目标,对行窃不利。

这样几回,他们终于承认,是他们的胆量不够大,与风和手电无关。他们决定,在盗羊之前,先好好磨炼一番,使胆量变得更大。练胆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每晚到外面去游荡大半夜,甚至一整晚。必要时不妨将左邻右舍的干柴、红薯干、蚕豆等,当成演练对象下手,直到能在脸不红心不跳的情况下,完成浑水摸鱼、顺手牵羊的事。他们要让自己在黑夜中变得像野生动物那样习惯荒野,不带任何情绪。他们纠集了三四个少年,夜夜在地里做游戏,捉迷藏,“抓强盗”,到悬崖边相互配合着模仿各种版本的犯罪场面。也不再回去睡觉,困了就钻进秸秆垛,凑合到天亮。他们借游玩的名义,不断在夜里向那远离人群的山岭靠近,在岭上往下抛石块,冲着令自己发怵的悬崖和无边的黑暗吼叫,谩骂,表明他们足够勇敢,已经长大成人,不再踌躇,不再畏惧什么。

偶尔,少年也会跟他们一道出去,夹在他们之中。他不敢吭声,只让眼睛转动着观察四面的动静,他总觉得某个阴森可怖的地方,会浮现出一张什么鬼怪的脸来。

哥哥和子野一直在向他发出邀请,说他们人手不足,需要有人在他们去套羊的时候,在崖边望风。这个地方有很多少年,但哥哥和子野说,这事不能让除了他们仨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少年是望风的唯一人选。

他们始终没有打消拉少年入伙的念头,少年也一直在用沉默做着越来越无力的抵抗。

就在这时,关于狗的消息传来。听说,狗变成了流浪狗,就跟它小的时候,奶奶抱它回来前一段日子一样。有人在县城车站附近见过它,它到处偷吃食物,像只过街老鼠,被人用棍子撵来撵去。

少年要去寻狗。态度就如同哥哥和子野要去盗羊,然后一人买一根皮带那样决然。少年不知道县城在什么地方,究竟该怎么去,他甚至猜测,那个地方也许就是飞鸟飞往的南方,他极有可能在那里遇见奶奶,还有妈妈。欧作姑娘告诉他,去县城得坐客车。但哥哥和子野说,客车是不会让一个小毛孩儿独自上车的,即使你能掏出车费也无济于事。小毛孩儿冲司机招手,手臂挥舞得就像悬崖边上的稻草人,司机可能会溅你一身稀泥,但不会让车子停下来。哥哥和子野告诉少年,他们愿意带他去一趟县城,只要他答应加入他们俩,负责到悬崖边望风。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