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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的治愈抑或题外之义 ——读阿慧《大地的云朵》
来源:文艺报 | 刘 军  2022年02月09日12:26

《大地的云朵》是周口作家阿慧新推出的一本纪实文学集子,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图书结缘于火车站的一次偶遇,周口本地赴新疆摘棉的农民工自从以实体的影像闯入作家的生活之后,便扭成一个心结。在好奇心和本土情怀的双重驱动之下,作家终于在2014年找寻到机会,一个人远赴新疆,用自己的体温去丈量一群人的体温,用劳作的方式去理解劳作,用田间地头口述记录的方式为历史进程的一段插曲留下切片。因此,这部作品集虽然表面上讲的是新疆摘棉工的河南故事,实际上是一次对故土乡民精神世界的探查之旅。

河南作为劳务输出大省,农民工数量达千万级别,新世纪之后涌现的新疆摘棉工则是汹涌大潮中的一束浪花。这一打工潮有两个特殊性,一方面,从性别构成上看,这一群体以成年女性为主,且登上的是西去的列车;另一方面在时间线上介于短工和长工之间,呈现出候鸟式的特征。对女工的刻画,郑小琼有《女工记》,丁燕有《工厂女孩》,这两位作家多聚焦青春期的女性,书写了她们的身体、个性、情爱萌动等等。《大地的云朵》所聚焦的成年女性主体,其背景性因素则较为单一,读者在她们身上可以轻易识别出家庭和土地的气息。对于这群女工而言,家庭和土地是一种朴素的颜色,也是生活的本源所在。因此,尽管她们各自有不同的故事,拥有不同的经历,但聚合在一起,更像是一代人。世世代代的中原女性皆是如此,隐忍、自我牺牲、视粮食与土地为生命,不管被生活如何磨损,依然乐天知命。当然,她们也很容易被遮蔽,书中有这样的细节,当作家拿起纸笔去记录谈话之际,很多摘棉工往往在开始的时候含羞摆手。一方面,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上报纸和上电视的人应该是有身份的人,她们配不上文字和画面的凝视;另一方面,她们担心自己的话语流转到几千里之外的故乡,遭受误读。她们的顾虑里既有农民的实诚,又有农民式的机智。

恰如阿慧在后记中所言,在新疆,随着机械化的大规模普及,规模性赴疆摘棉将很快成为历史。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历史不再重复,那么历史中的事件之存在就很容易尘埃满身。即使有壮行时的大喇叭,有相关的新闻报道和影像采集,但它们将会一再冷缩,并最终演化为冰冷的数字,躺在不为人知的暗角里。文学的书写,当然不是采集数据或者提供命题,而是使用以少总多、以点代面的处理方式,通过激活一个个人,进而让历史与过往与现在及将来,在同一个维度里实现“共在”。卡西尔曾在《人论》里指出,一个伟大的抒情诗人有力量使得我们最为朦胧的情感具有确定的形态。因此,《大地的云朵》所讲述的故事,既是一种记录,也是一种激活,让周口摘棉工以鲜活的方式凝固在文字里,借以抵抗时间的淬火,这也许就构成了作家写作的心理源动力。

与一般小说聚焦于一个或两个典型人物不同的是,这本纪实文学集子,选取了32个人作为刻画对象,作家辗转多个农场,与摘棉工同吃同住,一路风尘中洞见了一张张独特的面孔。他们以女性为主体,间杂个别男工,另有任二超这样因成分不好青年时期流落新疆的“盲流”。在刻画人物肖像时,作家的“成像”路径有二,一是在涉及人物在故土世界的过往以及来疆动机时,以人物的自我阐述为主体,作家积累的数十万字的采访素材因此派上用场;二是人物在现场的劳动习惯、穿衣打扮、吃住细节等,则转换到一种观察者的眼光之下。如此这般,自主性叙述带来的是活泛,是活色生香,而观察者的视角则带来了细节的捕捉,主观性与客观性相互交织在一个人身上,个体的血肉之躯、性格特征、观念想法便得以立体地伫立。比如第八朵花“指甲姐”篇,“指甲姐”有这么一句自叙:“这有啥!咱河南女人能吃大苦哩。”对于这样的自我叙述,作家未做任何润色,就是以贴近人物生活遭际的方言土语道出,读起来也毫无违和之感。而之所以有“指甲姐”的得名,则是来自一个劳动细节:持续的摘棉动作,使得其双手有八个指甲脱落。十指连心,脱落后的指头嫩肉与粗糙的棉花枝杈反复摩擦,其中的肉体之痛,由此细节可想而知。此外,在对摘棉工动机、心理的勘察上,作家也做到了不虚美、不拔高。“抓钱”成了对谈中频率出现最高的词汇之一,“抓钱”就是他们来疆的目的。而“抓钱”之后的各种现实考量,才真实地反映了摘棉工的欲求,这些欲求与享乐无关,而几乎皆与“为他”有关,因为他们是经历过甘苦并懂得甘苦的人。

李佩甫的小说塑造了一系列“背负土地行走的人”,在《大地的云朵》中,我们同样也看到其回声和倒影。阿慧笔下的摘棉工对劳动和土地的热爱,让人读出了久违的乡音。马尔库塞所提出的劳动能够治愈工业化时代人们肉体和精神上的残缺的这一观点,毕竟是一种理念,但在这批摘棉工身上,竟然顽强地存留,对比当下农民工二代、三代劳动技艺的普遍丧失,确实让人难免生出感慨。

《大地的云朵》中的云朵,在我看来有两层意思,一层隐喻洁白的棉花及其温暖含义,一层则转喻赴疆采棉的农民工,他们如同流动的云彩,在远离故土的地方,以故土的方式留下洁白和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