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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置、自我与抒情——讨论庞羽小说的路径
来源:文艺报 | 岳雯  2022年01月28日09:25
关键词:庞羽

收在《白猫一闪》《野猪先生:南京故事集》里的短篇小说,像一排小白杨,整饬而清晰地指向作者庞羽的心象。仿佛是为了增加辨识度,形成某种个人风格,在《白猫一闪》中,庞羽刻意编排了小说的题目。这些题目大多由四个字构成,间或也有五个字的,题目里必然包含了某种动物,走失鲸鱼、白猫一闪、金鱼幽灵、美国熊猫……如此种种,打眼看过去,仿佛置身于某个喧嚣又孤寂的动物园,而在四散开去的动物里依稀有个身影,大约就是庞羽。小说集《野猪先生》似乎也遵循了这一规则。《野猪先生》里有金黄的蜡梅、浑圆的月亮、尖锐的獠牙、闪亮的鬃毛,《羚羊小姐》里有司机斑马、羚羊小姐。有的小说并没有刻意在题目上做文章,但是通过文本,也能依稀辨认出动物的形貌。《南京花灯》里的孙成,就在一家生物研究所工作,以研究各类生物为业。在看花灯的过程中,于嬛会想起她曾经去过的水族馆,水箱破裂,13只鲨鱼被冲上了街道,等待人们的拯救。由此可见,动物是勘察庞羽小说的一条显豁的线索。庞羽大大方方地承认这一点,并期待读者经由动物这一线索进入她的小说世界。

那么,庞羽小说中的动物是什么类型,又指向怎样的隐喻?这些动物有的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被驯养的动物,有的则是在日常生活以外。但无论如何,这些动物都自带神秘光环,是介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意象,有那么几分莫测的意思。比如,有两篇小说都写到了猫。《白猫一闪》里的猫叫绣球。我们和它的主人倪飞一样,很难确切定位它的行踪和形貌。“有时,它会在楼下共享单车的车篓里,那个时候它是长方形的;有时,它会在三楼的空调外机上,那个时候它是蓬松的;有时,它会在那台废弃的洗衣机里,那个时候,它已经没有了骨头。”而《黑猫红中绿》中的黑猫就更诡异了。这只黑猫突然之间开口说话,并不断变大,耳朵变得浑圆,四肢变得短小,白色的毛钻出皮肤。更神奇的是,这只有着暗红色和翠绿色眼睛的黑猫居然变成了一只眼睛是太阳、一只眼睛是无边的森林鸟雀的熊猫。还有一些对于人们来说只存在于书页上的动物,比如猫鼬、平原斑马、鲯鳅、单峰驼、长鼻猴、二趾树懒、马来貘、疣猪等等。这些动物的存在让小说从现实主义的构造中挥动着想象的翅膀腾空而起。有时候,动物充当了小说情节发展的动力。在《银面松鼠》中,“我”跟随林老师进入平角森林,是为了寻找一种叫作“银面松鼠”的生物。真的有“银面松鼠”吗?读者或许存疑。但更让人惊异的是,这种松鼠竟然与林老师女儿的生命有关。平角森林仿佛是一个秘境,时间在这里扭曲,20年后的死指向20年前的生。

除了充当某种叙事枢纽外,更重要的是,动物是庞羽小说里的认识装置。我们很容易发现,动物往往是小说主人公人格的投射,或者进一步说,是庞羽自我的各种分身与镜像。在《野猪先生》里,那个不断来到后山,寻觅、喃喃呼唤野猪先生的“我”是如此孤独。在金陵大学拥挤的人群里,她始终位于人群之外,仿佛隔绝于人世之外。在表演舞台剧的时候,她扮演的是一棵树,一棵不快乐的树。孤独的自我,是一个被一再书写的命题。然而,饶有意味的是,这孤独的自我一点都不凄凉,反而因为野猪先生的分身老傩的出现而有了温暖和诗情。这位馄饨摊主充盈着人间的烟火气,而这烟火气又被诗人的形象所化解与丰富。在庞羽的描述下,茫茫白雪中缭绕着热气的馄饨摊这样一幅景象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多重自我层层叠叠地交叉起来。经由这些小说,庞羽表达了她对于自我的各种疑问。“就像这么一个问题:世界上有无数个人,但只有一个‘我’,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是什么,‘我’存在于哪里,如何存在?而‘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我’又是什么,存在于哪里,如何存在?茫茫几百亿年,为什么会存在一个‘我’,‘我’的人生短短几十年,为什么要来这儿走一遭?这些问题,没有人真正解答过。”这似乎也是当下青年作家的集体意识。他们反复追问自我意味着什么,人生的价值又是什么。庞羽被这些问题纠缠着。对已经有了些许人生经历然而还不足以建立对于世界的完整认知的年轻人而言,这类抽象而宏大的问题总是具有别样的诱惑。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热烈地讨论这一类问题,完成了他们的成人礼。当他们的经历足够多的时候,有的人逐渐淡忘了这类问题,而有的人隐隐约约有了自己的答案,尽管他永远说不清楚答案是什么。对于庞羽而言,不同的小说仿佛是自我的不同切片,打开了理解幽暗精神世界的空间。

读庞羽的小说,同样具有辨识度的是她的文风。庞羽并不着力于构造情节、推动叙事,她更倾向于叙述一张张定格的画面,进而捕捉瞬间的情感。她对于排比句情有独钟,带着某种奇异的缠绕和轻盈的构造,在一唱三叹中抒情。像诗人一样,她着迷于各种各样的意象。这些意象不是精确的、视觉化的形象,而是充满了如烟似雾的情绪。待读者想要抓住这点情绪,这点情绪仿佛又沾染了点其他的东西而消失于无形。

现在,在出版了几本小说集之后,庞羽来到了十字路口。一方面,一定数量的写作磨砺了她的语言与写作技巧,她可以娴熟驾驭想要表达的内容;另一方面,自我的表达,特别是完全孤绝的自我表达,终归会走到尽头。这是业余作家与职业作家的分水岭。她需要摆脱强大的路径依赖,重新找到叙述的内容与形式,甚至还要找到表达的欲望。为此,她要将这个被语言和叙述打磨过的自我重新放置到历史和社会的脉络中,和他人建立强有力的联结。她需要意识到看似隐秘的、纯然由个人意识构成的自我,其实和这个流变着的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作家有权利选择只描述源源不绝的内心生活,但绝不应该认为内心生活就是看上去的那个样子。文学的奥妙正在于它所能揭示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多、更幽深、更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