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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阿伽门农的面具》:终于能按自己的内心写作和生活了
来源大益文学(微信公众号) |  凌之鹤  2021年12月02日09:31
关键词:王家新

王家新的《阿伽门农的面具》(载大益文学书系第13辑《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3月第1版)这组诗中,有六首是纪行诗,有两首写人物,总的题旨,是咏叹古今中外的诗人(作家)命运和赞美诗歌之美。“我们谈着策兰,谈着黄庭坚/谈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与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中外诗人同在,他倍感欣慰,“我们多么幸运!还有这么多诗人/至今仍在伴随着我们”。(《夜色琴江——给周簌等同行诗人》)无论健在的或逝去的诗人(作家),陪伴着我们的还有吉尔伯特、凯尔泰斯•伊姆雷、鲁迅、王维、昌耀及其不朽的作品,他们让我辈听到“那种让我们沉默下来的寂静”,让吾侪发现“我们的生命竟如此美丽”。

希望从几首诗中管窥王家新高超的诗艺和渊博的诗学,显然是困难的。比如《阿伽门农》这组诗,他通过对一些东方和西方的人文景观和诗人/作家的瞻谒、礼赞,从另一个侧面探索和回应了文学之于人生的美学意义和非凡价值;这种介于想象中只能意会的意义和价值,我们可借用其诗语来说:它们“是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在哗哗响着,闪耀着/来自地下乌金的色泽……/我知道在我们脚下就是亿万年前的森林,/我感到在我身体的炭化世界里/此时也有一些东西出现在了风中,/闪耀着一片银鳞色……”

诗人刘春说,在新时期以来最有影响的诗人中,王家新是一个话题,无论是“知识分子写作”的同道,还是某些怀有成见的“民间”人士,都将他当作一个标本。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王家新即以坚实“在场”的写作成就,成为“朦胧诗”“后朦胧诗”和“知识分子写作”的杰出代表。尽管王家新对“集体兴奋”“兴奋不起来”,他不喜欢参加任何诗歌圈子或任何流派,“他认为他只适合单干”,但因其广结天下诗友(作为前《诗刊》编辑,他对很多年轻诗人的关心和帮助,“照亮和提升”,令人感佩)而被诗坛怪杰百晓生誉为“中国诗歌界的宋江”。集诗人、评论家和翻译家于一身的王家新,既重视从中国传统诗学中汲取营养,亦懂得向西方现代诗学里采撷“金矿”,他视叶芝、艾略特、希尼、策兰和里尔克等人为“教我灵魂歌唱的大师”,师古建今而不拘泥于古旧腐朽,取外补中却不崇洋媚外(他坦言:“我承认中国作家们受到西方很大的影响,但我相信他们也不至于吃了牛肉就变成了牛”),——这正是他数十年来屹立诗坛并引领潮流的原因。

《阿伽门农的面具》这组诗,总体风格清新,诗调从容,诗句平和,诗语清晰,诗意明朗,诗旨丰沛,庶几体现了王家新一贯深沉的“思想者”形象和其“对命运与道义的担当”精神。《路过帕罗斯岛》仅有十行,却写出了美国诗人吉尔伯特和其妻子琳达甜蜜的爱情和幸福的海岛生活,结尾像风中轻盈的海浪,诗思自然而巧妙地荡开,以平静豁达而优雅的口吻,以山腰挺拔的松树这一象征高洁伟岸的意象吸引并启迪读者,既是对吉尔伯特的致敬,也是对一种现实人生的训谕和赞美:无缘遇上美丽又会做饭的琳达也没关系啊——“瞧,那山腰岩石间的几棵松树,/它们会教你/如何在贫瘠中扎根”。你看,诗人路过这样一个美丽的海岛,并非止于“到此一游”的自得,亦没有“寻隐者不遇”的遗憾,但他似乎不经意间竟从那寻常的风景中发现了不寻常的精神和意义。《宪法广场的卫兵》不仅英俊威武,在诗人眼里,这些“在岗亭前牢牢立定”的卫兵,“他们以上了刺刀的老式步枪/守护着希腊人民的自由/和一阵来自他们家乡的/夏日安谧的蝉鸣……”寥寥九行诗,瞬间将我们带到那庄严而寂静的希腊广场(不是我们周遭那些人群密集鼓乐歌舞喧嚣的广场)——你不仅看得见刺刀上闪烁的光芒,还能听到卫兵的心跳、遥远的蝉声和诗人自由的呼吸,至于家国情怀之类的话题,一切尽在不言中。《阿伽门农的面具》是神圣而高贵的,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张炫目的黄金面具,很多人的目光和兴趣,也仅止于面具而已。但诗人更为关心的是,在这令人心生敬畏的黄金面具之下:“是一张尊贵的王者的脸?绷紧的/骑士的脸?哀戚的诗人的脸?/或者,是一张恐惧的脸,/火烧过的脸,幽灵般/颁布戒律的脸?”是的,面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后面的人——每一张脸都有自己的命运。诗人是诚实的,他只能想象,“我们什么也不能猜出。/也许,在那紧闭的眼睑后面,/是一个奥德修斯也不能/穷尽的世界”。阿伽门农和奥德修斯作为古希腊神话中的悲剧英雄,他们的人生经历坎坷命运曲折,足以令人玩味。从这个角度看,阿伽门农的面具颇富象征意味——你戴上这面具,恐怕也面临着非凡的命运。

《夜色琴江——给周簌等同行诗人》是一轴“暮春之夜行吟图”:几位诗人沿着琴江在月光下漫步,他们在隐约的河水声伴奏下,边走边谈论着那些伟大的诗人和作品;夜色如画,风吹芦苇,诗人们毫无倦意,他们似乎想一直走进巴赫曼和玛丽娜的诗歌梦境,“那种让我们沉默下来的寂静/那一阵被冲刷的苇草的噗噗声……”让诗人们也情不自禁陷入了辽阔浩瀚的深思。《凯尔泰斯•伊姆雷》是对这位匈牙利犹太作家“走过了人世间/最不寻常的历程”的礼赞,也是对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命运无常》的赞美,“这是对苦难的奖赏吗?/不,这是‘奥斯维辛’的胜利”。西奥多•阿多诺曾以他“非同一性”的经典语言说过,“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也是不可能的”。伊姆雷以自己在集中营的生活为背景写下的反映大屠杀的巨著,本身就是对人类灾难的控诉和反思:奥斯维辛或大灾难之后,生活将如何继续?王家新在这首诗里,借伊姆雷的传奇经历和他的话语回应了“写诗之必要与可能”,甚至是一种责任和使命。《在大英博物馆》一诗里,诗人通过对希腊骑士、无头命运三女神和东方女菩萨三组浮雕的精心描述,将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精粹作了生动形象的呈现,他听到了残壁上前行的马蹄声,看到了头臂残缺的命运女神仍在纺生命之线,而以与往所见不同的含蓄的女菩萨在此则获得了不一样的生命快感,“她横跨着坐在石阶上/陶醉于阳光和微风”,对此栩栩如生的浮雕艺术,难怪诗人会深情横起竟忍不住:“而我有点想哭,因为我从未想过/我们的生命竟如此美丽!”《夜访百草园》既有挽歌气质,也是一首献给鲁迅先生的颂诗,他通过对迅翁塑造的闰土、阿Q、祥林嫂诸经典人物和场景如数家珍般的盘点,让读者随诗人一起饶有兴致地探访了百草园,而诗人却相信他们是替先生回了一趟故乡:“故乡仍在,蟋蟀们仍在,这是夏末——/在我们离去后它们会唱起/它们最后的歌”。此诗的弦外之意是,在迅翁不朽的作品(包括一切伟大的文学经典)里,那童年时代的故乡和活在作品中的人物永恒,他们/它们将永存于历代读者的精神世界里。

《乌海行,或“像是在中途换了车”》作为组诗的最后一首,其“诗片断”有序而大胆的组合,是最具王家新诗学趣味的小长诗。在这首节奏悠缓、叙事性极强的诗作里,王家新像一位技艺精湛的摄影师,以广角、长焦和细节特写诸多镜头语言,将西部苍凉辽阔、雄浑壮观的自然景象,以蒙太奇的方式逐一呈现在我们眼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坚硬,苍灰,寸草不生/蚀岩斑驳的甘德尔山,/像是一座座巨大、奇突的飞来石/耸峙在黄河边……”,成吉思汗胯下坐骑在风中立起的高傲马头,让人想到他身后风沙里遮天蔽日的百万铁骑;风中流动的沙海闪着晃眼的金光,“一粒粒沙,像一个个字/飞掠在我的耳后……”;(这是多么神奇的感受!这是多么新颖的表达!)满巴拉寺庙被正午太阳“烧得屋瓦的釉质层面微微颤抖……”(昌耀诗句),让我们也像当年饥饿的苦役犯昌耀一样,“引起一阵诗的眩晕”;而走过转经轮的诗人感觉,“似乎一切的苦难都消融了”;干燥的群山中,“一座形如金字塔的明代烽火台,/没有狼烟,黄河仍在/河谷更低处涌流”;在黄昏的河套湿地公园观景平台,诗人对女导游热情的讲解不感兴趣,他童心大发,“而我想钻进远处的芦苇荡和河柳丛中,/趁天黑前去找我从小就一直在找的/那一窝新鲜光亮的/让我的心跳的鸟蛋……”;茫无际涯的风沙里,“四只高大瘦弱的骆驼,一只卧着,/三只站着”,“它们的眼瞳里投出远方的地平线;/它们苍老的半圆形的嘴/仍在咀嚼着,咀嚼着……”如此沧桑动人又雄浑苍凉的历史景象,确实值得我们反复咀嚼。细心的读者会惊愕地发现,在这首神游八极,思接千载的诗中,王家新居然横空出世般写下如此突兀怪异的一节四行:“同行的诗人庞培,这次我才知道/他本名王方。一个诗人/为什么要用一座毁于火山灰的古城/作为自己的名字?”王方以庞培为笔名自有其寓意,王家新如此神来之笔,恐怕也只有天才如他才敢于如是任性书写吧?

上世纪90年代初,王家新曾在其代表作《帕斯捷尔纳克》一诗中写下如是令人震惊且沉痛的名句:“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这是苦难/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在随后创作的另一首同样关于帕氏的杰作《瓦雷金诺叙事曲——给帕斯捷尔纳克》中,他也曾写过如是睿智和充满英雄主义气概的诗句:“谁在此时醒着,/谁都会惊讶于这苦难世界的美丽/和它片刻的安宁”;“为什么不能变得安然一点/以我们的写作,把这逼近的死/再一次地推迟下去?”通过对《阿伽门农的面具》这组诗的简要考察,如我判断不错,我们几乎可以认为:素有自我放逐精神的王家新现在不仅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而且也能按他自己的内心生活了;他日渐回归并获得安定的流亡之心,已能允许和保证他从容自由行走,随心自由书写——这一令人艳羡的自由精神境界,源于和奠基于他作为一个“在场”诗人的清醒和理智,因为他始终扎根于苦难生活的美好,并将灵魂朝向苦难世界的美丽,以向死而生的决绝豪情书写建立了崇高的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