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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对手是一座城市” 悠久与新生在时代坐标点上相逢 ——看话剧《喜相逢》
来源:文艺报 | 欧阳逸冰  2021年11月22日08:40
关键词:《喜相逢》

由北京文联出品的话剧《喜相逢》(编剧林蔚然、王人凡,导演李伯男、韩清)中,主人公赵大河初到北京遇到诸多不顺,脱口而出一句“埋怨”:“我的对手是一座城市。”是整个北京城都招您不痛快啦?可别忘了,鲁迅先生直到逝世前两年还在致友人信中说,“中国乡村和小城市,现在恐无可去处,我还是喜欢北京……”老舍先生在《想北平》里也说,他想“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周作人在1936年著文《北平的好坏》:“北平的人情也好,至少总可以说是大方,大方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这包含着宽容与自由”。上述三位可都是咱北京的老住户啦。

再一琢磨,赵大河的这句话作为一种彼时彼刻的感受也是情有可原的。借用法国戏剧作家萨沙·吉特里的话,“所谓巴黎人,并不是生在巴黎,而是在巴黎重生进而脱胎换骨”,我们也可以对赵大河说,所谓北京人,是在北京重生进而脱胎换骨的人。如此,若能在北京重生、开创新生活,这座城市是得有那么相当一段时间成为您的“对手”。更何况,北京这座城市也像有生机、有活力、要发展的人一样,自己个儿也在不断地吐故纳新呢。

可见,这出话剧的名字至少有三层意思:“外地人”向往北京,来京创业,这是跟北京和北京人的“喜相逢”;北京自己个儿要前行,古老与崭新相遇合,这又是一个“喜相逢”;成了老北京人,还得跟新北京人、新新北京人相识相融,一块儿往前走,这是再一个“喜相逢”。

这就是以北京天通苑居民区为背景,表现北京现代风情的话剧《喜相逢》。该剧以此为切入点,十分准确地抓住了“北京现代风情”的特征,即前述三个“喜相逢”。

北京人的现代风情

“喜相逢”中的“喜”首先不是“喜”,而是“苦”。这出戏苦中有喜,先苦后喜,变苦为喜,苦斗成喜。虽说都是老百姓眼前的事儿,但无一不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跨不过去的坎儿;无一不是见真情、动真格、亮人心的要害;无一不是不同人在各自不同命运面前爬起来再战斗,堪称“雄壮”的业绩。

譬如,赵大河的“虚梦”之“求”。有一个疑惑不断地叩问他:吴丽娟为什么弃他而去北京?北京到底有多大的诱惑力?所以他懵懵懂懂地来到了北京。然而,吴丽娟崇尚的不是北京,而是盖在这里的房子。她是个“药引子”,引赵大河来寻找。找着找着,赵大河就悟到了生活表象后面的启示:“人生就像坐地铁,每站都有人下车,每站也都有人上车,下车的人不辞而别,上车的人不期而遇,挺好的。”虽然其中多少含有一点儿无奈,但也点破了现代人关系的特征:独立的人、独立的意愿,不把个人的期望攀附在他人身上。然而人毕竟不是互不关联的沙子,独立的人有一颗独立却有温度的心,正如他遇到的喜相逢串串摊儿摊主小满、房屋中介强子、码农丁绍红,特别是龙珑,都给了他温暖的善意。进而,赵大河有了意外的惊喜,那就是生活深层的奥秘:执著的追求是男人真正的魅力所在,这魅力必定能够赢来“心灵感应者”的赞叹、理解、帮助,甚至炽热的爱。

是的,现代人际关系具有复杂化、表面化、功利化、个性化的倾向,但无论谁的内心都有对爱与被爱的渴求。正如情感高潮中,龙珑从心底爆发出来的那句台词:“吴丽娟不稀罕你,有人稀罕你!”赵大河如此,他遇到的同代人如此,其他人同样也如此。如整天在小区甬道上蘸水书写的孙老师,他梦想亲手创建小区书法学习班。临终前,他把自己的作品和积蓄献给未来的书法班。渺小吗?渺小,但对这个普通人来说又重如泰山,因为他投入了整个生命来热爱书法,追求书法艺术的普及。

还有悲伤之至的“失独”的关姨。儿子小凯到国外结婚的原因,是她坚决不接受孤儿出身又没有高学历和北京户口的章小娜为儿媳妇。开场后,怀孕的儿媳妇从国外归来,而儿子却客死异乡。关姨的心融化在泪水里,两个人也犹如住在冰箱的冷藏层……儿媳妇原打算分娩后,留下房租,自己带着孩子远走他乡。然而,当胎儿躁动地蹬了一下儿媳妇的肚子,关姨的灵魂也被震动了……当分娩时刻来临,恐慌而又喜悦的儿媳妇情不自禁地向关姨迸出一句“妈——”,关姨几乎是用整个生命回应了一句“哎!”两个苦命的女人都真诚地听从了生命的召唤,因为她们都要爱,也都需要被爱。

最值得尊敬的人是街道居委会主任苏茜。她永远在八方接应、赔笑脸。为了李姨丢在医院的一双拖鞋,她要劝勉半天,提出自己给李姨买一双;为了居民反映过路飞机噪音太大,她竟去协调改变航道的大事;为了有人反映公共厕所里有蝙蝠,她去厕所守了“两天两夜”;为了替前夫退还股金,帮助强子交购房首付款,她解囊相助,将唯一的银行卡交上……她没有高远的抱负,却坚守高洁的人格。她这样对前夫倾诉灵魂:“我嫁给你的时候,你就是个电工,咱俩一起过苦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不愿意看见你把日子过成这样,我也不愿意你干那些空手套白狼的事儿!”这就是苏茜,“白”得这么单纯,“浅”得这么淳朴,大度得又像个真正的智者。当终于浪子回头的前夫被感动得紧紧抱住她时,她忘掉了所有的冤与怨,流着泪笑了。

还有刻板又懂变通的丁绍红、憨厚又努力的强子……这些天通苑的主人蹚过艰难,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越来越崭新的生活。

现代叙述手法的运用

该剧中,所谓“散点式结构”的几个“点”又是各自成“线”的。各条“线”相互编织,又形成了以小区街区花园、街道办、302单元、小火锅店、关姨家等为支点的戏剧空间。其中有三条较为实写的戏剧行动线索:1.赵大河与龙珑以及强子、丁绍红、小满等;2.关姨与章小娜;3.苏茜与杨斌(勾连钱大爷)以及孙老师这条线索。此外,还有贯穿全剧的背景事件,小区自备井改造工程。第一条戏剧行动线索中赵大河具有结构性作用,他从序幕的地铁车上下来,带领观众走进了天通苑居民小区,依次认识了全剧各条戏剧线索中的主要人物。之后这三条主线相互交叉,各条线人物关系在戏剧行动中跳跃到各自重要的节点上,经过不断铺垫、蓄积,攀升至人物关系骤变和人物内心隐秘的爆发点,像燃灯一样点亮三条主线,使它们交相辉映。譬如:

第一条主线,赵大河与龙珑在一场“喜相逢”串串摊前认识,龙珑赊账为赵大河埋单;到三场再见面,二人颇有老友重逢的感觉。在五场,龙珑擅动摄影师赵大河的相机,引发了“大战”。到七场,龙珑被批发商诈骗并遭威胁,恰逢赵大河赶到,用相机拍摄证据,保护龙珑不成,被群氓痛殴,两人患难相怜。在十场,两人互诉衷肠,醉伏火锅店。到十三场,龙珑在强子的协助下好心设局,赵大河遭吴丽娟的厌恶加冷嘲,怒怼龙珑,拂袖而去。龙珑大吼一声“吴丽娟不稀罕你,有人稀罕你”,赵大河惊呆了,幸福女神真的拥抱了他!两颗苦苦探寻的心灵焕发出光彩。与之编织在一起的是关姨与儿媳妇的人物关系及心灵的迸发。从第五场婆媳关系冷若冰霜,到九场两人关系终于解冻,爱的闸门开启,至最后一场,在新生命的呼唤中,人物关系升华为骨肉相连的母女。第三条主线,苏茜与杨斌的关系历经多场戏中的斗嘴、纠缠,到十四场,在杨斌陷入绝境的时刻,苏茜用自己的人格力量和一颗真诚的心,使前夫转危为安,复合的暖光沐浴着他们。

这三条曲折多变的主线不断向前,各自的情感高潮接连出现,此伏彼起、步步登高,愈加生动好看。全剧采用多人多事多点多线的结构方式,其统一性不表现在贯穿事件和贯穿人物上,而在于其鲜明的主题思想:北京的悠久与新生在现代坐标点上喜相逢。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这部话剧没有滑入专注事件过程叙述的报告式窠臼,而是倾力于对人物心灵与情感变化的寻踪觅迹,努力刻画主要人物的心曲隐微。其所要展现的北京现代风情是现代北京人大气地直面生活的艰难、大度地携手新老朋友的共进,大方的赋予和对真爱的探求。一句话,题材决定了全剧采用的是现代叙述手段,即大胆地跳跃“过程”,着力于在戏剧行动中揭示人物心灵深处的奇妙的多向运动。倘若,没有第十五场,倘若能更自觉地将赵大河(以及他的摄影定格画面)的结构性作用发挥于全剧,此剧庶几可称为“北京现代风情启示录”。

(作者系剧作家、戏剧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