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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之光与显微之镜——读王小鹰长篇《纪念碑》
来源:《收获》 |  潘凯雄  2021年11月10日09:25

我开始阅读王小鹰这部新长篇的未刊出稿时,作品名还叫《卫生麻将》。何为“卫生麻将”?这个词儿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并由此而先入为主地以为这是一部以上海市民家长里短日常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待终卷时才发现作品中虽有几处出现过作品中人一起玩卫生麻将的场景,也有就“卫生麻将”四个字展开的一点议论,但作品总体上则与玩不玩麻将以及“卫生”与否几乎没什么直接关系。不过王小鹰既要以此为名就一定是有她自己的想法,这一点在卒读作品后也是可以琢磨得出来的。

不曾想,到作品刊出时“卫生麻将”变成了作品下卷的篇名,而整部作品则更名为《纪念碑》。当然,对一部长篇小说而言,如何命名对作品整体质量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无非是《纪念碑》的命名比较直接,而《卫生麻将》则多少带有隐喻的指向。顺着这两种不同的指向,也为读者从不同的维度对其进行解读提供了某种引导。

《纪念碑》开篇,王小鹰写下了这样一句近乎“题记”式的文字:“世界上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并为之而奋斗。”而接下来她所讲述的故事则十分生动而形象地对这句话予以了形象的诠释。

作品以史引霄和平楚夫妇一家六口人的日常生活为轴心,从史引霄这位“三八式”老干部在粉碎“四人帮”后复出,并成为十年动乱后首次由区人民代表大会实行民主投票选举出来的区长拉开帷幕,时而上溯到半个世纪前那场关系到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抗战烽火;时而闪回至五六十年代那一场又一场接踵而至的“运动”风云,时而立足于不断走向深化的改革开放大潮……作品就是在如此辗转腾挪中收放自如地展开了一幅从抗日战争到改革开放朝纵深发展这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画卷。为这样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留下一座文字的“纪念碑”,确有必要。当然,作品并不是一种标准的史诗性结构,但又充满了史诗般的品格。

王小鹰笔下这曲史诗的调性明显地呈现出一种复调特征,其主调无疑当是一种浓郁的理想主义情怀。这当以史引霄与平楚夫妇和他们的四个孩子为代表。史引霄与平楚夫妇作为抗战时期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在血浴战火中既历经了事关民族存亡的生死磨难,又在复杂的环境中遭遇过内部所谓阶级斗争的重重考验,最终史引霄不过官至一区之长,平楚也没有成为艺术大家,而当年他们的一些下级反倒是平步青云风生水起。尽管如此,这对夫妻的理想与信念、坦荡与求实却从来没有被泯灭,活得坦荡而执著,率真而单纯。而他们的四个孩子,无论是养女青玉的善良与温润、长子雪弓的奔放与执守,还是次女雪砚的内敛与韧性、幼女雪墨的率真与热烈……向上、向真、向纯与向善始终是他们做人与做事的主调。而在他们的战友、亲人和友人中同样也不乏这种理想与善良的执守者,比如元同与霜玉、比如姚雪琴与解红旗、比如水珠与麦蛾、比如……

上述这些个人物的行为与心理共同奏响了一曲理想主义的颂歌,成为《纪念碑》鲜明而洪亮的主旋律。但与此同时,王小鹰在作品中又精心刻画和描摹了与史、平家族的言行不尽相同或截然相反的另一组各色人等的群像与生活场景。

比如在史引霄与平楚同时代的那一辈人中:有文汉兴一类当年位居史引霄之下但在新时期后却一跃成为“省级领导”,这本算不上什么奇特,但从作品的描写中读者并不难感受到他们后来居上凭借的究竟是什么?有史引霄当年的副手何弱之虽明知历史的真相与事实,但却碍于自己现在上级的需要而装聋作哑;有尽管只比史引霄小几个月却能接替她区长之位的余芳菲,无非就是因为自己再嫁了一位彼时依然权高位重的长者;有虽勤勉但却平庸的区办公室主任钱龟龄何以从这个位置一步步登上区长的宝座;有副区长的徐亦道又是在史引霄退休后如何逐步滑向罪恶的深渊……

比如在与史引霄子女的同代人中:有从高材生、优秀学生干部成功进入公务员队伍后又迅速堕落的宋嘉本;有在政治风云或时代变迁中明哲保身、摇摆不定、投机取巧、贪图虚荣的南渡、马英华、姬瑜和晏枰等……

这样的两代人同样也是活生生地蹦跶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对此人们或许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甚至还会认为这些人更懂得所谓“人情世故”。但王小鹰在《纪念碑》中则是无情但又不动声色地将他们置于显微镜下一一予以检视,不仅如此,有时更是刻意地将其与那些理想的执守者们置于同一场景中以形成鲜明的比照。比如,围绕着关于寒城是否应该作为抗日英烈在“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苏北军区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上留下英名一事,如果说过往还存有事实不清、结论不明的疑惑,那么到粉碎“四人帮”、一切事实皆已分明的大背景下,为了给寒城恢复应有的名誉,平楚不断向上级领导机关去函陈述事实却依然无果,愤懑之极触发自己脑溢血,史引霄据理据实向已成为省领导的文汉兴力争又遭推诿;同样还是这位文汉兴抗战时在茆围子区明明只是史引霄手下的一个财粮科长,但在自己成为省领导后的回忆录中竟硬是生生地将自己描绘成时任武工队队长,而明知事实真相、当时也是文汉兴上级的何弱之面对史引霄的诘问时竟然打起了太极。

正是因为王小鹰将上述两组人物不动声色地置身于同一历史与现实的场景中,才使得她笔下的这座“纪念碑”立体而丰满,也使得人们对这部作品有了进一步言说的空间。

《纪念碑》中充盈着浓郁的理想主义情怀显而易见。客观地说,这样一种满怀饱满理想之光的写作在当下整体的文学创作中的确不多见,而且也比较容易被戴上“不真实”、“粉饰”之类的“桂冠”。本人作为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在情感上对此类不满的情绪当然是能够理解的,毕竟我们曾经见过了太多矫情的“假大空”之作;但理性地看,充盈着理想之光的写作本身并非罪过,重要地更需看作者的“怎么写”?浪漫主义作为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西方近代文学最重要文学思潮,其一大显著特征就是抒发对理想世界的追求,拜伦、雪莱、雨果等一批文学大师正是在浪漫主义的大旗下为人类留下了自己的不朽之作,与巴尔扎克、狄更斯、司汤达……等一批现实主义文学高手共同构成了十九世纪世界文学史上一道靓丽的景观。那个时期正是因为有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双峰并峙,相映成辉,才得以将彼此的文学之长给展示得淋漓尽致,才使得那时的文学世界绚烂而夺目。

回过头再来看《纪念碑》。王小鹰在自己的这部新作中对理想不遗余力地予以张扬的确是一种客观存在,如何评价这样一种创作姿态?我们既要看作者将作品基于一种什么样的背景或场景,更要看作者又是秉持一种什么样的基本立场和态度。

如前所述,《纪念碑》是以史引霄与平楚夫妇一家六口人的日常生活为轴心,而在这轴心之外既有时间上往前的闪回与追溯,也有空间上的拓展与延伸。包括史、平两个家族及各种社会关系在新中国成立前烽火硝烟中的生活以及新时期开始前各自命运的跌宕起伏。而如果从出现在作品中的人物来划分的话,大致又有坚守理想的坚韧前行者和由革命到或消沉蜕变、或摇摆犹疑、或明哲保身、或平庸度日这两大类。作品的整体结构虽呈现出浑然一体的外观,但其人物与故事在价值观上的双线乃至多线运行之轨迹同样也十分清晰。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丰富的场景和不同类别人物的并存,《纪念碑》中对理想的坚守或理想主义的张扬读起来就并不觉得突兀和虚假。更何况作品还用了不少的笔墨来刻画那些精神意志或消沉蜕变、或摇摆犹疑、或明哲保身、或平庸度日者的种种所作所为,一些细节的捕捉也入木三分。比如余芳菲在改嫁给一位老领导后的那副做派、比如钱龟龄在周旋于几位区长与副区长间的那种八面玲珑、比如徐亦道在史引霄人前人后的两张面孔……这些为正常人所不齿的行为虽只是少数人所作,但又恰是当今社会世相的一幅缩影。这些个场景和细节出现在《纪念碑》中,王小鹰显然是经过了悉心的观察并用或冷峻、或戏谑的笔触将其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其间渗透着的批判性不言而喻。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铺陈与比照,作品中那种强烈的理想之光就既不觉得刺眼也不感到虚假。人们常以“现实之不足、理想来补齐”这句通俗易懂的话来解释十八世纪浪漫主义文学那种理想光辉出现的缘由,将这样的解释用于《纪念碑》,在我看来不仅只是作品的一种客观存在,同样也是恰如其分的。

一方面张扬理想主义之光芒,一方面冷峻观察与解剖社会现实之不足,这才是《纪念碑》的整体调性,也是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得以成功的基本保障。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只是一味地理想热血贲张,且不说是否存有虚假伪饰之嫌,单薄则是无疑的;而反过来,作品倘若仅仅只是沉溺于对当下社会生活中种种负面阴暗现象的揭露与批判,则同样也会显得单薄与肤浅。因此,理想之光与显微之镜这两种工具在这部作品中的运用的确互为依存互为表里,两者缺失任何一面,另一面自然就会相应逊色许多甚至走向负面。

有必要简单说几句关于“卫生麻将”这个在作品中出现虽不多但我以为还是颇有意味的一个隐喻。

在《纪念碑》中,王小鹰一本正经地录用了所谓“佚名牌友”关于麻将的几句“箴言”作为“下篇”的开局:“入麻将局,如入红尘/炼品炼性,方圆动静/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得勿骄狂,失亦坦荡/浑涵宽大,斯为上乘”。在实录过这些“箴言”后,这个王小鹰还唯恐读者不解其义,又在作品行将结束之际借雪墨之口围绕着麻将说了几句白话:“打麻将输赢,关键看人的品性和素养。上了牌桌要持重冷静,得了好牌不要喜形于色,出错了牌也不要懊丧后悔。侥幸和了牌愈是要谦恭,被罚了张也不必愁眉苦脸。”除去这一文一白的“麻将经”,《纪念碑》中还出现过几处史引霄和她的邻居一起玩“卫生麻将”的场景。说实话,从整体构成来看,将这些有关“麻将”和“卫生麻将”的“理论与实践”统统删去,对《纪念碑》整体的实质性影响并不大,但王小鹰却偏偏不放弃这些看似“闲笔”的处理,由此再联想到作者一度甚至还要以“卫生麻将”四字作为整部作品的主标题。可见王小鹰一定是有自己特别的考虑了。

“麻将”者,本是一种智力游戏,再加上“卫生”二字就更是一种有益的智力游戏了。但凡游戏者,必有自身之规则与奥妙,遵者胜,违者败,当是一切智力游戏之通则。我主观地臆想:王小鹰之所以如此执念于此,是否将人生也在喻为一场“游戏”呢?人生者,其实不外乎做人做事,这同样需要规则,而人生之规则无非伦理、道德、法律……既然有规则,自然也是同样的遵者胜,违者败。《纪念碑》中芸芸众生的命运结局无论是为官还是为民、权重还是位轻,莫不如此。这些道理看似“心灵鸡汤”一类,但何尝不也是对人生悟透后的一种提醒、一番警示。

如果说对《纪念碑》还有什么挑剔的话,那么我以为某些地方、某些场景是否还可以处理得更凝练一点?现在全书近五十万字,作为一部长篇小说,虽不能言太长,但就实际内容来看,适当地浓缩一点效果或许会更好,更何况也的确存有可压缩之空间,比如对战争年代那些场景与事件的回溯部分,新意并不太多,如此这般,倒不如点到即可、意到即止,其效果未必比现在这般铺陈要差。此外,作品现在以一场因“婚变”而引发的爆炸事件为开局,似乎要留下一点什么悬念,或是意欲形成作品一开场就揪人的效果,只是卒读下来作者的这种预设恐怕并未达到这样的预期。就全篇而言,这个事件不是不可以写,但置于作品开局,的确意义不大,反倒是对作品整体叙事的流畅造成了某种阻滞。

意见未必就对,仅供王小鹰参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