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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林:评王安忆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
来源:《长城》 | 王春林  2021年09月27日21:51

从艺术结构上看,整部《一把刀,千个字》被王安忆不无果断地切割为上下两个部分。尽管很难把标题中的前后三个字截然分开,但小说叙事过程中二者之间彼此的交叉穿插,毫无疑问是一种客观的事实。相对来说,“一把刀”更多地对应着上半部,“千个字”更多地对应着下半部。王安忆在上半部里所集中讲述的,是男主人公陈诚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不断地四处漂泊的人生故事。具体来说,陈诚的漂泊人生从他大约七岁的时候开始的,小小年纪的陈诚,是和一个被他称之为嬢嬢(上海话里姑姑的称谓)的人生活在一起。当然,他们两个能够在一起生活的一个必然前提是,这个时候的嬢嬢同样处于单身一人的生活状态。即使是作为当事人的陈诚,也只是到了后来,方才从嬢嬢那里进一步了解到,嬢嬢不仅曾经有过婚姻,而且还生过一个孩子:“原来嬢嬢有过一次婚姻,双方父母都不看好,因门第不对等。那一方是怡和洋行襄理的公子,这一方只是市井人家女儿。”但因为男女双方皆属青春年少,对未来的爱情充满幻想,所以两个人还是不顾家庭的反对,坚持走到了一起。然而,少年人的热情来得快也去得急,没过了太长时间,就在他们刚刚生下一子不久,他们的婚姻就出现了问题。分手前达成协议,用叙述者的话来说,就是:“产下一子,留给夫家,因是孩子的母亲,便承诺负责生活,再嫁时候截止。到底生意人,有诚信,自此月月给付,无论时局改变,市面动荡,从不曾中断和拖延。”不从事任何职业的嬢嬢,之所以能够既养得起自己,也养得起陈诚,与她因为这桩异样婚姻所获致的经济补偿紧密相关。尽管说陈诚正是在这个时候,和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师师最初结识,但一个小小年纪的男孩子,成天价守着嬢嬢这样一个单身女子一起过日子,自然会有难以排遣的愁闷生成。很大程度上,正是这种愁闷,使陈诚得以跟随黑皮的爷爷,也即自己的舅公,不仅来到了高邮西北乡长住,而且跟随着四处办厨的舅公开始接触厨艺:“他是从白案入行。先只不过剥葱捣蒜择菜,给豆芽换水,洗了小脚丫,伙计肋下一叉,叉进面缸里踩面。实在忙不开,就当个人用了,发酵,擀皮,揪剂子,捏包子——一个包子二十六个褶!他脑子好,眼和手有准头,学得进东西,最要紧的是,勤快。”在学习厨艺的同时,他也还接受着别一种教育:“传授厨事之余,舅公还和他讲书。嬢嬢用《红楼梦》作脚本,舅公是黄历。”虽然一直没有能够接受正规的科班教育,但陈诚却也并没有成为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从根本上说,正是拜嬢嬢和舅公如此一种特别教育方式所赐的结果。就这样,一直追随舅公学习厨艺三年后,已经初通厨艺的陈诚,才离开高邮西北乡,再次回到上海,回到了依然孤身一人的嬢嬢身边:“再次来到上海,觉得一切都变小。街道窄了,楼矮了,一方方的窗格子,蜂房似的,人却多了,密密匝匝的。”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一方面因为他刚刚从广阔的乡间大地回到逼仄的上海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三年的时间里,他的个子已经长高了不少。事实上,这个时候的陈诚,不仅个子长高了不少,而且也开始初通人事了,他把自己学习厨艺过程中积攒下的一笔钱全都主动交给了嬢嬢。一方面,在嬢嬢的心目中,他已经长大成人,另一方面,也因为嬢嬢发现他已经在厨艺上有所成就,所以便决定利用自己既往的关系,给陈诚找一个比舅公的厨艺水平高出许多倍的真正的淮扬菜大师傅,也就是嬢嬢一位久违的故人单先生。这位单先生授徒方式不仅奇特,而且授徒效果也非常显著:“单先生授徒另有一功,不动手,只动嘴。到他家里,各坐一把椅,中间隔一张矮几,几上两杯清茶,一个讲,一个听,听的给讲的添水,递毛巾,方才分出上下长幼。讲着讲着,又颠倒过来,长的对幼的说:你忙不忙?还有几句,耽误了太久。好像不是他教他,而是求他学。”但如此一种口口相传式的点拨方式,到最后却奏了奇效。陈诚之所以到美国开餐馆后不仅大获成功,而且还被别人以讹传讹、一厢情愿地指认为淮扬菜系正宗传人莫有财的嫡传弟子,都与单先生当年那番煞费苦心的悉心调教和点拨,是分不开的。

在主要讲述陈诚如何走上厨师这一条人生道路的过程中,作家也会时不时地穿插讲述他后来怎么样想方设法地在美国落脚打拼的故事。厨师陈诚之所以有机会来到美国,与他的嫡亲姐姐关系密切。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已经在三棵树插队的姐姐,被保送到工业大学,然后,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又被推选公派留学,在经过一番周折,亲身感受到母国与美国之间存在的根本差异之后,最终选择彻底居留美国。若干年后,陈诚携手父亲一起,以探亲的名义,步姐姐的后尘,也来到了这块新大陆。“不知不觉间,三个月的签证到期,父亲回去,他又续签三个月。”等到续签的三个月再次到期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黑”了下来,非法居留美国不归。再到“后来,他是顺着政治庇护的潮流,通过闸门,获得居留”。就这样,等到陈诚在法拉盛居住第三年的时候,大号名为“师蓓蒂”的师师没有一点征兆地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有了师师的居留、他们之间的婚姻问题,以及相关问题的最后解决。

然而,就在我们根据上半部的小说文本,差不多要认定《一把刀,千个字》就是一部从陈诚的高超厨艺切入并最终描写表现他终其一生漂泊的长篇小说的时候,到了从第七章开始的下半部,整部作品的叙述方向却一下子就“峰回路转”,由“一把刀”转向了“千个字”。时间的视点,也随之而转向了某种意义上看似已经有点遥远了的上世纪中叶。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才会恍然大悟,却原来,王安忆这部长篇小说真正的书写重心,并不在前面已经占了很大篇幅的陈诚身上,而是最终被落脚定格在了他一直处于闪闪躲躲状态的母亲身上。事实上,如果你是一位敏感的读者,那么,早在上半部作家有意无意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中,就应该已经注意到陈诚母亲这一形象的若隐若现。比如,在父亲携带姐姐专程到上海来看陈诚的时候,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一段叙事话语:“停一时,父亲开口了:以后,你管嬢嬢叫‘妈妈’。嬢嬢接着说:这样,你就可以在上海读书。他有些懵,心里恍惚着,问出一句话:我妈妈呢?两个大人被问倒了,面面相觑,然后,他看见嬢嬢的眼镜镜片奇怪地闪烁一下,戴眼镜的人哭了。”由这一细节而引发的一连串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父亲要他喊嬢嬢为“妈妈”?为什么一提到母亲,嬢嬢就会哭呢?再比如,第四章里出现过一个他和嬢嬢以及朋友小毛一起看照片的重要场景:“再翻一页,就是一家四口,年轻的父母和幼雏儿女。小毛脱口道:你,兔子!他也认出父亲和姐姐,那抱他在怀里的,仿佛认识,却又不认识。嬢嬢合起相册,说:没有了!站起身,就是逐客的意思了。”后来,等到故事情节行进到上半部最后一个部分,也即第六章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与前面看照片的场景相呼应的另外一个场景,只不过,这一次看照片的,是陈诚一个人。他是偷偷背着嬢嬢看照片的,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等到他取出相册打开来的时候,却发现此前那张一家四口合影的照片“不翼而飞”了。那张无可置疑包括妈妈在内的一家人的照片,到底有什么忌讳,会让嬢嬢“神不知鬼不觉”地抽走呢?难道说问题的确出在大家似乎避之唯恐不及的妈妈身上吗?对于这一切,王安忆在上半部里并没有提供答案,但那一首在陈诚偷看照片时窗外一直响着的“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对你说话”的歌谣,从此之后却时不时地回响在陈诚的耳际。陈诚之所以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少年时期在上海弄堂里听到过的童谣,不是因为童谣本身有什么微言大义,而是它很显然牵系着他内心深处某种难以言说或者不足为外人道的精神情结。这种牢固存在着的精神情结所指向的,就是他那位很是有一点“云深不知处”味道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