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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背时”的读书人唐诺
来源:北京晚报 | 林颐  2021年04月09日15:01
关键词:唐诺

《声誉:我有关声誉、财富和权势的简单思索》 唐诺著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唐诺这个老头儿,啰嗦,扯淡,想得太多,总之,是个背时的人。

唐诺有个“两千本的奇迹”的说法。根据他在台湾的出版经验,综合成本和收入两端的所有数字所做的推演,得到损益平衡的那个点,就是两千。唐诺说:“两千册,是一本书可否出版的最底线、是人的思维、创作能力能否进入商业法则所统治的窄门,是光和暗分开的那一个点。”在很多场合和各种演讲、著作里,一次又一次,唐诺不断重复这个说法。

在这部作品——《声誉》里,唐诺再次发问:“两千的奇迹而今安在哉?”在他看来,那些只卖两千本的书,是出版这个行业最不可思议、最不可驯服之处,背反或说抗拒着基本的商业规则。唐诺在“两千本”的基础上又进化出了所谓“双面间谍的忠诚”,编辑得同时服侍财富之神和声誉之神,出版业最大的危险就是如影相随的财富大神,编辑得明智地分辨声誉和财富,知识传承和市场法则,好书和卖得好的书,“偶尔相容,那是礼物”。

作为一个老出版人,不谈怎样打造百万畅销书,老是说什么“两千本”,还跟读者说什么别有“消费者意识”,说读者在财富世界的供需位置上是顾客,就声誉世界的古老规范则是学徒,要让自己站在一个稍低的位置,不要着急找茬。这些话,真不怎么应时啊。

说到底,《声誉》整本书都挺背时的。它讲的不只是声誉,而是“我有关声誉、财富和权势的简单思索”。把“声誉”列为标题,意味着唐诺把它放在了三者的首位。可是,那些追求品味、格调、气质、精神的人,在现世好像都不怎么好过,就像这本书开头提到的瓦尔特·本雅明,四十几岁时就绝望自杀,离自由仅咫尺之地,如果本雅明的声誉更高一点,他的声誉足够换取一些钱或一本护照,或者,更多的财富和权势是否能给他更多的庇佑呢?

世人皆知世间苦。我们要红火火的富贵,要够得着的权势,有什么错呢?偏唐诺这样的人,埋头在书斋里,从古到今,从外到中,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几人愿听连篇大道理的?谈论“声誉”这类主题容易陷于虚蹈,可是唐诺有本事讲得宏阔又实在,一定要叫醒我们这些装睡的人,要把我们拖出舒适区,费力转动生锈的头脑,杠不动他,岂不恼火?

唐诺的作品有阅读门槛,不是谁都能跟得上他的路径。本雅明是唐诺的精神导师,唐诺很爱谈论本雅明,引述事迹和言论。譬如,唐诺早前的《阅读的故事》,开篇即《书与册:一间本雅明的、不整理的房间》。任凭书籍堆叠散放,像野放的牛羊。唐诺说,本雅明有一套状似懒汉的动人哲学陈述,是对书的解放,把它们从“有用”的市场秩序里分离出来,置于人的关怀之下。这也是唐诺所追求的,让书回复自由,回复自身的丰厚、浑圆与完整。

批评家、学者、语言学家、神学家、翻译家、哲学家、散文和格言作家……本雅明是难以归类的,较妥帖的位置,是现代“文人”。文人游荡在社会的边缘,与任何秩序或分类格格不入,他们不把自己视为那种以其专长服务于国家和社会的知识分子,并在一切方面保持着“自由然而孤独”的权利,他们在商品社会里卖文为生,然而写作并不是他们的工作,无论多么忙碌,他们都要有闲暇,用于思考。

正是这样的文人气质让本雅明与他肉身所在的世界疏离,他的声誉只能在身后,从汉娜·阿伦特这样影响巨大的知识分子对他的重视,对他遭遇的不公的愤怒开始。本雅明就是背反与冲突的典型例子。权势和财富都在人生前完成,是活人的东西;只有声誉,是个人的短促生命盛载不了也确定不了的,在后来的后来,终于闪亮的殊荣。只是吧,我们也知道,有很多的,本该明亮的光,无声消寂在苍渺的时空。幸赖某些人的絮叨,还有着传承和回响。

除了本雅明,唐诺经常挂在嘴边的,另有孔子、庄子、桑弘羊、亚当·斯密、马克思、梭罗、列维-斯特劳斯、契诃夫、艾柯、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桑弘羊是我国汉代《盐铁论》的作者,列维-斯特劳斯是法国人类学家、结构主义哲学家,其他人我们大概都基本了解。从这个名单的概括可以看出,唐诺偏向于思想性、人文性强的作者,最后几位更是写作灵动自由的作家,对唐诺的文风产生影响。而且,唐诺向往的文人生活,并不是陶渊明式的隐逸,相反,恰如名单所显示的,是入世的,审时度势,又努力履践以求变的。

《声誉》是说理的文章,可是,不尚清谈。唐诺认为《瓦尔登湖》不是田园牧歌,他强调社会改造的实验性质与“不服从”的精神。唐诺从桑弘羊、亚当·斯密、马克思等人的作品里汲取的是对人类经济生活的若干思考,从遥远的海贝、货币的诞生,直到“国富论”、国家与民众的关系,从书籍的阐发直到台岛当下的政治、经济、社会形势,延及人类学家式的对参差多样的个体、族群生活的关怀,结合自身的出版经历,唐诺用阅读与思考跟世界建立起一种近乎一体的亲切的联系,他的书写于是不断生长、蜿蜒、稠密,一段一段环绕。

唐诺的行文啰里啰嗦,不符合现代读者习惯的节奏、语序和简洁明快的要求。难怪有人评论说唐诺“造作臃肿”、“迟滞拖曳”。说得好听点的,黄锦树评价唐诺是“博议风格”,也有人说唐诺就是喜欢“跑野马”,天马行空兼汪洋恣肆,是“必要之恶”。唐诺自己从前说过:“我个人通常比较神经质的是某种项庄舞剑式的常见阅读方法,是某种记挂着书的内容之外远方鸿鹄将至的阅读方式……”唐诺热爱那种不连续的喜悦,不必害怕联系会断线,回归一本一本老实的阅读,不用寻找答案,阅读不提供答案,它只呈现可能性,阅读者的乐观,就是看到那个包含着无尽可能性的、永远抵抗绝望的世界。

所以,做一个背时的人,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总是担心赶不上车,抢不到好位置。可是,我们忘记了,落后几步,就不至于只盯着这辆车,还可以有别的选择,我们还可以去往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