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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听见大地召唤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 | 张柠  2021年02月07日09:01
关键词:藏地 范稳

范稳写藏地故事,在他磅礴的写意中,雪域佛土,诸天神灵,有情万象,沿着澜沧江浩荡而来。神灵现实照耀在大地之上,历史在创世与轮回之中演进,由此生出一幕幕悲怆而庄严的生命演义。在“藏地三部曲”中,范稳采用一种可称之为“命运语言”的言说方式,俯瞰那片秘境般的大地上所有生命,也注视着天空之中的所有神灵。在他笔下,血的庄严和土的沧桑融为一体,百年来神佛与人间的纷飞战火,土地和岁月的沧桑流变,汇聚成神性的乡愁。《水乳大地》中,身处复杂危厄间的神父、喇嘛和纳西族人在不同信仰的庇佑之下,展现出刚强坚韧的生命质地。《悲悯大地》中洛桑丹增一生修习佛法,最终放下生死荣辱,使灵魂在修行中成佛。《大地雅歌》中人性之爱更是拥有了近乎神性的力量,格桑多吉、扎西嘉措等人历经爱恨交织与现代命运,最终在悲悯的人性之爱中,灵魂得以拯救。范稳的小说里,大地上无处不在的神灵和宗教,始终与人的生命意志与世俗生活血脉相连。人的生存因此也成为一种宗教性行为。生命在不断的修行之中,最终获得趋于神性的力量。由此,这片隐秘之地上的百年孤独,显得惊心动魄,最终又魂兮归来。

古典时代是一个确信无疑的时代,当心灵处在宁静的摇篮中,人的命运随周遭的世界一同呈现,犹如群星指向天空。这种和谐如今已经消失殆尽。20世纪是一个失魂的时代,人类的精神处境已经超越了以往历史的全部经验,失魂落魄的现代人纷纷出走,僵化的日常秩序使他们的心灵充满茫然。如何为人类再开出一张进入天堂的通行证,成了小说中一个生死攸关的重大命题。范稳的中篇小说《香格里拉客栈》,则将触角伸进了现代生活。在流淌着奶与蜜的澜沧江边,为失去生活意义的主人公献上一段招魂的打击乐。

小说主人公在滇藏公路上漫无目的穿行,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我们就像江水,都在找自己的出路,奔向某一个目标。在路上旅行的人,大都有一个目的地,但我没有。我相信心灵疲倦之时,目的地就到了。”在这里,“路”成为一种生命的象征,“出走”则代表着僵化的日常性被打破,生命的意义开始重新流动。主人公反思现代生活施加给人的心灵重负,怀疑以往的生活方式:“过去我们在都市生活,总以为什么都是可以控制的,都是有序的,有组织有单位的,有法律保障的。因此我们不用敬畏什么。”

当主人公在漫游路上,被康巴汉子旺堆撞断了腿,被带入有着香格里拉美丽传说的康巴村养伤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重生的感觉”。在这个名为香格里拉的神圣之地,天使与雪山一同显现,凡人与神佛共同俯身。生命的永恒意识被赋予浓厚的宗教含义:“时间就像我房间对面山腰上薄纱般的山岚,带有美丽又诡秘的不确定性。在某些情况下,时间的存在不是以时针分针或者太阳的起落来确定,而可能会是其他的一些东西。寺庙里的暮鼓晨钟,教堂里的赞美诗;挤奶姑娘将奶汁抚摸入桶的唰唰冲击声,娜珍大妈的火塘死灰复燃,炊烟升腾,穿过火塘上方的天窗去唤醒沉睡的大地;每天喝早酥油茶时必然来到的一场细雨,院子下面的那头母犏牛不经意地鸣叫,几个农人在地里默默地劳作,间或传来一串歌声;马帮的铃铛在村庄的幽静中叮当响起,像大地上跳动的音符,渐行渐远;村口的那座平安塔前,几个藏族老人手摇转经筒,又开始他们一天的转经……”主人公由此而生发出一种具有启示录色彩的洞见,摆脱了世俗的流浪者身份,在与大地、天空、雪山、云雾和感受得到的诸神,和天国里的万般景象神交中,变为一个真正的修行者。“这样的一天,是梦幻的,又是真实的。梦幻处让我感到身处天堂,真实到让我疲惫的心恬静安详。”

真正具有涅槃之力的,是爱,也包括肉身之爱。只有在于爱的灵域中,生命的恒长才能得到永恒的支撑。在世俗世界里,当周围秩序已经化为虚无,曾赖以支撑的情感也变得腐朽不堪。一切都变得无聊、庸俗,“他们曾经爱过,已不重要,现在不爱了,这才要命。更要命的是,连父子间的亲情也没有了。被太平洋隔离了,被两种社会隔离了,被人心里各自的私欲隔离了。他曾经的天使降落在别国的土地上。他重新一无所有,赤手空拳,索性辞了工作,做了一个浪迹天涯的流浪汉。”

前半生的情感失落使他失去了几乎全部的生命意义,主人公只能重新在价值虚无的世界中寻找意义。直到他在香格里拉邂逅了生命中的两个天使——央金卓玛和其美卓玛姐妹。在他的回忆中,她们是那么美好而纯净,和雪山一样充满神性:“她们是大地上的天使,尘世的风情与她们无关;她们是透明的,从眸子到笑容,从话语到心灵,一览无余,清澈见底;她们的歌声是干净的,不带任何杂质……”她们毫无保留的、真挚的爱情,才使他真正恢复了感官活力。当静止的脉搏重新开始跳动,内心深处的修行才浮出水面。而最终,他不得不离开香格里拉,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多年后重逢,那些浪漫而沉重的往事,如同炊烟般消散。在亲眼目睹了卓玛姐妹一个继承了他的客栈,另一个则选择成为虔诚的修女后,如同聂赫留多夫多年后面对审判席上的玛丝洛娃,内心涌出滔天巨浪。这或许是一个深沉而美丽的隐喻,生之流动与爱之神圣宛如天平的两端,共同指向灵魂的上升。沐浴着伟大而深沉的人性之爱,被撼动的灵魂从此战栗不已。

这片土地召唤出的伟大梦幻,使生命的魂魄重新降临在世俗世界无法企及的心灵深处。正如作家自己所说:“这片大地召唤了我。我服从了召唤,就像服从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把我从黑暗中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