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雷平阳《鲜花寺》:一座用修辞和思辨建起的南国寺庙
来源:十月文艺(微信公众号) | 雷平阳  2020年09月23日09:11

我们一直在挺进中。是吗?我保持谨慎的怀疑。“理尽词穷”我一度认为它只属于谎言制造者,但现在我感觉到它还是诗人的宿命。“挺进”与“理尽词穷”两者之间也许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在挺进的状态下理与词未必是其条件,也未必能左右挺进的发生与终止。反之,即使理尽,词穷,挺进也可以在无理与沉默中进行,霸道,尖锐,不关心万物做何反应。

我无意说“挺进”与“理尽词穷”是目前汉语新诗写作现场上体现出来的征候之一,因为它所揭示的身体政治学的亢奋、思想的稀薄和语言的丢失现象,不仅仅存在于诗歌写作的行当内。诗歌写作中的幽微、意外、未知、无物、忘我等元素,也不能纳入到某些铁质的语言或观念的容器内。有此一说,无非是因为我个体的写作旅程中出现了它们这样的怪物如影随形,我感到担忧和害怕。“挺进”抑或“服役”一直被我当成我在写作时应有的精神姿态,它们远离理应千刀万剐的作者优越感,心力、智识、美学观均能通过语言的接引,无畏而又谦卑地去共同完成一个短章,或一个体量在短章之上的作品。而且,“挺进”与“服役”对我而言是以一生的时间来计算的,不是某个时间段。但是,在此“挺进”或“服役”的进程中,一段时间以来,我渐次发现,写作时的精神姿态无论它如何虔诚和肃穆,它也越来越难以保证写作的正常展开了,更别妄谈什么有求必应了。写作自然要“有求”,否则写的意义也就变得虚无了,关键是求什么。梭罗说他是在寻找上帝藏身的地方,罗伯特·哈斯说他在揭示真相即感觉与思想相加的真实,显然这也不是某种精神姿态可以达成的。

我曾多次尝试着阐述自己的写作在求取什么。这本集子中有个短章《众我》,自认我是一个“长着几十个脑袋的我”,不是说有几十个脑袋在替我思考,是说到了现在我还是一个中世纪的幽灵,还在为个体自治和平息内在叛乱而搏命。这也就让我在求什么的时候总是出现某些游移,但其核心不外乎还是梭罗与哈斯两种观点的综合体——与“老天爷”同在的真相。有长期写作经验的人一看就明白,这样的写作诉求无疑是高于人力的,一生的时间如若没有神助,那肯定只会停留在想想而已的情态下,不会有什么写作的收获。事实也如此,当我朝着这个方向——以云南的原生文明特别是民族史诗中不容置疑的叙事方式为母体——艰难地挺进时,众多的业障内现之后,最要命的难题也出现了。因为“老天爷”有形无形地存在于字词中间,我开始放弃与无神论者关系密切的那些名词、动词、形容词,并反反复复地使用数量上处于劣势的有限的词。如此偏激、冒险的行动,当它均衡地分布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不用猜测,我身边的一切东西都开始变得反常,而且留在了过滤器上方的少量的词语,似乎也在行动开始后变得僵硬、无力,没有展现出我想象中的圣斗士的威力,“老天爷与真相”同样消失在了外部世界的茫茫迷雾之中。

我视此为我的精神困境,并于这两年尝试着去消弭写作时的“挺进”姿态,以求自己既可以从“长着几十个脑袋的我”中解放出来,也希望再次从语言分列为敌我双方的危局中脱身,重新去辨识语言的本质之美及其力量。也许这反挺进和反语言偏见的写作其成果未必是我等候多时的,但这目光反卷过来坦然地逼视自己的方式肯定是我所需要的。《鲜花寺》乃是在这期间写下,盼望得到诸多方家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