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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笑如昔一少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正方  2020年08月03日09:38

作者:王正方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6月 ISBN:9787530220337

十四巷一号·植物园

坐在窗口发呆,傻瓜似的进入冥想,想什么?隔壁巷子新搬来一家,那家女儿好像同我差不多大,她为什么笑起来那么好看!

巷口有人吵架,我穿上木屐冲到门外去。一位摩登少妇和三轮车夫争车费,言语不通各说各的话。车夫急起来台语三字经频频出笼,少妇开始听不懂,后来知道了那个意思,气得涨红了脸,突然以纯正的山东烟台话说:

“有戏么(什么)了不key(起)的,你这个台湾印(人)。”

热闹啦!这种场景每天都有。

我们家在台湾的第一个地址:台北市古亭区龙口里重庆南路三段十四巷一号。左右都是清一色的日本木制房子,拉动式的门窗,打开纸门四处通风,还有个花木扶疏的小院子,我最喜欢光着脚丫子在榻榻米上跑。

左邻右舍多半是从大陆来的南腔北调人。斜对角的董家讲福州话。再过去一家小周的母亲,常在窗户口用江北话喊:“小比阿(八)子,七(吃)饭啰!”对门李家,不论老小一开口就是标准的山东济南腔。说四川话的有好几家,他们有时候听不懂 电台播放的相声,就问我这个从北平来的孩子:

“他们都在讲啥子哟?!”

“侯瑞亭刚才说:我们说相声的是狗掀门帘子——全仗一张嘴。”我说。

有位老先生,挑着担子用一根筷子敲打盛茶叶蛋的铁脸盆,在巷子里边走边叫卖,天津口音十足:

“五香的茶叶蛋哪!”

他的茶叶蛋卤汁特别香,出来绕两圈就卖完了。

再过去一家住了个大老美(美国人),据说是位大学教授,见了人就大声用英语打招呼,听久了才知道洋教授在试着说中国话哩!

重庆南路三段的马路非常宽,那时三段和二段还没有连起来,来往汽车不多,脚踏车和三轮车是主要车辆。路边有一道既宽且深的水沟,不时有小孩、自行车、三轮车掉进沟里去。

很多《国语日报》的同人就住在这附近,大家称那一带作“国语胡同”。社长洪炎秋伯伯住在三段十二巷,梁伯伯(总编辑梁容若)住在隔壁的那条巷子,走到巷子口过了马路就是国语推行委员会主委何容伯伯的家。

晚饭过后,坐在窗口写母亲交代的几页大小楷,努力做用功状,其实已经困到睁不开眼睛。经常有个高大身影出现在窗口,声音低沉地问:“爸爸哩?”

何容伯伯来找父亲谈事情,两人通常会聊到深夜。

重庆南路三段尾,有两户距离不远,都是门禁森严的大房子,小孩子在那两家大门前玩耍,就有穿制服的年轻人出来喝令我们快点走开。后来知道,那是海军总司令桂永清、总统府秘书长张群的官邸。某年除夕夜,家家户户照例大放鞭炮,有时炮仗声太响,把小孩都吓哭了。小李的爸爸,官拜陆军中校,上身赤膊穿着内裤跑出大门来大声说:

“俺听着非常的熟悉,这是在放连发的机关枪哩!”

第二天小孩子们在大水沟里捡到好多颗子弹壳。小李爸爸判定是官邸的卫士,除旧岁的时候找乐子,半夜里朝着水沟扫射。

这个十四巷细细长长,两辆三轮车面对面过来勉强可以走过去,巷口的另一端接泉州街,那是一条漂亮的柏油马路,顺着它走到街底的南海路再左拐,就到了台北市植物园。

父亲来台湾创办《国语日报》,报社就设在植物园内原来的“建功神社”里面。日本神社有漂亮的日式庭园、花草树木、石制的灯座、荷花池子。几个小朋友去荷花池畔,脱了鞋子光着屁股下池塘,踩着池底软软的烂泥,水深过腰,捉蝌蚪、摸莲藕,玩到天黑。

再过去有一座铜马像:那匹马的一只前腿做高抬状,但它是一条断腿。据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被盟军飞机炸掉的。我总想爬到那座铜马的背上,耀武扬威一番。铜像的底座就比我高很多,多次试着攀登上去都无功而退。有一回突发神勇,攀着那条翘起来的马尾巴使出巧力,我出乎意料地跨上了马背,铜像下面几个小朋友为我举手高声欢呼!刹那间真的有指挥千军万马的威风,高处的视野广阔,看得到植物园对面的马路。

开心了一会儿,可是问题来了,怎么下马呢?低头往下看,地面距离我好远,自小就有的“惧高症”此时发作,两条腿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真叫作“骑马难下”了。众小朋友的建议很多,都没有什么实际的帮助,我转过身来,抓住马尾、马腿一寸一寸地慢慢往下溜,还是重重地摔了下来,胳臂和腿上有好几处擦伤。

晚饭时母亲见到我的狼狈样子,厉声质问。我一五一十地招了。老爸嘬了一口杯中的酒,发出短暂清脆“啧”的那么一声(此乃中国国粹),他说:

“天下的事儿都这样,费尽心机辛辛苦苦地爬上去,还没风光多久就得下马,根本没想过怎么下来,又非下来不可。一眨眼连摔带滚地就横躺在地上啦!闹了个灰头土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