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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与张光宇“同行”

来源:文汇报 |  汪家明  2020年07月12日08:45

做出版,最郁闷的事情之一,就是做了好书卖不出去,即所谓“叫好不叫座”。在我做出版的几十年里,这样的事情碰到过几次,其中之一就是张光宇的书。

张光宇是被遗忘的艺术大家。他生于1900年,今年是一百二十周年诞辰。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在东方大都市上海尽展才华,漫画、插画、设计等都有大成,还是了不起的出版家。他曾创办中国美术刊行社,主编出版《三日画报》《上海漫画》《时代画报》《万象》《独立漫画》等杂志,主持时代图书公司,发起第一届全国漫画展。他提携和影响了叶浅予、黄文农、黄苗子、华君武、丁聪、张仃、廖冰兄、黄永玉等一大批艺术家,还开办时代印刷厂,购置德国印刷机,大大提升中国印刷出版质量。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张光宇,那个年代以及后来的中国漫画是什么样。坊间有一说法: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民国漫画——漫画的艺术成就在民国文艺中是最突出的。

20世纪四五十年代,在国难和时代巨变中,张光宇创作了漫画连环画《西游漫记》和长篇插图作品《金瓶梅人物》《水泊梁山英雄谱》《杜甫传》等,还创办了《装饰》杂志。在北京,他和黄苗子、王世襄共住一个四合院,艺术界名流经常在这里聚会,大家奉他为兄长、师长。可惜的是,他1960年中风,辗转病榻,1965年去世。盖棺论定,他是 “商业美术”和“现代美术”大师,是土生土长而又与国际潮流合拍的先锋艺术家(有人说是“城隍庙+毕加索”),是开山立派的人物。张仃更是明确论断:中国现当代美术史,应当齐(白石)、黄(宾虹)、张(光宇)并列,各代表一枝。

了解那段历史的人当然知道,张光宇去世的第二年发生了什么。此后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商业社会重新归来,商业美术大行其道,可是张光宇已然属于“过去时”,销声匿迹,专业美术史也不提他的名字。为此,很多有识之士为之不平,《装饰》杂志编辑部更是于1992年4月编辑出版纪念张光宇特刊,以文化部副部长夏衍打头,提出“宣传张光宇刻不容缓、一代漫画家的引路人、亚洲的骄傲、永远的旗帜”等口号,大声疾呼。第二年,由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和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了张光宇艺术回顾展、张光宇艺术研讨会。也许是,这些活动仅限于很小的艺术圈子,热闹过去,又归于沉寂。张光宇和他的作品仍不为世人所知,甚至连美术学院在校学生提起张光宇也懵懂茫然。

我是1997年在山东画报出版社策划出版老漫画专辑时,通过范用先生和魏绍昌先生才知道张光宇的。至今难忘看了作品后那种震撼和发现好的图书选题的激动心情。老漫画专辑收入张光宇的《民间情歌》《西游漫记》和《烟画·短篇故事》。其中《民间情歌》单行本1935年出版,六十三年后才有我们的新版;《西游漫记》的上一版也是许多年前了;《烟画·短篇故事》则从未结集出版,我们的版本算是 “首版”——这些,表面看都是可资骄傲的出版事项。

新版《民间情歌》于1998年10月面世,只有六十多页,单色印刷一万本,定价2.6元。底稿是借用魏绍昌先生收藏的老版书,连封面都没改样。张光宇在《民间情歌》自序中说,由于爱好民间艺术,他对民间文学也发生了兴趣,尤其是情歌。情歌的好处,就是能写出真情实意,比诗词来得健美活泼,比新体诗更来得勇敢快捷,便是冯梦龙所说的:“但有假诗文,却无假山歌”。起初他偶然看几首,觉得歌中的描写倒有画意,后来再看看,心中的画格外涌得多了。在一连的兴奋一连的技痒之下,他拿起画笔,一画已是数十幅……

新版《西游漫记》与《民间情歌》同时出版,方二十四开本,一百三十页,彩印一万册,定价19.8元。这部作品创作于1945年秋,内容是借西游故事揭露和讽刺当时“陪都”重庆乱象的。在艺术上,《西游漫记》被视为中国美术从传统走向现代过程中,广泛吸收西方艺术精华却又饱含中国神韵的经典;它还是动画片《大闹天宫》艺术形象的前身。

《烟画·短篇故事》开本很小,一百多页,彩印三千册,定价6.5元。烟画俗称香烟牌子,是烟厂为了促销,在出售的盒装香烟内附送的画片。爱好者搜集成套或搜集特定的某几张还可获奖。先是风靡上海,后流行全国,成为老少皆知雅俗共赏的“宠物”。此套烟画是张光宇年轻时在上海英美烟草公司任绘图员期间所作,共有二十五个故事,每个故事两张彩色画片,画片背后印故事文字。都是寓言和传说,如《关公》《周处》等。

八十多年前《民间情歌》在《时代漫画》等刊物甫一发表,立即引起文化界、美术界广泛叫好,叶浅予、黄苗子等直到老年提起这事都难抑兴奋之情。而《西游漫记》完成后,因为时局混乱,没有出版的条件,先是在重庆、成都展出,观者接踵,后被当局禁了。人民美术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版本,是张光宇亲自参与的,色彩和设计最为可信和精到。可是开本大、印数少、价格昂,加之当时社会注意力集中于大跃进,其水准与反响很不对称。1962年人美社还出过一本十二开的《张光宇插图集》,品相不俗,惜仍曲高和寡。我出版的这三本书,价廉物美,可不知为啥,卖得不好,没再加印,库存几许三四年后打折处理了。虽如此,我仍庆幸自己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时段,做书不计后果,出了一些卖不出去的好书(还有孙犁的《耕堂劫后十种》《芸斋书简》等)。而且,出了就出了,不是也过来了吗——其实内心深处,还是很不甘的。

带着这个不甘,十三年后,我来到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偶尔得知三联书店同事黄大刚的夫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唐薇一直在做张光宇研究,前后十数年,将张光宇的资料尽可能收集完备,而且张家后代通过努力,汇集了绝大多数作品原稿——恍若有天意,让我有机会消弭不甘,在更高层次上出版张光宇的作品——我的想法得到黄大刚、唐薇夫妇以及他们的父亲黄苗子先生的赞同和鼎助。苗子先生是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老编辑,他将所获中华艺文奖的一百万元人民币全部捐出,“专款用于张光宇集的出版和宣传推广,以彰显张光宇之艺术,以完成众好友之夙愿。”他所说的众好友包括叶浅予、张仃、丁聪、郁风等,此时皆已过世。

为此成立了《张光宇集》工作小组,有主编唐薇和黄大刚、张光宇先生的儿子张大羽、设计师宁成春以及当时正在筹备张光宇展览的画廊经营者李大钧。计划先出版《西游漫记》《现代设计》《光宇插图》三本“别集”和一本回忆录,最后出版四卷本的《张光宇集》,分为漫画、插图、绘画、设计。大羽先生八十多岁了,承继家学,也是美术家;成春先生1965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院,在学时张光宇还在世,可惜没有上过他的课,但对这位祖师爷是很景仰的;大钧一直致力于发掘被埋没的艺术家,如吴大羽、祝大年等,对出版张光宇作品不遗余力。大家一心要做出最精美的印品。《西游漫记》虽然扫描了原稿,但因创作时条件差,颜料和纸张都很简陋,加之六十多年过去,好些地方损失了。宁成春指导印厂的师傅利用现代手段,将1958年出的画册与扫描原稿的电子版互取其优,几乎是一种“还原”。而专册出版张光宇先生的设计作品,这是第一次。作为中国现代设计的开拓者,他的字体设计创意非凡,洋洋大观;他的书刊设计则与他的美术作品紧密相连,融为一体,却一直无人加以总结和发扬。看了张光宇的设计作品,对百年前繁华上海的生活气氛有所认识。张仃认为,《上海漫画》的封面画,可与鲁迅杂文媲美。

《西游漫记》《现代设计》2012年出版,方十二开,各印五千本。另一册别集《光宇插图》的出版计划没能实现。

由于工作量巨大,也由于我当时任上工作繁忙,作为责任编辑,皇皇四卷大八开精装《张光宇集》的出版拖了又拖,直到我退休之前才发稿,2015年底出书,已是黄苗子先生去世的四年之后了。这部巨著是我在人民美术出版社的最后一件工作,其内容体例之完备,设计印制之精美,都达到一定高度。除了大部分有原稿的作品,对少量找不到原稿的作品下了更大气力。比如连载于报纸的二十四幅《费宫人》,是与连环画《林冲》风格相近的另一部充满灵气和新意的作品,原稿在战争年代不知去向,此次依照报纸印刷品,一点一线地修复,尽可能恢复原貌,第一次收入作品集中。

可惜(又是可惜)因特殊原因,《张光宇集》只印了六百套,价格不菲。这样的规格和印量,已注定其仍局限于很小的圈子,与文化大众无关。于我,仍是不甘啊。

退休后,我一直有把《张光宇集》出成小本、价格降下来、以便更多人购买的想法。想了好几年,想通了:既然给文化大众,就不一定求全,把精华展示出来就好;张光宇本来就是“大众”的,他的作品本就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如《民间情歌》,如《西游漫记》,如《水泊梁山英雄谱》,做成三集,一来自民间,二来自世相,三来自文学,都以图为主,外加一本名家回忆张光宇的小册子——三加一,做成一个小套,装在一个函盒里,整体销售。一套在手,可尽览张光宇之风采,可尽得五四和新文化艺术之精气神儿。于是仍请唐薇、黄大刚出山,仍由我责编,在 “张光宇集”中间加一个“小”字,是为《张光宇小集》。最近,书出来了,小而精,小而丰富。真是可爱的一部书……

从1998年与张光宇“相遇”,至今二十二年,三次与他“同行”,其中有甘,也有不甘。记得有人说过,没有英雄的民族是悲哀的,有了英雄却不知道敬仰的民族更加悲哀。我就不信,中国人百年来自己的艺术大家和艺术珍品就没人认!

2020年5月最后一天

北京十里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