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

早就听说瓯海的茶山杨梅

出名，今天就随几个朋友一起上茶山。沿途见到三五成群的上山人，也有人摆了一篮篮杨梅在道旁，不少人唇边沾着鲜红的梅汁咧着嘴笑。6月是热烈的，杨梅促成了这种热烈。

长久以来，人们似乎不大喜欢温和的东西，有词叫酸甜可口，看见“酸甜”口中就汁液翻涌。酸中带甜，甜里含酸，那滋味，或就是杨梅的滋味。古人不也说过：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即使是熟透的杨梅，当时不觉得酸，吃多了也会倒牙。要不怎么会出现“望梅止渴”呢？无论是哪种梅，如果只是甜，解决不了渴的问题，曹操将这个玩笑开大的时候，萎靡的士气立刻发生了变化。小时候看到这里，对“梅”有了深刻印象。

我生活的北方不产杨梅，以前物流不像现在这么便捷，也就从没见过杨梅什么样子。直到后来工作了，到了南方，才第一次见到久存于心的渴望。杨梅，这可人的小果，不像荔枝也不似桂圆包着裹着，它毫无遮拦，柔柔的、茸茸的、弹弹的，将美好裸露出来。你都不忍下手去抓，即使去抓，也不忍多抓，抓了也只小口小啜，轻啖慢咽，满含喜爱。这同品尝其他果实截然不同，使人带有了优雅的举动，带有了江南的意味。

“微雨轻云已入梅，石榴萱草一时开。”陆游就是仰着头在这一带发出的感慨。我们来到洪岩村，跟着等我们的老李一直往山上走，很快进入了一片梅林。林子一股股的清香，那是梅独有的味道。一树一树的红梅果，跟中原的大枣差不多。到处都是抢摘梅子的，听见说笑，却不见人，人都被树遮住了。老李说，梅子成熟也就10天左右，不抢摘就会烂在地上。

熟了的梅子已经开始掉落，远远看去，每棵树下都有一片红润，像是铺了一层红毯。仰头时，便有杨梅落下，这里那里噼噼啪啪地响。声响带着一种疼痛呢。

二

正在树下往坡上走，听见有人说话：别走了，在这儿摘着吃吧。声音从绿叶间落下来，脆生生的。树上站着一位女子。

我停下与她说话，知道她在一家服装厂上班，杨梅熟了，请假回来帮忙。问她名字，她竟说姓木，叫木小梅。小梅穿着白底素花衣裳，盘扣像小小的梅果。说话时她已经从树上下来，开始摘下面枝干上的杨梅。

天空显现出一块白色的云池，云池周围镶一圈蓝色的裙边。小梅说就怕下雨。下雨也摘吗？当然，不摘就都随着雨水落在地上，那可真成了梅雨。

我为落在地上的杨梅可惜。小梅说，以前哪能看着落，都是在树下做了篷子，落就落到篷子上。现在条件好了，收成也高，不大在乎了。她小的时候吃不到杨梅，家里摘的梅子直接卖了换粮食。

小梅说母亲偶尔带回几个生果，尽管酸得要命，孩子们也会一番惊喜，抢着放到嘴里去。小梅说她的一个亲戚，家里连一棵杨梅树都没有，看到人家孩子吃着杨梅就馋。后来生活好了，终于吃到杨梅了，贪婪地能一口吃下一把。后来镇上举行吃杨梅比赛，他去参加，总是得第一。

小梅的话把旁边树上的人都逗笑了。我知道，凡是从苦日子熬过来的，才能体会到那种“贪婪”。我说：现在杨梅产量多了，吃不完、卖不完怎么办？小梅说做成杨梅酒啊，那可是人们饭桌上的最爱。母亲还会腌制杨梅，放上盐和白糖。还可把杨梅晒干、炒炭、研末，做杨梅散，这些都能和肠胃、治食积。

小梅是个见过世面的女子，上过大专，外出打过工，为了同丈夫在一起，就回来在镇上做，这是婆婆家的梅林。我问茶山梅何以有名，小梅说：咱这里有500年的栽培史了，茶山梅不光是甜，果实也好看。小梅顺手摘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杨梅，说：你看，茶山梅红中带紫，果蒂处是浅绿色的，你听说过“红盘绿蒂”吧，就是专指咱茶山梅。你摘一颗尝尝。

我摘下一颗玛瑙般的果实，甜中带点儿微酸的汁液立时溢了满口，而后那股冰爽润滑顺流而下，直沁肺腑，感觉整个人都被酥麻。小梅又将整个篮子递过来，笑着说，抓了吃吧，来咱山上都管够。

我想知道杨梅开怎样的花。这下把小梅问住了，她敞开嗓门冲着那边树上的人喊，那边的回话也不确定。小梅说，还真没有在意过，都说是年三十晚上开花。

小梅这样一说，感觉这杨梅灵性异然，家家户户欢乐的时刻，它便也在山上悄悄地绽放了自己。

三

告别小梅往上走，上面还是层层叠叠的梅林，间或有泉水在林间叮叮、淙淙地流，随手捧了喝，清爽无比，有时水中落下几颗红果，阳光一照，显出一溜彩虹。

梅林隐藏着山峦。雾气涌起，像哪里升起的炊烟。在梅林里转，你会回到唐宋，遇见无数文人骚客。他们带着各地的口音，乐在平仄里为杨梅写传。

“杨梅今熟未，与我两三枝。”两三枝即可解馋念。

“聊将一粒变万颗，掷向青林化珍果。”连我也有这般想法啊。

我看到的杨梅，是写这般诗句的人看到的杨梅，也是写对故乡杨梅之爱的王鲁彦看到的杨梅，它一次次将沉睡的时间点亮。梅雨潭在不远处绿着，瀑布轰鸣，瓯江在前面徜徉入海，朱自清走了多少年，他还在文字里说着喜欢这里的话。

我在6月，我在梅的世界里，在梅的诗情画意中。

我要一个人在隐秘的林间安静一会儿。我带着满身的尘埃，不知道纷扰的世界里，还有这么一块净土。这是杨梅造就的，杨梅也在安静中。杨梅不愿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