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枯萎与人性自虐——评张惠雯《玫瑰,玫瑰》
海外华人作家张惠雯,近些年来一直在短篇小说这一文体上用力,取得了相当令人瞩目的写作成绩。或许与她长期置身于域外的生活经验紧密相关,出现在她笔端的,也往往是那些已经移民到国外的华人的日常生存状态。尤其值得特别注意的一点是,作家那看似寻常实质格外犀利的笔触,也往往会直指这些海外华人的精神命穴所在。《玫瑰,玫瑰》(载《收获》杂志2020年第3期)就是这样一篇因其对人性的某种独到发现与书写而读来令人触目惊心的短篇小说。
依照我现在的阅读习惯,对于那些自己感兴趣并且准备作评的小说,无论篇幅大小,最起码都要格外认真地阅读两遍。当然,有些小说,肯定也还连读两遍都不止。这一次面对这篇《玫瑰,玫瑰》,我就是在读第二遍的时候,忽然产生了某种跨时空的联想,由张惠雯的这篇小说而进一步联想到了现代作家吴组缃的短篇小说名作《菉竹山房》。《菉竹山房》采用了第一人称的限制性叙述方式,借助于叙述者“我”和妻子阿圆重返故里,遵母命前去探望早已寡居多年的二姑姑的一次行程,揭示了旧时代女性一种自我禁锢的悲剧命运。二姑姑也即当年那位绣蝴蝶的小姐,与一位翩翩少年,虽然两情相悦,但却因年少的一时蛮撞而难以得到家长的认可。一直到翩翩少年因故翻船不幸身亡,年仅十九岁的二姑姑竟然想要自缢的时候,他们的婚事才被应允。于是,这位年仅十九岁的少女,就抱着灵牌,嫁给了这位逝去的亡灵,一寡居就是很多年。但正所谓“人还在,心不死”,令人惊异处在于,就是这位已经是满脸“苍白褶皱”的二姑姑,到了晚上却竟然要偷偷地来听“我”和阿圆的房。别的且不说,仅只是夜半听房这一细节,就已经写尽了身为女性的二姑姑寡居多年的过程中那种无法言说的内心苦楚。但只有在先后两次认真地读过张惠雯的短篇小说《玫瑰,玫瑰》之后,我才不无惊讶地发现,尽管具体的表现方式以及成因各异,但类似于二姑姑这样人性被禁锢的人生悲剧,竟然在早已完成现代化转型很多年之后的二十一世纪的美国,也仍然还继续上演着。
《玫瑰,玫瑰》具体采用的,也是类似于《菉竹山房》那样一种第一人称的寻访模式。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应当年的大学女同学秀钰之邀,前往她和先生的缅因州私宅做客:“经由她的描述,我得知她先生在以风景著称的缅因州某地买了座面海的小山,他们在山上建了一座大房子。”由于身为“校花”的她,不仅很早就和“校草”,一位大三的男生固定了交往,而且后来还跟着这位男生出国的缘故,所以,在去往缅因州的路上,“我”便禁不住要猜测,难道说她的这次邀约是要向“我”刻意展示自己“优越的生活”与“幸福满足”吗?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料想到,出现在面前的他们俩竟然会是一身暮气沉沉的样子:“下车后从近处看到他俩,给我的震动更强烈,以至于我难以自然流畅地说些久别重逢的寒暄。刚才门廊上的两个身影只是给我黯淡、迟缓的印象,从近处看,这两个人则显老得厉害。”原本不仅正当中年,而且还享受着优越物质生活的他们,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呈现如此一种境况。更进一步说,从他们的“全身各处”所散发出的,竟然是难以形容的“一股暮气”、“一种全面的溃败、衰退”。
面对着这样一种非同寻常的状况,“我”一时陷入到了找不到答案的困惑之中:“她看起来老态毕露。在她身上,能被称为能量、活力、光彩的那些东西似乎全都消失无踪。我非常困惑,究竟是什么让一个美丽的女人变成这样?是什么无形中榨干了她温热的汁液?”是啊,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一种不合常理的异样情况呢?事实上,也正是这样的一个疑问,从根本上构成了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演进的艺术悬念和基本动力。
事实上,也只有到小说快要结束,“我”终于获得了一次能够和秀钰长谈的机会的时候,这一根本问题的谜底才被当事人自己彻底揭开。却原来,问题的关键在于,由于秀钰先生身体不做主的缘故,他从来都没有能够在身体上给予过秀钰相应的满足:“问题是他有病,他一直有男人的那种病。很多年了,我们俩没有夫妻生活。”“结婚不久就有这个问题,一开始以为能治好,后来知道不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秀钰早在大三时就已经和她后来的先生确定了关系,但却始终都没有突破所谓男女之大防:“啊,说起来你不相信,我们恋爱了三四年,但那时候从没有在一起,我们一起到了美国以后才住在一起的。他是个特别单纯的男人。”引起“我”的强烈疑问甚至不满的地方,也正在此。既然已经明确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并且这个问题也根本就不可能解决,那秀钰为什么仍然决定要留在她先生身边呢?对此,秀钰给出的答案是:“那么多年的感情,又结了婚……怎么能因为这个离开他?那时候是不会这么想的。”“后来呢?”“后来……就习惯了。”果然习惯了吗?究其根本,其实还是无法彻底习惯。即使是秀钰自己,也料想不到,在不期然之间,自己的身体欲望就会跑出来大造其反。这一方面的情形,自有她的自述为证。一方面,“我不能离开他,我要是离开他他会受不了的,你不了解他,他自残起来太可怕了!他可能会自杀……慢慢就习惯了。”但另一方面的情形却是:“可是……就是有时候觉得受不了,觉得自己太委屈了!我觉得自己像是没有活过,我的日子全荒废了,再也不会有孩子……啊,有时候我真受不了,受不了,我想对一个人说……你知道我信了教,我是个教徒,我知道这么想是罪,但有时还是……啊,求主饶恕我!”
尽管秀钰的自我坦白言辞中肯定也会有所躲躲闪闪,但我们却也的确能够从她的话语缝隙中真切感受到现代女性秀钰身上那如同吴组缃《菉竹山房》中的二姑姑一样的身体或者干脆说就是性的焦虑。尽管具体的表现形式有异,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难以想象,在二十一世纪的美国缅因州,竟然也还会出现如同秀钰这样实质上的寡居女性。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我”早已明确意识到了如同秀钰她们的婚姻那样一种反人性本质的存在,所以才会近乎本能地发出这样强有力的诘问:“不后悔?为什么不后悔?是乐于自虐?我不能理解。”是的,不仅身为秀钰同学的叙述者“我”不能理解,而且即使是作为读者的我们,也同样不能理解,身为现代女性的她如此一种带有鲜明自虐色彩的情感与人生选择。唯其因为如此,“我”才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如此一种浩叹与感慨:“周遭越美丽,生活越是显出它平静、有序的幸福模样,我的悲哀就越深!”从根本上说,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方才会恍然大悟,无论是打太极也罢,还是信教后的虔诚祈祷也罢,实际上都是秀钰寻求某种精神抚慰或者说自我麻醉的一种方式。更进一步说,秀钰之所以会专门邀约“我”前来缅因州做客,根本原因正是为了寻找一个理想的倾听者,好把自己其实已经隐藏了很多年的精神痛苦找到一个理想的宣泄出口。
很大程度上,也只有在读完全篇之后,我们才能够搞明白,张惠雯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短篇小说命名为“玫瑰,玫瑰”。与此紧密相关的一个细节是,明明秀钰她们家的私宅里到处都是鲜艳无比的玫瑰花,但她却非得要在玫瑰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把它剪下来,特意制作成所谓“更持久”的干花。却原来,作家的如此一种细节描写有着不容忽视的象征意味。这种“更持久”的干花,其实正可以被看作是女主人公秀钰性缺失悲剧人生一种特别恰切的象征和隐喻。唯其因为如此,张惠雯才会以这样耐人寻味的话语来为自己这一篇寄托深远的短篇小说作结:“我看着她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快地往后飘去,像一片被风卷走的枯叶。”
2020年6月18日凌晨0时20分许
完稿于长安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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