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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0年第5期|庞白:只剩下风的声音(外三篇)

来源:《广西文学》2020年第5期 | 庞 白  2020年05月19日07:23

一本书能让自己经常拿起来读,常读常新,总读不完,甚至有兴趣从结尾倒着往前读,那么,这本书,和你的缘分就太深了,深到想扔也扔不掉的程度。

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山海经》对于我,就是这样一本书。

小时候,在我还不知道有《山海经》这部书的时候,《山海经》就已经和我有了关系。那时,家里有一套“中国古代神话故事”连环画,备受我们喜欢。“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共工触山”等故事,在我们帮家里干活无聊时,大家经常互相讲给对方听。有时,今天讲了,明天还讲,好像故事里的神仙鬼怪跟自己熟得不行一样。“中国古代神话故事”和《说岳》《杨家将》《隋唐演义》等书,构筑了我少年阅读的大致范围,也奠定了我成年后阅读的基本底色。

读《山海经》是一件有趣的事。首先,读起来不费力气,即使古文功底欠佳,也不影响了解其中所述。其次,每一篇都能让人长见识,甚至任何一段都可以领略到山川湖海的不同风貌。另外,随着年龄增长,读《山海经》获得的信息会延伸,这有些神奇。有时,因“东五百里”“又东三百里”“又西两百七十里”这些距离,我会拿来一张老地图,查查这“东五百里”“又西两百七十里”是哪里。如果手指在地图上绕来绕去,停下来的那个地方正好自己去过,晕头转向的同时,莫名其妙便会有了些感慨。感慨之后,不由咕噜一句“是什么句式啊,一会东一会西的”。但正是这些一会东一会西的文字,让自己的阅读像被它们携带着,在大开大合的山川湖海间穿梭往返飞来飞去的感觉。

后来,读雷平阳的诗《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七条支流》——“澜沧江由维西县向南流入兰坪县北甸乡/向南流一公里,东纳通甸河/又南流六公里……又南流四十八公里,澜沧江这条/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烧关/完成了在兰坪县境内一百三十公里的流淌/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龙县”,见一些评论家认为这首诗的句式新鲜,我便觉得奇怪,这样的句式,怎么能算新鲜?《山海经》里比比皆是,而《山海经》成书的时间大约是在春秋末年到汉代初年啊。雷平阳这首诗的重点显然不是句式,是借助久违的句式呈现山川掩藏着的意蕴。至于他要呈现的意蕴或者说读者感受到的是什么,那就见仁见智了。从一首诗里寻找诗人要讲的故事,这和读诗本身,本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于坚说,“心灵流到这里我这么写,流到那里我那么写。笔意流到哪里,就像河水一样会开出花来。”我说,诗人于坚这句话是进入雷平阳这首诗的钥匙,信吗?不信也没办法了。

有一段时间,《山海经》里对夸父的描写,引起了我的好奇。《北山经》里有句:“有鸟焉,其状如夸父,四翼、一目、犬尾,名曰嚣,其音如鹊,食之已腹痛,可以止衕。”讲此鸟状如夸父,有四只翼,却只有一只眼睛,还长有狗尾,还叫声如鹊。夸父如果长成这样,也实在是长得太有个性了。《东山经》里有句:“有兽焉,其状如夸父而彘毛,其音如呼,见则天下大水”。这个夸父,与前一个又不同了,尤其是声音。但不管如何,《山海经》里,夸父不仅是一个形象,更是一种象征。《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大荒东经》:“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如果说,这两节对夸父故事的描述比较“平淡”,那么《大荒北经》对夸父的描写就不但“详细”,而且有“感情色彩”多了:“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这后三段描述加起来,差不多就是我们小时候看到的追日英雄夸父的故事了。

现在看来,这位不切实际的奔跑高手,堪称“行侠仗义、游走天下”的堂·吉诃德的前辈。只是堂·吉诃德先生比夸父先生的出现迟太多了。

读《山海经》时,越来越觉得,什么也不要想,跟着读下去就好了。你会在字里行间看到上古的山岳、河流、物产、矿藏、气候、植物,在天地间清晰、灵动起来。虽然不知道它们将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天地阴阳连接处将会出现哪些奇幻诡异,但你不会担心,更不会害怕,甚至连联想可能都不会有。想象力极其丰富,语句没有丝毫闪烁迟疑,它会不容置疑地告诉你,“又西二百五十里,曰柄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滔雕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洛。其中多羬羊。有木焉,其状如樗,其叶如桐而荚实,其名曰茇,可以毒鱼”。是“又西二百五十里”而不是其他。少年时读神话故事,我会一边看一边告诉自己,“假的,编出来的”。现在这个念头渐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约约对上古时代的好奇和向往。

随着视野扩大,《山海经》不但是空闲时读来的娱乐之书,还成了行程的“备忘录”——找到曾到之处附近的山河,画上横线。当然,不仅为“备忘”,横线旁边,还会写上几句只有自己才看得明白的句子。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很少在自己的书上写写画画,做各种标记。我至今对书保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洁癖”。哪位朋友如果借了我一本书,点点画画后才还我,我会不高兴。如果这位朋友在我不高兴之时,趁机鼓动我把这本书送给他,那我虽然仍然不高兴,但十有八九不会舍不得。不过,我的《山海经》例外。在《山海经》上标注的那些句子,后来有一些出现在我的一本名为《唯有山川可以告诉》的散文诗集里,成为某章散文诗中的句子,或者标题。

在《唯有山川可以告诉》一书的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好奇印刻在陶瓷上的,是寄托,是预言,还是咒语,大火中凝固成的泥黄色,是传递爱情还是表达愤怒?好奇岩石上的人物是敬天敬神而后迁徙,还是讲述顺应天命知足常乐。好奇巫调中回旋的炽热和悲凉,江面上缠绵又决绝的山歌,一座古镇收藏的风声雨声,松林里遇见的松鼠,大海深处传来的笑声……我把这些好奇和行走中的感受,整理出来,成了这本书”。读《山海经》时,我没想到,读书时标注的句子会成为我这本书的一部分。

比如《唯有山川可以告诉》第一辑的第二章《只剩下风的声音》是写广西猫儿山的:

暴雨过后,猫儿还蹲在那里。

“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丽麂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猫儿披青绿衣裳,站云雾中,送漓江和资江远去。

它马一样,仰天长嘶,期待越岭之巅纵身一跃。

引用的这段话,出自《山海经·南山经》第一篇,是全书记载的第一座山。文中招摇山的地理位置,有四种讲法:一为今岷山;二是今雅鲁藏布江源头的狼阡喀巴布山;三指今广东连州市;四即今广西兴安县的猫儿山。其中,认为招摇山是广西猫儿山的说法最有可能。猫儿山海拔两千一百四十一米,是广西乃至华南地区的第一高峰,山中及附近一带以产桂著称,从招摇山发源的丽麂水是漓江的说法也顺理成章。“丽麂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此海应是北部湾了,而我住在北部湾之滨。

《山海经》这部以神话为主的古籍,就这样以贴身的方式和我相处日久。

拉萨河边

西藏之行,是一次突如其来的临时起意。去西藏之前,除了有时在杂志上了解西藏和读过散文家祝勇写西藏的书《远方的上方》外,我对西藏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那一天,我坐在阳台上发呆,那段时间,每天早晨起来,我几乎都是第一时间到阳台上坐一会儿,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那里,望望天,看看远处的楼顶。坐在阳台上,我有时听到不远处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看到车驶过,但有时也会只看到车驶过听不到声音,有时听到声音却看不见车驶过,坐着坐着,人便有了恍惚之感。用大块的时间发呆,以前是不可思议的。自从学校毕业工作后,人便像陀螺一样被自己及身外的千般百样抽打着,旋转着,哪有停下来的时候!只是那段时间,我辞职了,没有工作。我的同学朋友还在各单位各岗位拼命干活养家糊口的时候,我辞职退休养老,但我一是没到那年龄,二也没那财力,是原先设想辞职换岗这件事发生了变数,人于是处于水到而渠没成的惶惑阶段。

某一天早晨,电话响了。一位兄长从北京打来电话。他说自己在培训,培训结束后,有十天假期。他轻描淡写地讲,我们去西藏吧。没有任何迟疑,我接口便应承,去!

我们到达拉萨机场时,是傍晚六点,高原的太阳,还挂在头顶上。我意外地望着头顶上方明晃晃的太阳,有些怀疑它好像不是我在海边看到的那轮。后来,我才知道,高原的夜色九点多才降临。我觉得,在高原,太阳九点多才下山,必定有它的喻意,就像每一个人都会哭着降生,但每个人的命运却各不相同,这其中也必有神秘喻意。

从机场去住处的路上,同行的三个朋友就感觉到有些头昏脑涨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他们那么强烈的高原反应,而只是显得有些兴奋(后来听说,兴奋也是高原反应的一种表现)。到了住处,他们都倒在床上吃红景天,要睡一睡,顺一顺气息。仍然有点兴奋的我一个人无所事事,便踱出了大门,走向不远处的拉萨河边。拉萨河河面不宽,水流平静,河床上长满了水草和低矮的灌木。远处,青山如黛,云烟如画。慢慢走在温热的河边石子路上,原来有些不匀的喘息平静了下来。

目之所及,一个人也没有,天地间寂静无比。望着如洗涤过的阔大天空,心里原来乱如麻团莫名其妙的事情,如急流中的枯树叶一样,一下子便流走了。于是在河边高矮不一的芨芨草旁一堆五颜六色的石子上躺了下来。

这时,几个藏族小孩,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身边。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话,似乎是争吵,但又明显感觉得出他们的欢快。我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我像一个外星人一样,看他们沿着河床蹦蹦跳跳地走过去。我的目光,护送他们的背影转过一个拐弯,直到消失。

到了晚上九点,身下的石子还温热,躺在上面,很舒服。我甚至把眼睛闭上,想睡一觉。天地间的悲悯气息让我感觉到被天地簇拥——虽然都是天在上,地在下,但各处的天地还是不同,小桥流水和高原大山不一样。开始有了流动的风,风是从河面上吹过来,热气里含着丝丝清冷。兄长打我电话,有些焦急地问我在什么地方。我也讲不清楚,我告诉他我在拉萨河边躺着,很舒服。

当我站起来,往回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了走路还摇摇晃晃的他。太阳还没有下山,我们各自用手机和相机拍晚霞,拍远山,拍藏族的房子,拍拉萨河,以及身边的芨芨草。

夜幕开始降临了。河面和对岸慢慢模糊,原来隐约的水声渐渐清晰起来。这时,另外一个朋友也打来了电话。他一觉醒来,找不到我们,有些担心。

我们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我一边走一边看着手掌里捧着的石子——刚才在河边捡的。我喜欢石子,在青海黄河源头拾过,在东北大地拾过,在华东海边也拾过。拉萨河边捡的这几颗,后来搭飞机过安检时,曾被要求交出去,我祈求安检员,给我留两颗小的,他们竟然同意了。这两颗石子,现在就放在我的书架上。几年过去了,看见它们,就想起曾躺在拉萨河边的石子上。在西藏的天地中,人像一根芨芨草,像一颗小石子,理所应当又可有可无,身处其中,可见证天地寂静、万物平和。

在南浔

南浔是我非常喜欢的古镇,我甚至觉得,江南的古镇,南浔,即使不是最好,也是我最喜欢的,至少是最喜欢之一。古老的房子,古老而且不被破坏;大块石头铺造的石板路,曲折延伸,没有尽头;街上的居民,慢悠悠行走,即使打麻将也细声细气。难得的是南浔出过很多名人,如国民党元老张静江,清末民初四大藏书家之一刘承干,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张石铭,近现代体育第一人徐一冰,著名报告文学家徐迟和著名书法家沈尹默、费新等,这些名人故居基本保存完好,一间间,一幢幢,和普通百姓住宅一起,连绵成了古朴南浔。走在南浔的老街巷里,抬头,拐弯,都会和百十年前的人和故事相遇。

在南浔,我和朋友租住在南浔丝业会馆。这是一幢抬梁式木结构的建筑,屋顶高十余米,厅堂宽敞明亮。听说当年每年四月,养蚕的商人便会来到南浔丝业会馆开蚕王会,数个厅可设宴五十余桌,蚕商们在此共祭蚕神,祈祷蚕事茂盛。我们住进去的那天,下着小雨,雨点打在屋檐上,打在天井的石板上,沥沥地响。夜幕降临了,我们坐在房里听雨。我似乎听到外面有咚咚走路的声音,心里不禁为之一震。时间仿佛一下子穿越到了百年之前,院子里好像有人在低声商量事情,有女子端着盘子走过天井,有树叶在雨中缓缓地飘下来。我就着手机,写下了一首题为《甲午年七月十六日南浔古宅听晨雨遥寄》的诗:“鸟鸣江南雨,秋声滴欲浓。古宅听敲瓦,床上白头翁。”同行的梁老师看了一眼就笑了,他讲:我们如在这里多住几天,可能真会老了。

南浔民居建筑风格和江南其他古镇区别不大,但是,商业的味道比周庄、同里等处淡多了。民居就是民居的样子,住在这里的人,大概也保留着一百年前的模样,并没有被外面急剧变化的商业意识、商品大潮所掩蔽,他们好像习惯了清静的生活。

黄昏的时候,我们在街边看不清店名的小店坐了下来。老板娘衣着朴素,身材娇小,人不算热情,也不冷淡,但言语温和,征得我们同意,老板娘给我们做主,点了四个当地小菜。她讲够吃了,不够再点。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围坐在小店里,边吃边聊边喝青梅酒。吃着吃着,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竟然就着青梅酒唱起了歌。歌声原来还是低低的,后来慢慢就高了起来。坐在我们旁边吃饭的几个湖南游客,原来还只是好奇,后来禁不住,也参加进来一起唱了。一首首老歌,伴着浔溪潺潺的流水和斑痕点点的夕阳,在古老的街道飘荡。

南浔的古朴,让我有了一种安妥的感觉。这种感觉远胜于“美”。它是让你疲惫身心在这里得到休息和舒缓的。它不刺激你,也不推动你,只是让你安静地倾听水声雨声,让你能枕一轮明月遐想。即便后来,你离开了古镇,慢慢会忘记古镇上的很多东西,但是那些陈旧的房子,那些花岗岩石板路,那些流淌的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又会想起它们。它们对你内心的冲击不像在西北看到高山大川时那么大,但它们能给你暖暖的缓缓的念想,让你不由自主找到一条小路,回到自己内心,看到内心,为自己生活里的浮躁和急促有些许惭愧——人生苦短,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激昂、意义和渴求吗?我们难道不需要没有目的地走在一条陌生的石板路上?我们难道不需要做一些能让自己喜欢却没什么意义的事情?需要,至少我需要。有时候,我甚至想,在这样一个小镇上生活,不去看太多的面孔,不去听太多的杂音,写写画画,或者走走看看,然后老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当然,这只是一个梦想,或者可能连梦想都不算。那么,算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动吧。这样的冲动,你不需要?我需要。

寻二胡记

3月25日,农历三月初三后的一天,我们来到古城广西合浦县城,寻找符亮二胡店。

经几方打听,下午四点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合浦县老华侨商店大门口。听讲符亮二胡店就在老华侨商店大院里。商店大门口正有一群中老年男女在打牌。我们走过去向他们打探。他们放下手里的扑克牌,站起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他们俩主动带领我们拐过华侨商店破旧的大门,来到了藏在商店大院厕所边的符亮二胡店。

店门敞开着。符亮师傅却不在店里。店里坐着一个怀抱二胡的中年男子,正疙疙瘩瘩地拉着二胡。我虽然不懂得拉二胡,也能听出他的水平处于初学阶段。店子里乱七八糟摆放着长条木凳、钢锉、胶水、马尾、木筒,两三把不知是破旧待修还是已做成半成品的二胡,以及各种形状,准备做二胡的细长木头、木块。

把我们领到店门口,那两个中年男女转身就走回去继续打牌了。

店里的中年男子看到我们站在门口,停下了手,抬起头说,进来随便看,进来随便看,符师傅马上回来。

符师傅真的很快就回来了。

符师傅是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收拾得还算整齐。他见到我们,既不热情,也不冷淡,他把我们迎进店里,然后把我第一眼看到的长木凳拖到屋子中央,招呼我们坐下。

妹夫是个文艺爱好者,喜欢阅读、书法、治印、二胡。这次去合浦,是他听说合浦有一个叫符亮的师傅二胡做得好,他想买一把,让我陪他去找。正好我也想去看看二胡是怎么做出来的,两个人兴致勃勃便过来了。

我们和符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时,一直坐在店里的中年男子继续旁若无人地拉着二胡。当他放下二胡,我才终于根据音符猜出他拉的是《雨打芭蕉》。他把二胡递给妹夫说,拉拉,玩玩。

妹夫似乎是盛情难却,接过二胡,真的便拉了。

说实话,妹夫的水平比刚才这个中年男子好不到哪去。但是也没见他不好意思,断断续续竟然也能把一曲拉完。那个中年男子好像遇上了知音,他一板一眼地说,多拉就熟了,多拉就熟了。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边上,几乎不出声的符师傅伸手要来妹夫手里的二胡,说,我调调音。妹夫连忙把二胡递给他。只见他从兜里取出一个调音器,一边吹,一边调整二胡的高低声。调弄了两三分钟,他把调音器塞回上衣口袋里后,挺直了腰板,用脚正了正二胡,然后左手食指和中指按在弦上,右手五指夹着马尾弓缓缓拉动……

是《平湖秋月》。

一曲终了。

可能是怕破坏符师傅的心境,抑或是都还沉浸在符师傅如泣如诉的琴声之中,中年男子、妹夫和我,久久不出声。

符师傅放下二胡,淡淡地笑了。他说,好久没拉,都有点手生了。他又说,天气不好,空气太潮湿,店里没办法坐了。

我好奇地问符师傅,手艺是不是祖传家教,如此人琴合一!

符师傅继续微笑。这次,显然是我的问题惹笑了符师傅。但是他没有回答。身边的中年男子也笑了。他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在他们的笑中,我突然想起,我们小镇上也有几个和他们同龄,经历过上世纪60年代那一段年月的人,虽然没有符师傅拉得那么好,但是也能有板有眼地拉上一曲。我说,是下乡时学的?他们仍旧没有回答。

于是,我也自以为是地笑了。

我们各怀心事地笑着聊着,我看到店里有一个夹着曲谱的木架子,边上还摆放着一台陈琴。看来,平时这个店是街坊邻里聚会找乐的场所。中年男子讲,过完年到现在大家都没玩过呢。一直是回南天,天气不好,太潮湿了,湿得坐都坐不下来。

店里如此杂乱,店面所处的环境也不算干净。但是几个喜欢音乐的人能安心地坐在里面,吹拉弹唱,也算自得其乐。

我拿出相机对着店里的杂乱无章拍摄的时候,妹夫和他们俩已在聊二胡的制作、用料,聊二胡曲,也聊店里的生意和生活闲杂事情。

他们对我一会站着,一会蹲着,一会侧身,一会扭着腰,拍货架、木板、二胡,没有什么兴趣。

这样很好。

他们聊他们的。我拍我的。

我一边拍一边听他们聊天。

符师傅原来是华侨商店的职工,主要负责文具、乐器柜条货物的销售。华侨商店倒闭,他也下岗了。符师傅是下岗之后,才租了原华侨商店一间破破烂烂的小仓库,开了间小文具店,之后才开始制作二胡。开始时是有时间就帮朋友和熟人做一两把,后来,慢慢有人找上门来,才多做几把。符师傅讲,现在他一年也就做十把八把。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天气好,有时间就做,但不会多做,一是时间不够,二是希望做一把成一把,大家都是朋友介绍过来的,不能随便。

妹夫讲他也想要一把,问要多久,多少工钱。

符师傅讲,工钱做好试过再说。随意吧。但现在天气不好,至少得一个月后才有两三把新二胡出来。

和符师傅约好有新二胡出来再电话联系,我们便告辞了。

拐过那座破旧的大门,我又看到了带我们找符师傅的那群打牌男女。带我们的那男子抽空抬头时,看见我们走出来,笑笑,算是打招呼,之后,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看手里的牌了。

走到街上时,西斜的夕阳正好照在大街上。

大街上正满地破碎的金黄。

作者简介

庞白,本名庞华坚,现居广西北海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慈航》,散文诗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诉》,诗集《天边:世间的事》《水星街24号》等。曾获第五届中国报人散文奖、第九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