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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树旁的宅院(外二则)

来源:《奔流》2020年第4期 | 任喜录  2020年05月13日07:52

一条不算很宽但也不算窄的青石沟,向东南延伸,道旁一株脸盆般粗细的柿子树,由于岁月的剥蚀,高大的树干皴裂得好似贴满残损的乌木麻将牌。或许也因年老的关系,叶子并不茂密,像牛铃一样的柿子,稀稀拉拉地挂在枝间。

接近树的顶端,架着一座喜鹊建的“三层楼”,一层比一层略大一点。似乎要告诉人们,这是一座“老宅”。

柿树上落有一对喜鹊,一南一北两棵椿树上也各有两只喜鹊在枝间跳来跳去。从个头和毛色上看,椿树上那四只,应该是“老宅”里飞出去的子女。

柿树十米之外是王婶的二层小楼,楼与树之间横着一道高约两米的围墙。王婶正坐在树下乘凉。

“老宅”旁的喜鹊,喳喳叫了几声,似乎在唤儿女归巢。南边的两只没有理睬,北边的干脆张开翅膀飞走了。老喜鹊又叫了两声,北边的两只也飞向远方。

王婶仰起脸说:“唉,翅膀硬了,拢不住了。”

王婶养了猫和狗

王婶养了一只女儿猫和一只牙狗。

当地对动物的性别大多有专称。比如小猪崽,公的叫牙猪,母的叫草猪。但阉过以后,不管公母都叫肉猪,只有留作繁衍的,雌雄才分别叫母猪和郎猪。

王叔早就上了北坡。这里说的“上北坡”,与“爬烟囱”是一个概念,那是一片墓地。她一个人活得太没滋味,就养了两只小动物。

王婶养的猫和狗,不是当宠物养的,而是当作儿女养的。因而她给狗取名乖乖,给猫取名妞妞。

王婶并非没有儿女,儿女的乳名就叫乖乖和妞妞。但儿女的羽翼丰满后,都飞走了。一个向北,在大连搭了个窝;一个往南,在北海筑了个巢,家里就剩她一个老孤孀。

是王婶的儿女不孝,把老母亲扔在家里不管吗?不是,完全不是!兄妹两个曾经达成协议,让妈妈夏、秋住大连,冬、春住北海,气温、环境都适宜。但这个老孤孀只来往迁徙了七八次,在孙子外孙先后进了学校大门之后,说什么也不肯当候鸟了。

是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对她不好,待不下去了吗?也不是。四个晚辈对她说一句话都要想半天,生怕惹老娘不自在。

哪是为什么呢?她有一百个理由:

第一,生活习性不同步。老孤孀自小就跟着阳光过日子,看见阳光就起,没了阳光就睡。可小一辈儿却不是这样。眼看要进入下一天了,还抱住手机不松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像犯了神经似的,独自一人叽叽嘎嘎嘻嘻哈哈笑出声来。天大亮了,王婶做的早饭已经不冒热气儿了,可三遍五遍就是喊不起来。好不容易喊起来了,时间又不赶趟了,慌里慌张擦把脸就出门走了。丢下早餐让她吃一天,完了还埋怨她不该吃剩饭。既然他们不吃,少做点儿不就成了?不成。有一次,王婶生了气,只做了奶孙两人的饭。可偏偏那天儿子、媳妇又提前起了床,把做好的饭吃得净光,害得她又给自己和孙子重新做了一次。

第二,楼层太高,上下都得钻电梯。万一哪一天走了“背”字儿——人都有走“背”字儿的时候——卡到电梯里怎么办?这样的几率虽然极低,但真要赶上怎么办?她不想死在那个铁屋子里。

第三,在老家,有个头疼脑热,到村医那儿拔个火罐就好了。可在城里医院,化验、CT、B超一查就是小半天,虽说花钱有国家买单,但折腾的是自己。

理由多着呢,不说了……

王婶养的是本乡本土的狸猫和柴狗。现在时兴养外国的什么折耳猫、波斯猫、短毛猫,还有泰迪、比熊、吉娃娃啥的,但王婶不喜欢,她就喜欢当地的狸猫,俩眼黑嘟嘟的,身上的条纹黑灰相间,不但样子精神,还逮老鼠。那些外国猫,看起来机灵,却是样子货,能被老鼠吓地直蹿,那还是猫么?狗也是柴狗好,忠诚、听话,还不会跑丢。

但不管是人还是小猫小狗,多一口就得多操一份心。整天蹦蹦跳跳的小妞妞,今天不知怎么了,蔫不拉几地叭在窝里。王婶一搦妞妞的耳朵根,发烫,就唠叨开了:

“你说你,也太爱管闲事儿了。咱家没有老鼠就行了嘛,还要去野地里踅摸,你就是抓,也拣个好天气嘛,昨个下那么大的雨,你还去,淋得跟水母鸡一样。看看,不逞能了吧?看你烧的,跟火笼一样。走,咱让村医看看,给点人药。可这五黄六月大中午的,人家要午睡的。幸好家里还有酒精棉球,我先给你擦擦,退退烧……”

王婶进屋找来酒精棉球,拽起妞妞的爪子一只一只地擦。柴狗乖乖卧在妞妞旁边,瞪着两只大眼静静地看。

王婶一边擦一边叨叨:“别乱动,擦擦就会好一些的,你妞妞姐5岁时,一天半夜突然发高烧,村医凑巧出诊不在家,我也是用这东西在她的手心脚心前胸后背不停地擦,一直擦到村医来诊治。我也给你乖乖哥擦过,挺管用的。唉,儿女要是长不大该多好呢,一长大,都飞走了——人老了,眼泪也不值钱了。”王婶用皱巴巴的手背在眼窝下抹了抹。

王婶擦完爪子,又往肚皮上擦,她忽然发现乖乖不见了。乖乖经常独自外出转悠,该回来时就回来了,她也未在意。

突然,她看见一个人拉着乖乖往镇上走。听说最近经常有人偷狗卖给狗肉店,她就追了上去。又一看,那人拉的不是狗乖乖,而是7岁的儿子乖乖。她追又追不上,喊也喊不出,正在心急火燎时,忽然听见乖乖“汪汪”狂叫。她睁眼一看,老村医站在大门口不敢进来。原来是个噩梦。就笑着说:“我还想找你呢,怕你睡午觉,你倒自己来了!”

村医苦笑着说:“我不来行吗!正睡得香甜,听见你的乖乖在门外叫。我刚一开门,你的乖乖钻进去叼起我的火罐扭头便跑。我只好跟着屁股追……”

“你是说梦话吧,乖乖叼你火罐做啥子嘛!”

“你也别护短,看看你的脚前是啥!”

王婶低头一看,脚前真放着一个拔火罐。

妞 妞

它是一只纯种的狸猫,背上的条纹黑灰相间,肚下的毛雪白雪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美中不足的是它的右后腿仅有三四寸长,走不成优雅的模特步,只能一跃一跃地往前跳。

它的口中好像含有一个什么小东西,正从沟沿下跳到柿子树旁,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就停下来左右观望。

一个苍发男子,手握单反相机,正弓着腰对准妞妞调焦。

妞妞没见过这个人,就用机警的眼神注视了几秒钟,然后跃向自家的院落。

苍发男子被这只狸猫吸引住了。因为他不仅爱好摄影,也喜欢猫咪,家里养有波斯猫、暹罗猫等好几个品种的猫,就是没有本地狸猫。

妞妞并没跃向大门,而是停在了院墙根。

它要爬上这直直的砖墙吗?苍发男子感到好奇,就驻足观看。

妞妞先将左爪搭在离地一尺许的砖缝上,又伸出右爪扣住高于左爪半尺的砖缝。接着,又将唯一的后爪蹬在离地半尺的砖缝上,然后又把左爪向上延伸了半尺……

苍发男子僵在那里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惊动了狸猫,使它掉下来。

妞妞真是好样的,像缺了腿的蜘蛛一样艰难地爬上了上去,在墙头喘了几口粗气,然后,两条前腿和一条半后腿一同发力,跃进了院子。

这只猫怎么会是三条半腿呢?生下来就是这样吗?还是后来因为什么变故成了这个样子?

正在苍发男子感慨的当口,大门吱呀响了,王婶从院内走了出来。

苍发男子忍不住问道:“老嫂子,我看见一只狸猫跳进了你的院子,是你家的么?”

“你说的是妞妞吧,当然是我家的呀。”

“不好意思,我好奇。它的那条腿怎么只有半截?”

“唉,都怪我。去年下头场雪的那天,它一大早就出去了,到半夜还没有回来。我想着可能是让哪个该死的给拴住了,正在伤心落泪呢,听见妞妞在院外大声地嚎叫。妞妞平时可麻利了,那院墙根本挡不住它。感觉不对,就赶快出来开门。我的妞妞一瘸一拐地跨进了门,后腿带着一个铁家伙。我抱起一看,是一个套野兔的铁夹子,腿肿得像根红萝卜。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眼泪也哗哗地往下落,一边大骂那些丧尽天良的家伙,一边取下铁夹子,又倒了些热水给它洗伤腿。到天明,伤腿就发青了,赶快给村医抱去。村医埋怨我不该用热水洗,应该用雪擦。我后悔死了,可村医那儿没有后悔药,只能将妞妞的伤腿截了,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听了王婶的讲述,苍发男子的心也一颤一颤的,在爱怜妞妞的同时,也对王婶产生了不满,就埋怨道:“你明知它仅有三只爪子,咋不给它留个进出的路?”

王婶不好意思地回答:“本来留有猫道眼儿的,因它生了一窝小猫,怕小猫溜出去,就堵上了。”

苍发男子的猎奇心又上来了,就央求道:“能让我再看看你的妞妞吗?”

“看看不妨。”老妇人说着,闪开让他进院。

苍发男子一进大门便停下了脚步,他看见四只小狸猫正围着一只两寸长的小老鼠嬉戏。其中一只用前爪拨了拨被口水洇湿了毛的小灰鼠,小灰鼠马上转身跑了几步。另一只小猫立刻上前拨了一爪子。由于用力过大,小老鼠被拨出了包围圈。这只小老鼠也机灵,抓住机会就向墙根蹿去。

在一旁观战的狸猫立即跃了过去,将小老鼠按在前爪之下,然后用门牙轻轻衔住送回小猫中间,又后退几步,蹲下来观看。

老妇人见苍发男子好奇,就说道:“妞妞前天就叼回来一只,被四只小猫玩死了,就又逮了一只。”

“没想到你这老狸猫,还是个育儿高手啊!”

本来专注于小猫戏鼠的妞妞,发觉这陌生的声音来得近了,马上把注意力移了过来。接着就瞪圆了它那一双大眼睛,并张开大嘴,露出两对锋利的虎牙,发出“哈哈”的恐吓声。

乖 乖

王婶真把乖乖和妞妞当成儿女养了,闲下来就会喊:“乖乖、妞妞,到妈妈跟前来。”然后给这个捋捋背,给那个理理毛。

三位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温馨的春秋。但这温馨的生活说停就停了,原因是近来王婶心绞痛的发作频率骤然增高。

王婶一犯病,就会胸闷气短出虚汗。这时候,她只要将村医给的速效救心丸倒上两粒含进嘴里,痛苦就缓解了。可是,病虽然扛过去了,但总要虚弱几天才能恢复正常。

在这几天里,不要说乖乖和妞妞的饭食不能按时得到,就连她自己也由一日三餐变为两餐,并且还是寡淡无味地凑合。

村医说,这等于是抄小路向阎王报到,劝她赶快让儿女接走。

王婶听了,也只应付一句:“叶落归根,叶落归根,现在还往外跑,我这老骨头不想进老坟了?再说我走了,乖乖、妞妞咋办,火车又不让上。”

村医苦笑道:“这好办,让儿子开车回来连你一块接走。”

王婶斜了村医一眼:“吃根灯草,说得轻巧。几千里路,一来一回好几天,工作不干了?再说,咱啥苦没受过,那年月十天半月吃不上一顿饱饭,阎王也没叫走,这会儿生活好了,反成琉璃圪嘣了?”

村医哼了一声:“叫你犟,真到那一天就晚了。”

都说是药三分毒,村医常年与药打交道,他的嘴或许也有毒,王婶真让他给毒着了。

清晨,王婶扫开夜里落下的一层雪,上了趟茅房回来,嘴唇便开始不停地抖。她拿过桌上的速效救心丸,可怎么也拧不开瓶盖,不大工夫就倒在了床上。

妞妞立刻喵呜了几声。猫语虽然与狗语不同,但毕竟在一个锅里搅了几年稀稠,乖乖明白妞妞是叫它,就马上前来听令。

妞妞说:“妈妈的病又犯了,好像比以前都严重,我在家守着,你赶快去叫村医。”

乖乖听了,转身就跑向村医的家。可等村医进到屋里,王婶已经不能动了,打了一支强心针,也没缓过神儿。

村医焦急地说:“不听劝告,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这可咋办呢?”

乖乖汪了两声,跳上床拱开枕头,把王婶的老年手机叼给村医。

村医说:“光给我手机有啥用,我又不知她儿女的电话。”

乖乖又跳上三斗桌,把压在眼镜盒下的小本儿叼给村医。

村医翻开小本儿嘟囔道:“哪个是她儿女的电话呢?哦,乖乖,她儿子小名也叫乖乖,这个是。”

村医对着小本儿按了电键,等手机里传来说话声,即答道:“我不是你妈,你妈今天的情况很不好,你和媳妇马上回家,并且给你妹子说一声,让她两口也回来,越快越好。”

村医放下电话又嘟囔了几句就出门去了。妞妞用前爪拍了拍王婶的脸颊,见没有反应,就对乖乖说:“看来妈妈真不行了,我得离开。”

乖乖吼道:“啥?妈妈刚倒下你就要离开?她白疼了你三年。”

妞妞委曲地说:“我也不忍心离开,可在我懂话时,亲娘就交代,人的家里有尸骨,忌讳猫进屋,怕惊尸。”

“胡说,胡说,我亲娘就没说过这样的话。”

“那是你们狗类不懂,在动物界,就我们猫身上的静电强。不信,你来拨拨我的毛,会叭叭地闪光,而你就不会。所以,只要我们一动,就会带动尸骨起来。”

“胡说,胡说,你这会儿在不停地动,妈妈却没动。”

“那是因为妈妈还有体温,等她身上一凉,就难说了。我还是赶快走吧,不然村医叫人一来,我会挨揍的。”

“妈妈真是白养了你一回。”

“我不会远离,就在院外的树上与你保持联络。”

妞妞刚刚跑到门外,村医就领着几个老年男女进了院。村医对妞妞说:“你出来就好,再不许进去了哦!”

妞妞叫了两声,蹿上院外的柿子树。

村医对两个老年妇女说:“你俩进去给王婆穿寿衣,我们在堂屋支草铺。”

两个女人有些为难:“谁知她的老衣放在哪儿。”

“屋里那些箱柜,你俩随便翻。”

“这合适吗?”

“都这个时候了,哪还有合适不合适的。”

所有人都忙活开了,只有乖乖稳稳蹲在里间门口,两眼盯着两个老女人的一举一动。

半夜时光,王婶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赶到了家,进门看到妈妈躺在堂屋的草铺上,立马扯开嗓子大哭起来,乖乖也跟着呜呜。

村医说:“少哭一会儿,到大门外给你妈烧开路纸,让她上路吧。”

第二天,全村男女都来操办王婶的丧事,但除了王家的四个年轻人,里里外外全都50岁往上。现如今,农村的年轻人都在城市讨生活。好在邻村新成立的专业抬棺队消了村医的愁,不然,这棺材由谁来抬?

入殓时,众人刚把王婶抬进棺材,乖乖就跳了进去。

村医喊道:“你进来干啥,出去!”

乖乖汪汪抗议。

正在众人怕乖乖下口而无所适从时,妞妞在树上叫了两声。乖乖知道是叫它,就跳出棺材跑了出去。

妞妞喵呜了几声:“你在那儿添什么乱?”

“他们把妈妈放进一个木匣子里,要是妈妈醒了怎么办?”

“我看见他们在崖边挖了个洞,看样子是要将妈妈埋进去。假如连你一块埋了,那就真完了。”

“那你说该咋办?”

“咱俩掏个小洞,与大洞连上,如果妈妈真醒了,你就出来叫人,或许还有救。”

“好,就按你说的办!”

妞妞从树上跳下来,领着乖乖去崖边守候。

作者简介

任喜录,现为河南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三门峡市作家协会会员,卢氏县作家协会理事。曾先后在《奔流》等报刊发表散文、短篇小说多篇,在新浪、磨铁中文网等网站发表中、长篇小说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