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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厨房,母亲的身影

来源:“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微信公众号 | 高兴  2020年05月10日09:23

童年时,过年最大的意义在于改善生活,改善生活又同厨房紧密相关。而厨房,又总是让我想起母亲。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如此描述母亲:“母亲属于那样一种类型的女人:总在不停地劳作,总得做点什么,一旦手中没活了,反而会感到别扭,会感到难受。忙碌成了她的一种天职,一种习惯,一种生存方式,甚至忙碌本身于她就是休息。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劳碌命吧。”

记忆中,母亲似乎一天到晚都在厨房待着,忙忙碌碌,没完没了。那是她的岗位,是她的空间。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这样的感觉:有母亲的身影,那片空间才能叫厨房。否则,它就不完整,就名不副实,就空荡荡的。

那片空间独立,但不大,也简陋,在天井的那一头,带屋檐的瓦房。砖砌灶台,水缸,煤炉,一张小桌子和两三个小凳子,就是它的全部了。那时还没有冰箱、微波炉之类的现代电器。灶台有两个灶眼,放着两个大铁锅。一个专门用来煮饭。另一个用来炖汤、做菜和炒菜。灶台里侧堆着高高的柴火,相对隐蔽。我们几个小把戏玩捉迷藏的时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躲进厨房,躲到柴火的后面。做饭时,架柴火极讲究,架得好,就能控制火候,并延长燃烧时间。母亲先要到里侧,蹲下身子,架柴火,点柴火,等火势稳定,锅热得差不多时,再站到灶台旁,做饭,炒菜,或热饭,热菜。然后,过几分钟,再到里侧侍弄柴火,如此反反复复好多回。真正是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夏天闷热,待在厨房里,实在不是滋味,尤其在七八月份,简直可以说是煎熬。冬天,厨房却是个温暖的地方。我们都争抢着要为母亲侍弄柴火。望着炉膛里燃烧的火焰,闻着渐渐冒出的香味,冬天,于我们,甚至有了童话的色彩。捷克诗人霍朗在其诗作《雪》中这样写道:

子夜,下起了雪。此刻

厨房无疑是最好的去处,

哪怕是无眠者的厨房。

那里温暖,你可以做点吃的,喝点葡萄酒,

还可以透过窗口凝望你的朋友:永恒。

前几年,当我读到此诗时,心中涌起了一阵的亲切和温暖。厨房记忆,让我一下子贴近了霍朗的内心,也让我再次回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是个物质贫困的年代。家里有好几个孩子。好几个孩子,就是好几张嘴。吃饭,成了父母的头等大事和最高目标。那时,能吃饱,就不错了。我们压根儿不敢奢望吃好。

可母亲还是发挥出了她的全部才能,不但要让我们吃饱,还要让我们吃好。这不是件容易的事。物质有限,就得运用智慧和想象力了。母亲只要走进厨房,待上一两个钟头,就能魔术般,变出几道像模像样的菜来。真是神了。这让我对母亲佩服极了。每每闻到饭菜的香味,我都会坐不住,立马停止写作业,或玩游戏,悄悄溜进厨房,站到母亲的身边,看母亲做饭,很乖很专注的样子,带着小小的私心。母亲明白我的心事,不多一会儿,便会夹上一口菜,塞进我的嘴里。有时,看到母亲在厨房拾掇带鱼或鹅肠,我还会小声地建议:能红烧吗?母亲望望我,笑笑说:那好吧。不知怎的,儿时,我喜欢所有红烧的饭菜:红烧鸡块,红烧带鱼,红烧萝卜……只要红烧,就一准好吃,一准下饭。

都说,对于孩子,邻居家的饭菜总是更香。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我从小就喜欢母亲做的饭菜。坚定不移地喜欢。其实,母亲做的都是些地地道道的家常菜,用料都极普通的,可经过她的搭配和调制,味道就不一般了,就是好吃,用朋友荔红富有韵味的江南普通话说:“好吃得不得了!”

母亲注重实践,又善于琢磨,久而久之,在厨房研究出了自己的菜谱,饭店绝对没有的。比如,菠菜炒大肠,谁会想到用菠菜炒大肠呢。看似简单的菜,却要费上好几天的工夫。菠菜,用新鲜的。而大肠则要反复清洗,再放上各种作料,加以煨制,然后还得风干一段时间。烹炒时,必须巧妙掌握油、盐、酱、醋和糖的比例。每回,母亲端上这道菜时,我们几个孩子总要欢呼的。

还有韭菜炒螺蛳肉。同样费工夫。这是家乡的特色菜,饭店里一般都有。可饭店里做的绝对比不上母亲做的。母亲先要搬上一只小凳子,坐在弄堂里,用针一颗一颗地挑出螺蛳肉。韭菜也要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炒时特别讲究火候。末了,一定要放点胡椒粉。也许这就是诀窍。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下饭的菜了。

由于家境并不富裕,我们往往要等到过年,才能集中领略到母亲的最高手艺。红烧狮子头。蛋饺。慈姑烧鹅。油豆腐塞肉。百叶结烧肉。猪头糕。还有酱肉和酱鱼。那时,过年前,我们家乡,家家户户厨房的屋檐下都挂着无数的酱肉和酱鱼,真正鼓舞人心的旗帜。这些永远的家常菜啊!我们期盼着过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在期盼母亲的饭菜。然而,过年也是母亲最最辛苦的时刻。一连五六天,母亲基本上都在灶台旁度过。别人在吃在喝在聊在玩,母亲却在忙碌。过年对于孩子是欢乐,对于母亲实在是重轭。但年还得过,而且还得快快乐乐地过。这是母亲朴素的念头。现在想想,真是内疚。我们当时怎么就不懂得心疼母亲呢。

也忘不了母亲做的野菜馄饨。用野菜、鸡蛋、豆腐干丁和鲜肉作馅,包得满满的,大大的,那么实实在在的馄饨,只有母亲才做得出来的。吃的时候,不能不放点白酱油和猪油。在南方,吃菜饭时,也得放猪油的。猪油,有一种说不出的香。记得我考上大学时,母亲把我的小朋友们都请到了家里,吃馄饨。邱悦,慧良,志刚,姜勇,益民,都来了。那天,母亲特别开心,一大早就进厨房,包了那么多馄饨,保证我们放开肚子吃。吃得我的小朋友们个个赞不绝口。母亲看着我们吃,禁不住笑。

常常,想到厨房,想到母亲做的饭菜,童年的所有美好感觉便溢满心头了。

如今,父亲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家乡的老房子还在,空着。只要回到家乡,我都要到老房子里,对着父母的遗像,磕上几个头,然后四处看看,摸摸,仿佛在寻觅着什么。那里有我的童年和少年。站在厨房里,总会恍惚看到母亲的身影,怎么也抹不去。母亲在望着我呢。我知道,那只是幻觉。厨房里再也没有母亲的身影了。那片空间,永远地空了。谁也无法将它填充。什么也无法将它填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