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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奇人》(叁)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冯骥才  2020年03月06日10:42

作者:冯骥才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1月 ISBN:978-7-5212-0874-0

篇首歌

一本又一本,

一群复一群;

民间奇人涌,

我笔何以禁?

张王李赵刘,

众生非蚁民,

定睛从中看,

人人一尊神。

大 关 丁

天津是北方头号的水陆码头,什么好吃的都打这儿过,什么好玩的都扎到这儿来。这就把当地的阔少爷们惯坏了。这些少爷个个能吃能玩,会吃会玩,讲吃讲玩,还各有一绝,比方北大关丁家的大少爷丁伯钰。

丁家原本是浙江绍兴的一个望族,燕王扫北来到天津,祖上在北城外南运河边弄到一个肥差——钞关的主事。这差事就是守在河边一坐,南来北往的船只全要向他交钱纳税。不用干活,坐地收钱,眼瞅着金山银山往上长,铜子儿扔着花也花不完。

丁家掌管这钞关在城北,人称北大关;丁家这差事世袭,上辈传下辈,只传家人,不传外人,故人叫他家为“大关丁”。

大关丁虽然有钱有势,可是他家的大少爷丁伯钰却非比常人,绝不是酒囊饭袋。他玩有玩的绝门,吃有吃的各色。

先说玩,他不玩牌不玩鸟不玩狗不玩酒令不玩小脚女人,他瞧不上这些玩烂了的东西。他脑瓜后边还耷拉一根辫子时,就骑着洋人的自行车,城里城外跑,叫全城的人全都傻了眼。

据说李鸿章早就听说,海外洋人全都骑这种东西,在大街上往来如梭。后来李鸿章访美,亲眼瞧见了,大呼神奇,还把自行车称作洋人的“木牛流马”。美国人送他一辆,他不敢一试。他不试,谁还敢试?拿回来一直扔在库房里。丁伯钰听到了,心里好奇,就找租界的朋友,花大价钱由西洋进口一辆,拿回来就骑,开始时不免摔得人仰车翻,但不出半个月,居然在估衣街上晃悠悠地亮了相。这一亮相,满城皆知。半年后,天津卫城里城外,河东水西,大街小道,全见过这位高大壮实的丁大少爷,骑一辆前后两个轱辘的洋车,宛转自如,轻如小燕,飞驰街头。他是头一位骑自行车的天津人,一时成了津门一景。

这种玩法,除去丁大少,谁还能做到——想到,想到——做到?

再说吃。他不爱吃登瀛楼的锅塌里脊不爱吃全聚楼的高丽银鱼不爱吃天丰园的酸沙紫蟹不爱吃德昇楼的炒鲤鱼须子,不爱吃广东馆宁波馆京饭庄和紫竹林洋菜馆所有的名菜。在天津这码头上,天下各种口味一概全有,好吃的东西五花八门。酸的、甜的、咸的、咸甜的、酸甜的、辣的、麻的、怪味的、又臭又香的;黏的、酥的、脆的、软的、松的、滑的、面的、焦的、外焦里嫩的、有咬劲的、愈嚼愈带劲的……这些东西,不光吃不过来,看都看不过来。可是丁大少爷口味个别,他顶爱吃一样,这东西吃不腻吃不够,却并不金贵,也不稀罕,街头巷尾到处见,就是——糖堆。

一串蘸糖的山里红,有嘛吃头?穷人解馋吃的,哄孩子吃的,丫头片子吃的,城中顶尖的阔少爷干嘛偏吃这个?

人笑他“富人穷嘴”,他不在乎。坐着胶皮车穿过估衣街时,只要看到街口有小贩卖糖堆,立时叫停了车,打发车夫去买一根,坐在车上,大口咔哧咔哧嚼起来。这模样城北的人全都见过。别笑人家丁大少阔没阔相。他说过,糖堆就是一两金子一串,他照吃。由此叫人知道,有钱人就是想干嘛就干嘛。丁大少拥着金山银山,偏拿着这街头小吃当命了。谁能?

一次,一位打京城来的阔少爷来拜访他。京津两地虽近在咫尺,脾气秉性、吃法活法,连说话说什么都不同;天津人好说八大家,京城的人张口就是老佛爷。天津这里有钱的王八大二辈,京城那里官大一级压死人。今儿一提糖堆,京城阔少问丁大少:“这糖堆在我们京城叫作糖葫芦。老佛爷也爱吃糖葫芦,你可知道?”

丁大少摇头。京城阔少神气起来,笑道:“老佛爷吃的糖葫芦是仙品,与你们这儿街头货色可是一天一地了。”随后他顺口又说了一句,“现在京城鼓楼前九龙斋饭庄掌勺的王老五,在御膳房里干过,据说就给老佛爷蘸过糖葫芦。”

京城阔少见自己把津门阔少压住了,心里高兴,不再说糖堆的事,换了话题。其实他也就知道这么一点儿。

可是等京城阔少一走,丁大少马上派两个能人,带许多银子,跑到京城,在鼓楼跟前找到九龙斋,接着找到王老五,跟着把这退了役却正缺钱的御膳房的厨师请到了天津。向来京城里必须托大官来办的事,在天津卫用银子全能办成办好。

这王老五人矮,微胖,小手,小脚,小鼻子,小耳朵,其貌不扬,也不好说话。可是身上透着一点威严。若不是出身名门,抑或身怀绝技,身上绝没有这般神气。待他到丁家院子当中,先支起火炉,架上铁锅,铺好石板和案板,随后把从京城带来的两个大包袱打开,将各种见所未见的干活的家伙,还有花花绿绿、奇香异味的食材,一样一样、有章有法地铺开摆开。这阵势,叫四周围观的男仆女婢全都看傻了眼。丁大少咧开笑嘴,他家当院成了御膳房!

他眼瞅着王老五,一步一步把一串串糖堆做好。他头次见糖堆还能做得这么晶亮悦眼、五彩斑斓、玲珑剔透,好似一串串小花灯。他叫人把蘸好的糖堆送到家中各房,自己挑了新奇俏皮的一串,张口一咬,立时觉得自己已经是老佛爷了。原来做皇上这么有口福。可是皇上能吃到的,他使银子不也照样吃到吗?从此,他只要想吃老佛爷的糖葫芦,就用车把王老五从京城拉来。有一次他还在家摆上一桌糖堆宴,把城中一些吃过见过的大人物全请来。一席过后,便将明里暗里笑话他吃糖堆的臭嘴们全堵了。要说天津卫会吃加上会玩的,大关丁的丁大少顶了天。

渐渐,人们把他家这个有钱有势的称号“大关丁”给了他,称他“大关丁”了。

天底下无论坏事好事不会总在一个人身上,这叫物极必反。庚子年间,天降大祸,朝廷内乱,拳民举事,中外恶斗,跟着是聚在紫竹林里的八国联军血洗了天津老城。大关丁家富得惹眼,便被联军抄得精光,此后他家的摇钱树——钞关也不叫干了。一下子,他从天上掉在了地上。这世上的事很奇怪,活在天上的人掉下来好像绝了路,一直在地上的小老百姓反倒没这感觉,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干活就干活。

联军屠城后不久,天就凉下来。大关丁只剩几间没烧毁的破屋子,他一家好几口,饥肠饿肚,睡觉没被,没东西可卖。人劝他借贷他不肯,他不肯背债,他明白背上债就像扛上墓碑,一直到见了阎王爷,才能卸下身来。

一天,他在估衣街上看见一个卖山里红的老乡。他吃了半辈子糖堆,见了山里红哪能不动心。但这次不是心里一动,而是脑筋一动。他口袋只有几个铜子儿,便买了三五十个山里红,又去杂货店买了一小包糖,回家后切果,剔核,熬糖稀,然后从堆在墙角的苇帘中抽出几根苇秆,剥去干皮,露出白秆,截断削尖,穿果蘸糖,拿到街上一卖,都说好吃,顷刻卖光。他攥着钱又去买山里红,买糖,做糖堆,这么来来去去,跑来跑去,快断绝了的一口气就这么一点点缓过来了。

两个月后,大关丁居然有模有样站在估衣街江西会馆对面一条胡同口卖糖堆了。看样子他有几个钱了。天气凉,他居然穿上了一件二大棉袄,头戴无檐毡帽,脚下蹬兔皮里子的一双毡靴。一根裹着厚厚一圈稻草的木杆上,插满红通通的糖堆。估衣街上平日总有几个卖糖堆的,可人嘴挑好的,很快都认大关丁的了。大关丁的糖堆果大,足实透亮,糖裹得又厚又匀,松脆不粘牙;吃他一串,赛别人两串。

快到年底,丁大少手头阔绰些,开始在糖堆上玩起花活,夹豆馅的、裹黑白芝麻的、镶上各种干鲜杂果的,愈做愈好愈奇愈精,天津人吃了多少年的糖堆,还没吃过大关丁这些花样翻新的糖堆。这就奇了,他不过一个玩玩闹闹的少爷,哪儿来的这种能耐?

连大关丁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大少爷的能耐哪儿来的。谁也没想到,不过是当年御厨王老五在他家当院做糖堆时,他在一边拿眼看到的。怎么选果,除核,做馅,熬糖,夹花,配料,削签,穿果,蘸糖,等等,他全看在眼里。他那时候并无心偷艺,王老五对这好吃的阔少爷也全无戒心。大少爷好奇便问,王老五有问必答。能人对自己的能耐向来守口如瓶,所以王老五在京城没有知音。到了天津卫大少爷这儿,百无禁忌,便开了河。王老五愈说愈得意,可就把一生的诀窍全说给了大少爷。大少爷拿糖堆当命,这些话听了自然全都记住。谁想到王老五当年每句话,今天在大关丁手里全成了真刀真枪。

大关丁过去是吃糖堆,今天是做糖堆。吃糖堆用嘴,做糖堆用心。一旦用心,能耐加倍。他还将山里红改用北边蓟县的,黄枣改用漳州的,苇秆改用白洋淀的。天津是码头,要什么有什么。大关丁亲口吃过老佛爷的糖葫芦,只有知道那个味儿才能做出那个味儿来。天津又有租界,有洋货,他能知道洋人哪样东西好。他把白糖改为荷兰的冰花糖,不单又甜又香,还分外透亮,看上去每个红果外边都像罩个玻璃泡儿。这些法子,一般小贩哪里知道!过年的时候,大关丁做一种特大糖堆,顶上边的一个果儿特别大;他别出心裁,拿橘子瓣、瓜子仁儿、青红丝做成一个虎头,一对葡萄当眼珠子,凶猛又喜人。他给这糖堆取名“花里虎”。虎性阳刚,过年辟邪,过年买东西不怕贵,这一下他的糖堆名扬津门。开始时花里虎限购三支,后来一支也买不上。

这一来,大关丁又站了起来。

他在钞关长大,懂得做事要讲规矩。他每天必走一条路线,起自针市街,东穿估衣街和锅店街,西至大胡同止。天天下午,按时准到。只是刮风、下雨、三伏天不出来。北门里的富人多,想叫他到那儿去卖,被他婉拒。他说他每天做的东西有限,只够估衣街那边的老主顾。他的糖堆是在估衣街上卖出名来的,心里总装着这里的老主顾们。

于是,估衣街上天天能见到他。他富裕起来后,衣装也更像样。小瓜皮帽是用俄国的材料定做的,褂子裤子干干净净。他面有红晕,眸子发光。自己不再担糖堆挑子,专门雇一个人替他担。他大腹便便走在前边,右手不离一根长柄的花鸡毛的掸子。每到一个小胡同口,必朝胡同里边喊一声:“堆儿——”

天津人卖糖堆,从来不吆喝“糖堆”两个字,只一个“堆儿——”。

他人高腹圆,嗓门粗,中气足,一声可以直贯胡同深处。如果是死胡同,这个“堆儿”的声音撞到墙还会返回来。

他身上总还有点当年大关丁的派头。

天津人再没人贬他,反而佩服这人。人要阔得起,也得穷得起。阔不糟钱,穷就挣钱。能阔也能穷,世间自称雄。

跟  会

今儿,天刚麻糊亮,木头就把两块玉米饼子揣在怀里,急急忙忙赶往东城外的娘娘宫去。其实他整整一夜没合眼,躺在炕上,等着天亮,愈等天亮得愈慢。他今年十八,爹终于答应他去看皇会。过去不敢,怕他出事。皇会年年挤伤挤死人。为这个,官府多次禁会。禁了又开,开了又禁。禁是怕出事,开是不开不行,没皇会像没过年。

天津临海,使船的人多,分外拿这位海神娘娘当回事。娘娘可以保佑出海的人平安无事。海上黑风白浪,弄不好船就翻个儿,一船的人全喂了鱼。故此,天津人吃鱼,吃完上面,把鱼翻过来吃下面时,绝不说“翻过来”,忌讳这个“翻”字,必定要说“划过来”。这个“划”字,就是划船的划。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讲究。

年年三月二十三日娘娘生日,天津人必办娘娘会,一连几日给娘娘烧香叩头,还要把娘娘的雕像从庙里抬出来,满城巡游,散福万家。城里城外上百道花会,全要上街一展才艺,各逞其能,亮出绝活,死卖力气,以示庆贺。一时,商家歇市,万人空巷,争相观赏,举城欢庆。

所谓皇会,是因为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天津,正赶上娘娘庙出会,看得高兴,赐给各道老会黄马褂、金项圈和两面龙旗。小百姓哪受过皇上的赏赐,一受宠就来了劲儿,从此把花会改称为“皇会”。出会之举也就折腾得一年比一年盛大。倘若家住天津,没看过皇会,那就是白活了。

木头的爹是位行医的大夫,做人做事也如同给病人下药,谨小慎微。在当爹的眼里儿子永远长不大,更何况木头天性木讷,哪敢叫他去看皇会。今年还是别人提醒他,儿子十八了,别总拿绳拴着了,这才放行。

可是木头一出东门,就挤进了人群,待他挤到了娘娘宫前的广场上时,天已大亮。这时候围在广场周围一圈的住房和店面,全让了出来,给各道老会化装打扮,等候出会。各会的用具和仪仗都整整齐齐摆在门外。这些个家伙件件都是上百年的老东西,旗幡伞盖,各样器物,非常好看。木头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真开了眼。

忽然一个踩跷的人从他前边走来。这人踩在高高的跷上,却如走平地。他抬头看,踩跷这人是个女子,白衣青花,彩带飘垂;头上一圈粉白月季花,把一张俏皮的小脸儿鲜红娇嫩地烘托出来,清眉秀眼,樱桃小嘴,极是俊美。忽然她好像踩到地上的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歪,似要跌倒。木头赶紧一托她的胳膊,扶住了她。她直起身子时,扭头朝木头一笑。这一笑算谢了他,神气却仿佛带些娇羞。木头没见过世面,竟然面皮发热低了头,待抬起头来,只见远近各处都有站着一些高高的踩跷的人,但不知哪个是刚才那个踩跷女子了。

大太阳升起,鼓号齐鸣,气氛庄严,出会了。广场上的人潮水一般往娘娘宫那边涌去。木头如在大浪里,自己不使劲,别人也帮他用劲。可是离庙还远着呢,他就被卡在人中间动弹不得。他个子不高,人瘦没劲儿,只能听到前边人呼人叫和鼓乐之声,从攒动的人头上边可以看到一些旗头、吊灯、轿顶、塔尖、花杆从眼前走过;顶稀奇的是给许多人举着的几口铁锅,乌黑奇大,百姓纷纷往锅里扔铜钱,这钱是功德钱;钱落锅中,刷刷如雨。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娘娘起驾。各道护驾的老会要走在前头。

每年出会的路线不同,木头不懂,只有跟着人流,叫人推着后背,往前边挤边走。有一阵子,挤来挤去竟把他挤到前边。忽然一些人,穿黄坎肩,扎黄包头,用一根挺粗黄绳子把他拦住。一个黄衣黑脸的大汉朝他厉声喝叫:“挤嘛!后退!”这人手里还拿着一面三角形的小黄旗朝他刷地一晃,旗面上绣着三个黑字:黄龙会。原来这也是一道会。专管出会时道路通畅。此时黄龙会好像有极大的权力,人人都得听他们的。

跟着,他看到一道道见所未见的老会,又演又耍,又唱又跳,各逞其能地从眼前走过。每换一道会,换一番风景。旗幡不同,装扮不同,演艺不同,曲调不同,除了皇会哪儿还能见到这样的场面?出会的人强,看会的人也强,很快一些硬胳膊硬膀子的人把他挤到后边,任嘛也看不到了。

今天出会,出了庙门,先往宫北。木头一直被挤到华锦成灯笼铺前,他已经没有劲儿挤到前边去,正心急的时候,一个声音对他说:“你想不想到上边去看?那儿正好有个空地方。”

他定睛一瞧,跟他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虽然穿着夹袄,仍显得身强骨壮。这人龇着一口白牙朝他笑。天津这里的水碱大,牙白的人不多。这人手指的地方是一堵矮墙,墙头上边站着四五个看会的人,靠边正好有一小块空地。墙虽不高,可木头上不去。那人说:你踩着我,我送你上去。

木头不肯,但那人豪爽,一条腿蹲下,两手中指交叉起来,手掌朝上,合成一个托儿,放在腿上,他执意叫木头踩在他手掌上。木头拗不过他,刚踩上去,身体离地而起,竟如升天一般,并把他一直举上墙头。

叫木头惊奇的是,宫前一条大街出会的全景,都在眼边子下边。待他忽然想到要谢谢这慨然相助的汉子,汉子却不见了。

若非居高临下,哪里能看清这般出会的阵势。由宫南到宫北,在这窄仄而弯曲的长街上,出会的队伍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五彩缤纷地穿过,有如一条巨大蠕动的长龙。站得高,看得全,连每一道旗幡上写着的老会的名目都看得一清二楚。刘园法鼓的飞钹,百忍老会的陀头和茶催子,同善大乐会吹奏的河洛大乐,西池八仙会唱的鹤龄曲和长寿歌,都叫木头恨不得再多长一双眼一对耳朵,可是没看清楚就走过去了。芥园花音鼓鲜花老会过来时,八抬轿子一般大的鲜花座,装满了五色鲜花,木头看着奇怪,现在这季节哪儿来的菊花杜鹃百合牡丹?这花是假花还是鲜花?只听他身边一个人说:“别光看,拿鼻子闻。”说话的声音苍哑厚重。

不等他吸气,浓浓的花香扑面而来。

这时他才看到身边是一位胖胖的老爷子,七十开外,对襟小袄,头扣护耳帽;不是站着,而是坐在墙头上。他这么大岁数,是怎么上到墙上来的?只听这老爷子说:“我每年就等这道会。这个节候,养好这些花,到这时候还叫它们都把花开开,可不是凡人能干的。你细听,里边还放着好多虫儿叫唤呢。”然后对木头说:“行了,我看完这道老会,该回去了。你能扶我下去吗?”

木头是老实人,没想到自己跳下墙之后,怎么再上来。他朝老爷子点了点头,跳下了墙,然后抱着老爷子下来,他也没想到这胖老头比口缸重,往他身上一压,差点把他压趴下,多亏他脚下一用力,老爷子落了地。老爷子谢了他,过后问他:

“看几次会了?”

“头回。”

老爷子笑了笑说:“我是玩会的。”然后哑着嗓音说:“我告你怎么看会。咱天津会多,一二百道,谁也看不全。你要看哪道会好,就跟着它。它在里边走,你在外边走。”老爷子往人群中一指,接着说:“咱天津看会有规矩,人再多,也不能把道全堵死,挨着墙根总留一条窄道儿。你顺着走就是了。好,我该回家吃东西了,快晌午了。”

这么快就晌午了?

木头谢过老爷子指点,沿着墙边往前走。忽然横向一条胡同拥出一群人,不知何人何事,这群人来势很猛,一下把他冲进街心,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他摔这一跤,有点发蒙。待定神一看,周围全是连蹦带跳的高跷腿子。惊慌中,一个耍高跷的猫腰伸过手,一下把他拉起来。他再一看,竟然是出会前在宫前广场上,那个险些滑倒,被他扶了一下的白衣女子。

这么巧,刚才他扶过她一下,现在她拉他一把。

这时白衣女子也认出他来,竟朝他娇嗔地一努嘴,含羞掩面地跑走。木头有点犯傻,直直地立在一圈踩着高跷腿扭来扭去的各样角色中间。一位围观的人朝他喊:“快出来吧,人家是许仙的人,没你的事!”大家一阵哄笑。木头这才明白过来,跑下去,扎到人群里,又钻进巷子里,许久才出来。

等他回到街上,皇会还在一道道接着演。那道高跷会早已经演过去了。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心里想看的却只有那道高跷了。他不知这会的会名,只知道演的是《白蛇传》。他想起刚才那胖老爷子说的“跟会”,他打定主意,今儿就跟这道会了。那道会已经走远,只有快步追上。可是快到了北大街出口的地方,混混儿打架,把路堵死。他窝在人群里干着急,急也没用。渐渐日头偏西,他一早从家里出来,已经快一天了。

木头这才感觉到自己肚空腿软,忙把怀里的玉米饼子掏出来吃了;有尿憋着,找个茅厕撒掉。再找个石头台阶上坐一坐,渐渐觉得身子舒服,人精神了,刚好路开,他就来到了大胡同。这一带路宽地阔,是演会的好地方。在重重叠叠的人群中,他一眼看到一处跳高跷的,正是白娘子那道会。他跑过去,却挤不到跟前。幸好高跷高,起码能看见上边一半。远远见白娘子踩着锣鼓点儿,如同云中小燕,随风飘舞,上下翻飞,引来阵阵叫好。这女子竟有这样好的身手!

再往前的行会路线,就是由大胡同,经锅店街,穿估衣街,到针市街了。这一条道两边全是大字号的商铺。大买卖家事先早派人去到一些有名气的老会会所里,拜会头,下帖子,使钱,表示出会那天,一定要截会看会。依照规矩,逢到有人截会,出会的队伍就得停下来;人家截哪道会,哪道会就得给人家好好演一场。这便使木头把白娘子看够。

从围观者议论中,不仅知道了这道会来自葛沽,他们的高跷归属“海下”一派;还懂得了这演白蛇的女子的一招一式是嘛名目,跪叉盘叉摔叉跳叉回头叉趴地虎,招招惊险、超绝、奇盈、飘逸。尤其那身段扭起来,又强劲又妩媚,叫他惊奇与钦佩。木头愈看愈看不够,这就一直跟到针市街口。

此刻天已近暮,各会的兴致犹然未尽。本地的各会还要随同娘娘的鸾驾入城,出城,回宫,外县献演来的各会走到这里,大都在这里散了。葛沽的高跷自然也撤出了出会的队伍。

木头一直跟在这道高跷会后边,再往西,渐渐僻静。不远的地方是个小院。皇会出会时,周边乡镇的会,在城里没有“会窝子”,都是在城边租一个小院放家伙,再租几间房住人。

木头看他们进一个小院,坐在高凳上解下腿子。再从高凳下来,坐到矮凳上。踩了一天的跷,解下腿子后一时都走不了路,坐在那里喝茶抽烟,歇歇腿脚缓缓劲儿。院里有几个随会而来的本乡妇女侍候他们。把他们脱下来的汗湿的衣服晾在院中的绳子上,大口噗噗地喷了酒,好去汗味儿。

木头不敢进院,一直躲在外边一棵老柳树下,等候那白衣女子出来。他只想看一看这个上了妆无比艳美、妩媚、英武、奇绝的人,落了妆怎样俊秀非凡。

他等着院里的人一个个走出来,却一直没等到她出来。他有点心急。

直到院静人空。一个守门的老人出来关大门时,木头上去问:刚刚那个演白娘子的人呢,怎么没见她出来?

守门人说:“最后出来的一个就是呀。”

木头很诧异,说:“那是个瘦高结实的汉子,穿青布袄。”

守门人说:“正是。”

木头更诧异,说:“怎么是个男的?我说的是白娘子——女的!”

守门人一听一怔,随后笑道:“我们高跷会从来不准女人入会。演女的,全是男扮女装。”

木头还有点不甘心,问道:“他是做什么的?”

守门人说:“使船的,若不是整天站在船板上晃来晃去,哪有那么好的腿脚。”

老人说完扭头进门,把门关上。木头站了好一会儿,满脑袋花花绿绿,还在发蒙。

告 县 官

城南葛沽菜市东住着一个半废的人,人称何老三,模样丑怪到头了。大脑袋,梆子头,猩猩一般塌鼻子,老鼠似的小眼珠,下边一张蛤蟆嘴。根本瞧不出年纪,是四十还是五十?脑袋下边却长一个小孩身子。小手小脚,短身短腿,站在桌子后边,谁也看不到他。这小身子支不住那个大脑袋,走起来便一摇三晃。说话的声音没法听,老娘儿们腔儿。瞧瞧,老天爷怎么叫他长成这副模样!

人说武大郎长的就这样。可是人家武大郎有个花容月貌的潘金莲,他四十大几还讨不到老婆。人家武大郎能靠做炊饼养家,何老三却只能到街上找点零碎活儿干,糊糊口。镇上的人把零活儿给他,并非他能干,而是瞧他可怜。他早没了爹娘,一个人活着,至于他为嘛叫“老三”,老三上边还应该有老大老二,可是谁也没见过。反正爹妈活着时候,爹妈养他;爹妈走了,没人管他。

不过,何老三人性不错,菜市东那一带的人也善待他,他挺知情。他住在一间破屋里。没活儿干的时候,常会拿扫帚扫扫街,照看一下街头玩耍的孩子,或帮助邻家把跑出门来的鸡轰回家去。何老三虽丑,但日子一久,人们看惯了,再加上他人好,这一带人便会把一些剩下来的吃的、旧了的穿的,拿给他。每在这时候,人们都是把东西放下就走,不敢看他感激的笑。那咧嘴一笑,好似装鬼吓人。

一天,几个邻人晚饭过后,在街头老柳树下边说闲话。何老三站在一边听。

人们说来说去,就说到一件叫人挠头的事:

葛沽镇的人多,住家的房子全挤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人们各有性情,日久总有摩擦。这些摩擦,既非仇,也非恨,却疙疙瘩瘩、别别扭扭。怎么办?

有人说,这种事非偷非抢,也不是谁专横跋扈,欺凌乡里,不好告官。有人说,要是真有一种官,专门调解百姓这种事就好了。可是当官的自己的麻烦都摆不平,谁管他们的事?有人半开玩笑半出主意说,就在每年春天的娘娘会上设一道会,立一假官,谁家有别扭事,谁家对谁家憋着气,就找这假官告状,由这个假官出面,把事解了。可是这假官怎么来了事呢?大伙七口八舌,妙计不绝。开始说的是笑话,笑话愈说愈真。依这些法子,还真能把平日老百姓之间种种怨结,全都顺顺当当解开。但只有一件事没办法——谁当这个假县官?

说到谁当官,大伙就推来推去,没人肯干了。有的说自己不会当官,有的怕人笑话,有的不敢当官,有的怕招人骂。这么一来,反倒愈说愈没办法。大好的事情卡了壳。这当儿,站在一边听闲话的何老三忽然开口说:“我来当。”

大伙循声望去,一瞧一怔,随后一阵大笑:这丑东西也想当官?

可是这时前街的万老爷子一席话,叫大家服了。他说:“本来咱这法子就是正事歪办,歪打正着,愈不正经,愈不当真,反倒愈能成事。我看何老三当这官最合适!”

这话不单在理,还点破了其中的奥妙。大伙就当作一件正事合计起来。一边把刚才七嘴八舌的话顺了下来,各种妙计也定了下来;一边凑衣料,请这一带针线活最棒的洪裁缝,给何老三量体裁衣,制作官服。何老三身材五短,节省材料,他一身衣服,还用不到别人半身的材料。这官服并不是真官服,是一种戏装,怎么好玩怎么做。亮缎黑袍,当胸是五彩补子,补子上挖镶一个彩色的王八;粉底靴子乌纱帽,帽子两边用螺旋铜丝挑起的帽翅上边,各画一个老钱,一动一颤悠。何老三往身上一穿,笑翻了天,有人笑得在地上打滚,有人还尿了裤子。

打这天开始,菜市东这帮人就以何老三为主角,开始编排演练起这道会来。天天后晌,只要人凑齐了,就把何老三叫来,折腾得兴致勃勃。自打大明永乐年间起,葛沽许多地方都有一道拿手的花会,唯独菜市东没有,故而都说菜市东没能人,这回菜市东要露一手,赚回面子,光照葛沽。

转年三月二十三,何老三上了娘娘会。这道会的会名叫作:告县官。上街出会时,给安排在清平竹马会和长乐高跷会的中间。各道会全要边走边演,从头演到尾;唯独何老三的“告县官”只露一面。当各会又跳又唱一路下来,到了中街的街口,前边的清平竹马会接着往前走,长乐高跷会停下来,中间空出一块空地。跟着锣鼓一响,一个瘦巴巴、秃脑袋、身穿蓝袍的会头走上来,先叫一声“菜市东老会告县官”,跟着扯着脖子喊道:“有冤的叫冤,有屈的叫屈,县老爷来了!”

人们一听,奇了。历年从来没有这么一道会,怎么叫老会,又叫“告县官”,哪儿来的县官,谁?

在拥满街口人群的目光里,照见一个奇头怪脸、只有半人高的家伙,摇头晃脑走了出来!这矬,这怪,这丑,这荒唐;是官又不是官,官装是戏装,是谁?跟着有人眼尖,认出是何老三!于是大叫一声“何老三”,立即哄天大笑。其实认出何老三并不难,他除去身上的戏装,只在眉心抹一块戏里丑角脸上白色的豆腐块,完全用不着再化妆,原模原样就足够了!他扮的这是哪出戏哪个官?

更叫人们惊奇的是何老三这个怪家伙,居然还会演戏,是谁传艺给他,还是戏神附体?瞧他一步三晃,头摇,腰摆,胯扭,左一蹦右一跳。两手端着腰圈,上下舞动,脑袋上的老钱帽翅一颠一颠,仿佛随着锣声鼓点。瞧他一举手一投足,一招一式,全都有姿有态。这就把站了满街的人全看傻眼了。

下边便是何老三用他那老娘儿们腔儿,一字一句,好似戏里的道白,说道:

“今儿,本官来到葛沽,专为百姓消解夙怨,摆平不平之事。谁心里不痛快,叫谁惹得不痛快,快快前来告诉本官,本官立马就办。”

这话音刚落,就有一人跑上来,给何老三跪下,说他邻居屠夫马大刀的儿子霸道,那天强亲了他闺女一口。他去找马大刀告状,马大刀非但不揍他儿子,反说:“我儿子才十二岁,你闺女九岁,亲一口算嘛。”他不敢惹马大刀,但这事像一口气,憋在他心里一年多,一直咽不下去。

何老三立即传令叫人把马大刀带上来,讯明属实,便说:“孩子虽小,不管就是纵容,大了不就去欺侮民女?”然后提高嗓门说:“养不教,父之过。押下去,关起来,罚他半天不准出屋!”

马大刀还想争辩,何老三扭过头不理他。马大刀身子有劲儿,四个上来押他的汉子更有劲儿,一动手把他押走。

人居然就这么押走了,据说还真的关进镇里一间小屋,关了足足半天,谁也没见马大刀露面,马大刀还不闹翻了天?何老三真的这么厉害?难道何老三这县官,不是假的是真的?

可是谁知道,人家马大刀关在屋里,比在外边还舒服,还好玩,还快活。屋里有鱼有虾有肉有酒,那几个带他来的人,都是这道“告县官”会里的人,进了屋就给马大刀点烟斟茶,好话哄他,陪他打牌,让他赢钱。只是想尽法子不叫他出去,他也不会出去,有吃有喝有玩多美多乐。完事马大刀到处说:“要关老子半个月,老子准长十斤肉。”

马大刀高兴这种假被关,那个告状人却高兴告赢了状。从此怨结全消,相安无事。人们看出这道会的厉害,开着玩笑,热热闹闹,真真假假,就把结在人间的疙瘩解开。官府也没这种本事。从此,菜市东叫人高看一眼,“告县官”名扬葛沽。年年三月二十三娘娘会,“告县官”都必有彩。

更出彩的是何老三。虽然“告县官”每年只露一面,告状的人不同,告状的事不同,但他全能化解了结,说话不偏不倚,合情合理。在葛沽人眼里何老三不单是一位好官,为民做主,疏解小百姓的种种不和;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丑角,叫人生爱。他丑,却丑中见美。

可是后来,事情意外生了变化。一位外来到任天津的县官,久闻葛沽娘娘盛会来观看,当看到“告县官”这道会时,脸色沉下来说道:“我是县官,告县官是告我吗?”

镇里的官员忙说:“不是告您,是向您告状,求大人为民做主。”

这一解释等于说这新来的县官无知。县大人更不高兴,歪个词儿说:

“一县之长能这么丑怪吗?补子上还画个王八!”

说完抬起屁股,出门上轿,起驾回城。

就这么几句话,从此葛沽的娘娘会上,再见不到这道“告县官”。连何老三的影儿也瞧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