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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0年第1期|冯骥才:书房一世界(节选)

来源:《收获》2020年第1期 | 冯骥才  2020年02月07日07:42

书房说

作家之特殊是有一间自己专用的房子,叫作书房。当然,有的作家没有,有的很小。我过去很长时间就没有,书房亦卧房,书桌也餐桌,菜香混墨香,然而很温馨。现在已然有了,并不大,房中堆满书籍文稿,但静静坐在里边,如坐在自己的心里;任由一己自由地思考或天马行空地想象,天下大概只有书房里可以这样随心所欲。

这是作家的一种特权。

书房不在外边,在家中。所以,大部分作家一生的时间注定与自己的家人在一起。然而,作家的写作很少与自己个人的生活相关。因为他的心灵面对着家庭外边的大千世界,扎在充满各种烦恼的芸芸众生与挤满问号的社会里。这温暖的书房便是他踏实的靠背,是他向外射击的战壕。因此,对于作家,惟有在书房里才能真实地面对世界和赤裸裸地面对自己。这里是安放自己心灵的地方,是自己精神的原点,有自己的定力。

由于作家的书房在自己家里,作家的家就有特殊的意味:生活的一半是情感的,书房的一半是精神的。当然,情感升华了也是一种精神,精神至深处又有一种情感。

如果一个作家在这个书房里度过了长长的大半生,这书房就一定和他融为一体。我进入过不少作家的书房,从冰心、孙犁到贾平凹,我相信那里的一切都是作家性格的外化,或者就是作家的化身。作家决不会在自己书房里拘束的,他的性情便自然而然地渲染着书房处处,无不显现着作家的个性、气质、习惯、喜好、兴趣、审美。在那些满屋堆积的图籍、稿纸、文牍、信件、照片和杂物中,当然一定还有许多看不明白的东西,那里却一准隐藏着作家自己心知的故事,或者私密。

就像我自己的书房。许多在别人眼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只要它们被我放在书房里,一定有特别的缘由。它们可能是一个不能忘却的纪念,或许是人生中一些必须永远留住的收获。

作家是看重细节的人,书房里的细节也许正是自己人生的细节。当我认真去面对这些细节时,一定会重新认识生活和认识自己;当我一个一个细节写下去,我才知道人生这么深邃与辽阔!

所以我说书房是一个世界,一个一己的世界,又是一个放得下整个世界的世界。

世界有无数令人神往的地方,对于作家,最最神之所往之处,还是自己的书房,异常独特的物质空间与纯粹自我的心灵天地。我喜欢每天走进书房那一瞬的感觉,我总会想起哈姆雷特的那句话:

即使把我放在火柴盒里,我也是无限空间的主宰者。

心居

文人的书房大都有个名字,一称斋号,我亦然。

古来一些文人作品结集时,常以自己书斋的名字为书名。如蒲松龄的聊斋、刘禹锡的陋室、纪昀的阅微草堂、陆游的老学庵、梁启超的饮冰室等等,这例子多了。由于他们作品卓绝,书房之名随之远播,世人皆知。毛泽东的事情不在书斋,自己也很少提及,所以他的菊香书房知之者不多。张大千总把大风堂写在画上,这堂号便威风天下。我去台北大千故居看了看这大风堂,不过一间普通画室,并无异象,远不如他的后花园面山临溪,怪石奇木,意趣盎然。显然由于他的画非凡,才使得他这间普普通通的大风堂,似亦神奇。

我的书房虽有名号,最初却没有一间真正独立的书斋,写写画画一直与吃饭睡觉混同斗室一间,亦睡房,亦饭堂,亦画室,亦书斋。那时我虽然给这屋子取了“斋号”,却是假的,故作风雅,不提也罢。

后来自己有了真正的书房,渐渐还有了单独的画室,这便有了堂堂正正的斋号。然而,书房的名字与人名不同。人的名字一生很少去变,书房的名字却往往由于人生的阅历而更改。我书房的名字直到本世纪初才被自己真正认定。画室名为醒夜轩,书斋名为心居。

这是由于此时的我,已开始文化抢救,镇日离家在外,各地奔波,身在田野,似与写写画画绝缘。然而,每每回到家中,进入画室,便如野鸟回巢,无限温馨。偶有情致难捺,挥毫画画。然此时此刻,多在夜间,故称自己的画室为“醒夜轩”。

至于去到书房写作,都是因为心言难抑,非写不可。那时我面对的抢救工作十分浩繁与艰辛,压力山大,个人身孤力薄,力从何来?惟有自己。

我相信,人的力量最终还要从自己的身上和心里去寻找。

故而,我要钻进书房,用一支笔在心中苦苦探寻,去拨开迷雾,穿越困惑,找出道路,找出力量,找出使自己不动摇的动力和思想支撑。

书房乃我心居之处,因称心居。

丁香尺

我书桌上有一对镇尺,长八寸,原木本色,不着漆,亦无任何雕饰,这是好友张宗泽先生送给我的。他偶得一块丁香木,质好色正,径粗且直,这么好的材料很少遇到,便特意为我做了一对镇尺。他知道我性喜自然,不爱刻意雕琢,故只把木头裁成两根尺余木条,没有任何雕工,线条却极规整。此木有香气,香味殊异,清新沁人,故不上漆,以使香气散发。每每拿它压在笺纸上,伏案写字,香气悠然入鼻,感觉有点神奇,似有仙人飘然而至。因写了两句话,请宗泽分别刻在这一双镇尺上。曰:

水墨画案丁香尺,

茅草书斋月光心。

宗泽为津东芦台镇人。芦台自古为画乡,人颖悟,多才艺。宗泽是当地工艺公司一员小干部。“文革”后期,我工作的书画社恢复了仿古绘画,一时找不到手艺好的装裱师傅。后来打听到芦台有一位裱画高手,曾在北京荣宝斋干活,便跑到芦台,结识到这位管理手工艺行业的张宗泽。他人朴实厚道,腼腆缄口,喜欢书画,尤好木雕。常在一块木疙瘩上随形雕出许多奇山秀水,怪石异卉,鬼魅神灵,形象灵动又浪漫。我问他出于何种构思,他说信手拈来,一切听凭自然。他还擅长木雕书法,能将书法笔画的神韵刻出来。我喜欢这位天生有禀赋的乡间才士,因与他交往数十年,其中自有许多真情实意的小故事。比方我当时出差到芦台,夜宿一家小店,他来看我,闲话间忽跑去给我打来一盆热乎乎的洗脚水,给我解乏。这叫我至今想起心中还会再生感动。于是,这对镇尺一直放在书桌上。更多的不是应用,乃是个中的情味。

应用的东西,没有了可以再找。若是上边附着了一些故旧的情意,虽然普通,却不会丢掉。

西晒的小窗

我的书房两面开窗,一朝南,一面西。南窗大而阔,西窗小如洞。显然这房子的建筑师,为了防止西晒太热,故意将窗子开得很小。在我刚搬进来之时,友人建议我堵上这窗户。因为夏天里西晒炽热,窗子再小,阳光直入,也一定会增加书房里的热度。

可是到了秋天,日头变得温和,倘若堵上这扇小窗,岂不拦住了美丽的夕照进入屋中?于是我留下这小窗。

一天,在一位潘姓朋友的木器店中小坐。这位潘先生颇精古代木器,此亦我之所爱。我家老家具中的上品,一半来自他这小店。他的店名还是我给起的呢,叫做“古木香”。这天与他闲话,谈起我的小窗,他忽起身去拿来一扇花窗,原木素色,包浆厚润,气韵幽雅,一眼便叫人生爱。初看花格简洁精整,细看却不简单,图案里藏着许多“学问”,竟是众多方形木格连环相套;而且每个方格的四角,都做双曲状,有如花瓣。潘先生说:“这花窗是徽派大宅门的东西,二百多块小木条,全由手工切割的小木榫拼接而成。”他说这东西不可多得,他也只有一片。他叫我拿回家试试,如果我的小窗能用上便再好不过。

我拿到家中一试,居然尺寸正好,上下左右全部严丝合缝!天作之合?我在电话里把这匪夷所思的奇迹告诉潘先生。他却说这一定是我三百年前在徽州定制的。

这话也等于告诉我,这老窗扇是遥远的清初之物。

我的书房不仅多了一件精美的古物,还多了一扇美妙的小窗!我依照古人的办法,在窗扇背面贴上皮纸。温州皮纸绵密柔韧,透亮却隔光,而且隔热。每当夕照临高,雪白的皮纸变得金红明亮,如照巨灯。窗格之影宛如墨画一般,印在窗纸上,美丽又奇异。这样的书斋奇景,是天赐还是人间事物的巧合?

更神奇的是,我这西面大墙外,树林繁盛,树中居住着一些蓝背白肚、修长的山喜鹊。我这小窗居高临下,又从不打开,日久便有山喜鹊飞来,站在窗外的窗台上四下观望,偶尔叫两声,其声沙哑。外边光强时,把它们的影子清晰地照在窗上。鸟影在窗上走来走去,我用手指轻轻敲窗,它们不怕,好像知我无害,并不离去。我若再敲,它们便“得、得”以喙啄窗,似与我相乐。这样灵气的小窗,谁的书斋还有?

杯中泥土

在澳大利亚墨尔本一个华人家里做客,他柜子上放着两样东西引起我的兴趣:一只玻璃杯,里边是土;一个玻璃瓶,里边是水,瓶盖用白蜡封着,防止蒸发。我问主人这是什么。他说他是移居澳洲的台湾人,心怀故土,因而带来家乡的泥土与河水。我听了很感动。

有情怀的举动,总能叫我感动。

壬申年到自己的老家宁波慈城举办画展时,受到家乡亲人真心爱惜,深感于心。特别是父亲出生的房子与院落犹然还在,叫我分外欣慰。那时正要给父亲迁坟,忽地想起澳洲那个台湾人的举动,遂在当地的瓷器店买了两只淡茶色的杯子,与同来宁波的儿子冯宽在祖居的菜园中挖了两杯泥土,带回津门。一杯在父亲迁坟下葬时,摆放在父亲骨灰盒边,以示“入土为安”;另一杯拿到书房里,先把书架一格的图书腾出来,再将这杯老家的泥土恭恭敬敬地放上去,如同供奉。

我的生命来自这泥土;有它,我心灵的根须便有了着落。

王梦白

别人的书斋墙上有画有字,我没有,我四壁皆是书架,放满了书。然而,我在北边书架上端钉一枚长钉,每年农历腊月底必将一轴画挂上,便是王梦白的《岁朝清供图》了。

古人将岁时室内摆放的盆花、瓜果、文玩之类,称之为“岁朝清供”。

此幅画随意又松弛。窄长一条,仅花两盆。上为方盆,有梅一桩;下为圆盆,植满水仙。上边老梅的主枝向下垂倾,下边的凌波仙子举首相迎,上下呼应,使得画面颇有情趣。

红梅采用老辣的没骨点染,水仙使用流畅的白描勾勒,两种笔墨相互对照,又彼此搭配,这是此画又一高妙之处。看得出王梦白作此画时,随性又经意,兴致甚浓是也。

落款是丁卯年,应为1927年。先生名云,字梦白,生于浙江衢州,才艺颇高,有些孤傲,一时为京津名家,可惜只活了四十六岁。这画是客寓他乡之作,画上钤印四方,右下角的印文为“天涯浮白”,天涯即远方,浮白为酣饮。不知画家此刻浪迹何方。特别是此画写明“作于除夕之日”,上面的题诗更有意味。诗曰:

客况清平意自闲,

生来淡泊亦神仙。

山居除夕无他物,

有了梅花便过年。

我喜欢这种岁时情感的表达,既深挚,亦自然。故我年年的腊月底,必将它悬挂书斋,以贺岁迎新。

小药瓶

一段时间,我曾把一个长方形的小瓶,拴在台灯拉链的下端,做为链坠儿。每逢开灯关灯时,便会把它光滑地抓在手里。这是个老瓶儿,包浆肥厚,光溜滋润。

这小瓶仅一寸高,四分宽,二分厚,灵巧可人。它原本是装祛暑丹的小药瓶。人到夏日,衣衫单薄,此瓶要随身携带,故小。其更可爱之处则是瓶上的图画与文字。小瓶两个侧面都写着楷体朱色文字。一侧面写着药名除瘟祛暑丹,一侧面写着店名北京德寿堂。小瓶的正反两面各画着一怪人头像,同一图形,釉上彩,形象十分古怪。经人指点,方知这头像颇有些奥妙,小瓶立着看是一张面孔;倒立过来看,立即变成另一张面孔,模样全然不同。立看这人满头金发,身着黑领红装,头饰绿叶,好似豪门仆役;若把小瓶倒过来,这人的西装便成了另一人头上高高的帽子,一头金发成了另一张脸下巴上金色的卷须,有如一位爵士。立着看时的颈饰倒过来,神奇地变成一副小圆眼镜。这小药瓶原来如此妙趣横生。

以今天的眼光看,瓶上这滑稽可笑的人物,无疑是民国早期北京人眼里的洋人形象。如此小瓶,挂在我书桌那盏老式绿色玻璃的台灯罩下,颇有一种民初时期独特的风情呢。

这药瓶底部竟然还有年款。上书四字:癸酉年制。应是1933年,正是这个坐落在京都珠市口德寿老店的创建之时。

楹联

我书房中,第一眼看去,三样东西同时进入眼帘。一是书,二是书桌,三就是这对木制楹联。两块老木板上各写了一句话:

司马文章辋川画,

右军书法少陵诗。

这副联是名联,被人常用,并不新鲜;但它以司马迁、王维、王羲之、杜甫这四位旷古绝今的大家,把诗文书画全放进去,也将书斋里文人的全部事情明明白白全说出来,构思够巧,也大气。尤其这四样——诗文书画我全做,于我再合适不过。

可是,我这楹联并不讲究,不过两片松木板,浅刻涂漆,朱底墨字,既无名款,也无年号;由于历经久远,漆皮皆已无光,还大多脱落,许多地方尽显木头本色。挂楹联的铁环,式样古朴,却缺失左边一只,勉强用一团铁丝替代。显然它绝非出自高贵门庭,乃来自一位乡野寒士之茅草书斋是也。

我却喜欢它字写得圆厚饱满,有大明气象,故一切遵从老楹联的原本模样,连代替挂环的烂铁丝也照旧未动。于是,一种草莽间悠远的历史气息就来到我的书房了。

架上的书

我要我的书房“四壁皆书”,故而房中除去门窗,凡墙壁处,皆造架放书。书架由地面直通层顶。我喜欢被书埋起来的感觉。

书是我的另一个世界。世界有的一切在书里,世界没有的一切也在书里。

过往的几十年里,图书与我,搅在一起,读书写书,买书存书,爱书惜书,贯穿了我的一生。我与书缘分太深,虽多经磨难,焚书毁书,最终还是积书成山。我把绝大部分图书搬到学院,建一个图书馆,给学生们看,叫作大树书屋;还有一部分捐到宁波慈城的祖居博物馆。我已弄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书了。留在家里和书房里的只是极少一部分,至少也有数千册。应说,能被我“留下”的书,总有道理。比如常用的书,工具书,怕丢的书,还有一组组不能失群的书,比如敦煌图书、地方史籍,还有“劫后余书”和自己喜欢的中文名篇的选本和外文名著的译本。其中一架子书,全是自己作品的各种版本。背靠南墙的书架格距较大,用来放开型较大的图典、画集和线装古本。

文人的书架与图书馆不同,大多分类不清,五花八门,相互参杂。我对自己不同种类的书,只是大致有个“区划”而已。写作的人都随性,各类图书信手堆放,还有大量的资料、报刊和有用没用的稿子混杂其间。

然而书房不怕乱,只要自己心里清楚,找什么不大费劲就好。

书房正是这样乱糟糟,才觉丰盈。像一个世界那样驳杂,深厚,乃至神秘。

书房里的快乐,除去写作,就是翻书了。只有在翻书时才会有一种富有感。书架上的书并非全看过,有的只有略略翻一下,有的得到之后,顺手放在架上,过后就忘了,有的即便翻过却记不起来。惟其这样,每每翻书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感受,甚至新的惊喜。哎哟,我还有这么一本好书呢!这便从书架抽出来看。

老书如老友,重新邂逅,会有新得。经多世事,再看唐诗,总会从原先忽略的诗句中找到一些动心的感受或触动时弊的启示。

我的书不只在书房。任何房间,到处皆书,图书在我家纷纷扬扬,通行无阻。它们爱在哪儿,就在哪儿;我随手放在哪儿,它们就在哪儿。但只要被我喜欢上的书,最终一定被我收藏到书房里,并安放在一个妥当的地方。如果不喜欢了,便会在哪一天清理出去。逢到此时,便要暗暗嘱告自己:写作不可轻率,小心被后人从书房里清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