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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2期|卜进善:在断层间旅行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2期 | 卜进善  2020年02月06日06:01

断 层

断层是由瓦当延伸的。我不能小看那瓦当。

残损了三分之一的那块瓦当背依大地,静静歇在时光缝隙里。我走近它时,它呻吟一下。我本来没有听见它的呻吟,它又用刺目的光和我打了个照面,接着又呻吟一下,我的眼灼伤了一般开始向它,向一切深藏不露的事物低垂下来,继而发亮。我或蹲或站,调整光圈、焦距,用镜头拍下它,然后跪下来凝视它。我事先知道离它十几米的地方,一种叫舍利子的物质或者觉悟被遮蔽千年后又重见天日,因此,它也一定有着某种神秘和不可侵犯性。

太阳的光芒照在瓦当和瓦当的周围。瓦当有着葵花一样的心脏与脸庞,这心脏与脸庞被繁密的籽实围绕。籽实外围是边界或河流,边界或河流之外,便是平整、广袤的田野。是的,它的心脏和脸庞带着被岁月磕碰的血痂颜色,一如我母亲晚年被阳光炙烤的脸色,悲壮而亲切。它凝重、亲切地半依在土地的怀抱,半依在一种叫时间、文化、社会、精神等诸多概念与事物集合的断层上。它就是这样,因为半依,它在东北边缘投下了半弯的弓弩投影。投影里若有“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一类的壮怀诗句。投影不远处,青色的箭镞匍匐行进或者仆卧在疆土上,箭镞上白色的线条若曾经飞行的轨迹,若凝固的筋脉。箭镞左侧,半截绳纹砖块深嵌在地里,而两条青灰色绳索在一旁成就了与绳纹砖块的绝配。砖块左下,一块带着山河纹路的青白玉石,或许是来自和田的玉璧玉璜玉琮,可最后残了,或许是来自昆仑山、阿富汗、俄罗斯的玉圭玉璋玉琥,可最终毁了。残毁却又亮丽的玉器,让旁边的又一块三角状砖块上的光黯然失色。我想,一切光线的折射必然会有明暗变化,所有的事情一定包括着它的起承转合。相互映衬的三角状砖块与青白玉之下再往西,宁静、空旷的地带像是岁月的一种蛰伏、过渡。当宁静和空旷终于转到我面对的方向,一颗类似红宝石的物质闪着光芒,欣欣然扑向叫瓦当的它。由瓦当再向西南,突然间的一株绿草,给我眼下的阳光一丝清凉、滋润。但再次搜寻,绿草东北瓦当的上方,四枚骨质样的物质正往土里钻,但风尘太多,时间尚短,钻的姿势也就定格成所谓的镶嵌。事实上,这块残损的瓦当、瓦当依附的土地、瓦当周围的物什镶嵌在我的眼眶时,我的内心如同它们一样凝重、辉煌。

这是在泾川,这是在龙兴寺遗址。晌午后宝石蓝的天空之下,紫外线仿佛落在大地的熔炉里,色彩斑斓的阳光在大地上沸腾。我的同伴们因为执着与阳刚,因为聪慧与宽厚,被太阳锻造成钢铁般坚韧的身影游动在大地上。我知道,瓦当是时间的背书,太阳是大地的背光。比起太阳的温度,我更热爱大地的光芒,比起时间的从容,我更相信瓦当对岁月的指引与担当。

公元一〇一三年也就是宋大中祥符六年,五月十二日,泾川龙兴寺僧人智明为实现已经圆寂了的僧友云江的夙愿,在僧正慧照大师的主持下,将他和云江共同收集的约二千粒诸佛舍利安葬于文殊菩萨院内。此后整整千年,二〇一三年的时候,这件重大的佛事活动与众多的造像、遗物得以重见天日。我相信,千年之后的昭示如同千年前的安葬一样,这块大地上的那些时日和整个事件都格外神圣凝重、祥光普照,并让人回眸。

时间,仿佛在大中祥符以后停滞,或者时间此后穿行在躁动且慌乱、焦灼且漫长的隧道里直到今天,直到大风有隧的今天,我们回头时,却不见了隋文帝时期的舍利塔,不见了大宋大中祥符时期的龙兴寺,只见由残损了的瓦当、瓷器、玉器、大砖大瓦,以及时间沉淀出的光阴沁色构成的断层绵延在不语的黄土层里。在此之前,我同许多以前和当下的人一样,总把诸如瓦当一类的器物仅仅看成是建筑的需要或者生活中陈设的部分,把一座院落、一处房舍、一具器皿,甚至由此构建、形成的种种道场、仪式,看成是生活、生存的外衣与表象,可任由时间与灾难弃之毁之,再任由时间与劳动建之存之。世象如天,风云变幻,我们何惧一块瓦当的残损,何惧一种文化断层在地下的诉求。

泾川人仿佛听到了来自文化断层的声音。

我在新建的大云寺节节高升的宝塔高处俯瞰山川大地,万物澄明,泾河滔滔,回山幽幽。近处的西平铁路如一条钢铁醉汉横卧东西,远处朦胧的高楼鳞次栉比,更远处的群山之外,仿佛有滕子京治下的巴陵郡岳阳楼,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当年,范仲淹在泾川写《岳阳楼记》时,情怀再奔放思绪再驰骋,他也断然想不到,无论是在泾州还是在巴陵郡,无论是处长江还是处黄河两岸,大地上会有如此丛林一样的高楼,会有如此宽阔、繁忙的马路,会有如此快速度高规格的建设与享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范仲淹,那时也许意识到在某一个时代某一些时期,人们会失去耐心和机会构建内在的道德与价值准则,于是他大声疾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大音稀声,尘世繁华,芸芸众生,人们对事物、是非、境界、价值的匆匆浏览能否替代凝思默虑的思考;学者寻章摘句甘当六经之奴婢的研究,能否构建起面向未来恢宏的学识大业;社会浅显吸取的外来文明,能否与民族心理融合、适应而不致裂变?或许,宝塔上风铃的声音是一种诘问或一种传播,它弥漫在天际之下的人间。

仿佛一切美好、慈爱、觉悟的梵音,都需要时间的传递,都需要历史的打磨并使其附着上岁月的包浆才会被人珍爱一样,如今,龙兴寺遗址的文化断层静候在阳光下或者地层里,大云寺舍利塔终于建在了文化断层之上。

由大云寺地宫登塔,拾级而上,我又看到了塔基那些冷峻绵延的文化断层。我伏在透明的玻璃上,仔细看仔细听。又是陶片,又是碎裂的瓷器,还有瓦砾、木块、绳索……它们的原身遇到了灾难:一次坍塌或者一种挤压,经过某种短暂的土崩瓦解,或者经过某种洪水猛兽的袭击,它们迸裂、扑腾、挣扎,最后归于圆寂,归于寂静。一些布帛菽粟、一些修饰文字和一些杂木一起慢慢腐朽,而另一些树木昆虫或许会变成化石,至于那些青花上映衬的主人的矜持与微笑,至于那些瓦砾、木块、绳索上原有的虔诚的汗渍、泪水、血迹,还有翻动经书的婆娑声,抑扬顿挫的诵经声,面对石壁的思悟,面对苍穹的追问,至于一个人一家人一些人的情结、精神追逐,以及一个时代的威仪、风尚,或者一个时代的苦痛、辉煌……一切的一切,都不可名状地聚拢在这些被今天称之为文化断层的土壤里。断,是一种灭失、归途,又是一种呼唤、肇始。灾难永远是社会与人类的伙伴。沧海变、桑田泪也好,铁马吟、声成行也罢,人类总是在不屈中成长,而人生何尝不就是一盏点燃的灯,放弃岁月的焦灼与慌乱,检讨自身的沉沦与救赎,追寻人生的智慧与从容,人生之灯应该是从点燃之初到油尽灯灭时的一种精神历程。人生如此,社会亦然。无论是人,还是社会,应该透过冰凉、茫然、黑暗,把思想和精神的温度镶嵌在文化的断层上,使其新生。

那天,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我将头抵在断层外的一层玻璃上。我确信我的头脑因为抵近而变得清醒,我眯紧的小眼因为圆睁而变得有神。我的一些同伴从我身旁经过登高去了,另一些同伴尚未经过。他们经过与否,丝毫不能抑制我眼目中的火花与泪花。我眼底的血丝或许在玻璃上重叠为影像,遥遥与断层成影并与之交流。我记起切斯瓦夫·米沃什写过的诗:“走过笛卡儿街/我朝塞纳河走去/这是一个年轻的野蛮人在旅行/他因身处世界的中心而惶恐。”切斯瓦夫·米沃什还用诗句说“我进入普遍性,为之目眩和渴望”,在这里,我是不是也进入了普遍性呢?

虚幻,抑或真实,我眼前的断层骤然放大。

凉风吹来。凉风吹在泾川及周边百里石窟长廊,簌簌作响。面对诸如泾川大地上的文化断层,我想,我们会像房子里的小孩看着强盗掳走母亲那样恐惧、孤独吗?

我们会在所有文化的断层前既茫然无措又疯狂地舞之蹈之吗?

脸 色

母亲眯眼一根一根数着失去的阳光时,我发现阳光在母亲的脸膛上焦躁地燃烧起来,让她的脸膛像夕照中的岩石一样凝重、辉煌。这种凝重、辉煌不是作为定格的影像,不是作为一种油画存在,而是作为行动着的母亲的一种标志,让人慌恐。有一天,我用打了香皂的毛巾试图清洗掉阳光燃烧后留在母亲脸上的斑痕,可除了洗净她的眼屎之外,一切依然。母亲先前白净后来富态的脸庞成了记忆。

倒是先前脸庞清俊、面部轮廓跟自己做出来的桌椅一样分明,脸色清亮得像涂了清漆一般的父亲,现在清瘦煞白得跟阳光下的山体滑坡现场一样,那被泥浆掳掠的树枝树梢,仿佛父亲挂了馍渣、草屑、尘埃的胡须。

煞白成了父亲的脸色,黑黄挂在母亲的脸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年月,时光的大门悄悄把父母推在了老年之列,五十多岁六十多岁时的事还是近些年来的事?

我一直认为,父母的脸色对我来说就是天色,每天不管你抬不抬头,不管你看不看,不管你在干自己喜欢的事还是自己喜欢但别人不喜欢的事,不管你在走路还是在睡觉,父母的脸色就是天的脸色,一直在看着你盼着你,为你阴晴,为你忧伤……

我有幸生长在这个家庭里。我们家的人,长得并不如我母亲说的属于“葱白大亮”式的那种英俊、魁梧,但都平实、敦厚,一眼能看出是没有瞎心的那种人,而且,好像天生是穿戴整齐、爱干净的人。祖父祖母是,父母叔叔叔母姑姑都是。尽管我十岁前没见过祖父和二祖父,我的名字也是祖父从新疆给我起好后寄来的,但我从祖父和二祖父的照片里能看到他俩也算英俊却更温厚、刚毅的面容。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小姑,她可能是我们家族最漂亮的人了。她嫁人以后,我常去她家。那时,她家的生活贫苦,但她会把保存了两天的豆腐清洗干净,给我做一顿臊子面。许是习惯了亲人们这种温厚中带着一分清俊、漂亮的面孔,我常常躲避着上学路上在北街、东街碰到的得了大脖子病的人,也害怕碰到面相丑陋的人。渐渐地,这也成了我近素净漂亮恶丑陋刁蛮的毛病。这个毛病或者心理阴影,让我直到现在还对一些脸上烧伤或有白癜风的人感觉恐惧;也是这样的心理阴影这样的坏毛病,让我交结朋友时多从面相上考虑,错失了一些很好的朋友,也因为结交英俊、姣好面相的朋友反而受到伤害。现在,我想克服这种“心理阴影”,但实在很难。“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边还是道路”,诗人海子在一首叫《四姐妹》的诗里曾这样说。我的心理阴影之后,恐怕还是心理阴影。

母亲先前的脸色永远干净、清亮。夏日,她从地里回来,放下背篼或者菜篮,脸颊红润,有些汗渍,她先要弄些水来洗一洗。即便生病,她也很注意自己的形象。那年的一场车祸,撞伤了母亲的大腿,我们把她送到一家部队医院,第二天她就问我们脸上有土没有。她是领着孙子赶集的时候被车撞倒在地的,怕土粘附在脸上。其实,我早和弟弟给她洗干净了。大哥说,妈是爱干净的人。我想,母亲对生活的态度也表现在她的脸色上了。

有意思的是父亲的脸色。从我记事起,他的脸色就诠释了中医在脸色上的诸多呈现。如果能实验,或者把父亲不同时期的脸色通过影像记录下来,也就能很好地解释什么叫作年轻有为、年轻气盛,什么叫刚毅、不服输,什么叫作不高兴、怒气冲天,什么叫作木然、无可奈何,什么叫作晚年、生命渐次衰弱——父亲各个时期生命的气血运行和生活的点滴通过经络全部呈现在他的脸色上了。

与母亲脸色不同,父亲面部的色泽因了他的胡须而多了立体感。国庆节前,父亲突然小脑出血,我们把他送进市内最大也是最好的医院。经过医生精心抢救,他基本上恢复了健康。在病床上我给他洗脸时,他也像小时的我一样,顺从地听任大人的手的触摸与毛巾的温热慰抚。住院时父亲的脸色苍白,老年斑更加明显地呈现在他的眼眶下、鼻梁旁,左脸上的一块宛若新疆地图,右脸上的几小块像是儿女的剪影。我曾试图用力洗去这些老年斑,但我知道是徒劳的,生命的履历在一个人的脸上是永远消褪不了的。父亲的胡须又长了,鼻子下的已经伸到下嘴皮上了,下巴上的已经超过我的一只手的长度。我动了动父亲的胡须,父亲立即不高兴起来,脸色阴沉,说:胡动啥。我说:胡子长了,给你剪剪。父亲说:回去了剪。

大姐和小妹说,父亲太讲究自己的胡子了。

我想,的确也是。当一个男儿,特别是生活在农村且在二十世纪前半叶读过书的男人,没有不对自己的胡子不讲究的。这种讲究,如同他的脸色,虽然无声,但无声变有声,无声更具穿透力,无声更让人刻骨铭心。无声的脸色会告诉你持久是什么,或者什么是过往生活的沉淀。

父亲出院后在城里继续休养了一些时日。他的胡须影响他吃饭,我妻子几次动员他把胡子剪了。父亲说你们剪不好,城里又没人会剪。父亲说的也是,现在的城市里那些花花绿绿的所谓的美发造型剪发理烫店里,谁又会打理一个有讲究的老年人的胡须呢。

周日,我到小区附近巷道的理发店去找会打理老年人胡须的理发师,还真找到了一个。我请求她上门服务,愿给她更多的服务费,但她拒绝了。下午,我扶父亲下楼,准备打车去那家理发店,可父亲执意不坐车,说好长时间没有出门走走了,他想走。那家理发店里的理发师说,你父亲的胡子很有讲究,是福贵长留胡。她很专业地理了发、修了面、剪了胡子。一下子,父亲的面色清亮了,胡须抖擞起来,人精神了,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理完发,走走停停,我俩到黄昏才回到家,那时,妻子给我们做的饭已经摆上桌了。

然而,几天后,除了父亲的胡须仍然精神外,他的脸色又呈现煞白,我心里咯噔一下。父亲脸上的皮与皮下的肉已经不再亲密无间了,好像已经是皮连筋断,让人想到挂在墙上要被风干却尚由内部的湿润牵连的瓜蒌皮。生命基于一个人的脸色,如花朵一样从含苞欲放到绽放,到灿烂,到枯萎。而父亲脸色的状态,就是必须在冰面上生存、飞翔的一只素色蝴蝶的状态。我想,在罗中立的油画里,艰难苦痛留给父亲沧海桑田般的皱褶,但皱褶与筋骨与血脉之间,仍然有精神气息支撑。外力,或者生活的重担,给他们的是犹如阳光与食物的精神滋养。我的父亲亦拿外力重压、拿生活重担当阳光与食物度过了那些艰难岁月,现在又经历了一次生命的劫难,如同蝴蝶在冰面上的生存,更多地需要用自身的能量去抗争。儿女,只给他了一丁点儿维系生命的热量。

母亲现在常做的事,就是坐在乡间那座老屋的台阶上,看院子,看门口的一切,或者略微抬头,看高于屋檐、高于墙头、高于树梢的天空。她看天的时候,大多数是在晴天,四下的阳光,或者从云彩中直射下来的光辉,好像都集中在了母亲的面庞,让她幸福、茫然,也让她孤独无助。那些光辉或者科学上讲的紫外线过多地盯着母亲燃烧,母亲也许在这燃烧里回忆到了什么。譬如她以往的脾气。她或许回忆到了以往年轻气盛时不饶人的言语。父亲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母亲真是这样的,以前,她总是骂我大哥,总是嫌大哥这不对那不对,现在大哥来看她,她就像得了老年失智症一样不认识大哥。大舅拄着拐棍走到院里,她也不理大舅。大舅只好唤一声“我的老姐哎”,闻听我在家便找我诉说。母亲以前给亲人们的“刀子嘴”,或许通过吼出的言语让自己的气血通畅了,现如今,她寡言少语,把看到的都收拢在眼底,把一次次想怒叫出的言语都憋在嗓子眼儿里聚积在面孔上,再加之风吹日晒,她的脸上便有了夕阳下岩石断层上的颜色。

脸色,是父母除了母语以外呈现给我们的第二语言。

父亲的脸色,是他这辈子既无畏又谨小慎微,既温厚又精明强干,既宽容又有限吝啬,既现实又无限畅想的一种体现。它过多凝结了生活的奢华与操劳,它是知足生活与生活感伤的一抹故事色彩,它是一部家族盛衰与社会兴盛的生命的沧桑画卷。母亲的脸色,是她在仰望阳光并且在回忆的过程中,阳光把她那些先前的言语宿怨拾掇起来,堆积在她的脸上,呈现出生命既真实又梦幻,既辉煌又无奈,既朴实又舒适,既辽阔又逼仄,既雄伟又渺小,既无悔又忏悔的颜色或状态。我的母亲只能是在这种生命与情感与体悟的诸多交织中,寻找最终的解脱。

除此之外,在人际断层间我还能听到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呢?

热 泪

母性是生命延续的一个载体。天下万物很难摆脱母性的延续而独自繁衍,大地、江河摆脱不掉,生物、大气摆脱不掉,即便是史前时期的一块石头,也总有它裂变、形成的母性根由。人类更摆脱不了母性的生命延续,摆脱不了母性慈航式的悲悯。我跑三百多公里路到泾川汭河畔的王母山前时,我的母亲已经从人生的戏台上“下场”二百一十八天了。在此十多天前,我梦见衣衫褴褛的母亲,在我周围活动并与我耳语,我的泪从眼眶流到了心底。梦醒以后,我核实了母亲的生日正是在那天,我的窘态便延续了好几天。窘,是因为平素干净整洁、善绣莲花的母亲为什么会衣衫褴褛,母亲为什么与我耳语时我听不清她说的话,为什么母亲离开我二百一十八天后在她的生日前夕于梦里给我朦胧而亲切的嘱托。窘,还因为,当我们一经母性孕育成人,为社会的或者自身的功利而追逐世界且遍体鳞伤时,我们是否背弃了母性一样的从容与宁静,我们的伤口是否还会长出阳光般的翅膀。一切,在冥冥中呈现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匿诱惑。

农历三月二十一日下午,西王母庙会的最后时刻,阳光带着馥郁的槐花香气蒸腾在泾河与汭河之间宽阔的大地上,我在也叫“王母山”的回山通过一天门往三天门行进时,冥冥中的母性的玄妙之音穿云破雾向我而来。我只是接受者之一,正如阳光不会遭到拒绝阻拦一样,整个回山上无处不在的母性的玄妙之音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程度向摩肩接踵的人们而来,向丁香、槐花以及鹅黄嫩绿姹紫嫣红生长的花草而来,向一瓶水、一碗豆腐脑、一声吆喝、一句祈祷、一些默念而来,向诸多的意识意念而来。我知道,世界的存在与社会的进步,总是与热泪息息相关。生命,总是在热泪的浸润中结出特别丰饶的花果。世间没有冷月,人生历世的素面下一定凝结着岁月斑斓的热泪。嬗变的、一切的断层里,总会有母性的玄妙之音与热泪相伴。

时间长河里,周穆王当年的目光还没有越过昆仑山脉,可他的西征,一定让他纠结徘徊。《史记·周本纪》说“自始荒服者不至”,在这种情况下,“西征”也便成了征伐与抵御之间刀枪剑戟的比试,其中的商讨与谋略、惶恐与守望,刀箭上的杀气与马背上的夜露、山峦的伤悲与河流的呜咽都在为苦痛和号叫做着各自不同的注解。周穆王或许是在纠葛中,或许是在小胜后走到了泾河与汭河之间的回山,见到或是神仙或是以“母姓为号”的部族首领西王母并与之深谈。谈话之后,有些颐指气使的他在西王母的众妙之音里低下头颅。他或许知道了西征相对于他或周王朝来说是荣耀,而对另一些部落来说则是灭失和耻辱,则是另一些将帅、兵丁的伤亡与悲恸。王朝的兴衰、权力的追慕、英雄的气概,同生命一样落在一个相悖的话语里,落在一个“母性”的西王母前时,周穆王山河一样的面孔上热泪盈眶。

人间是一个巨大的幸福、安详、险恶、苦痛交织的生命磁场。如同周穆王的热泪一样,汉武帝的热泪如出一辙,也是在遇到西王母以后出现的。汉武帝在深宫宦海里接受洗礼,逐渐强大以后,开始开拓大汉疆域。他击溃匈奴、东并朝鲜、南诛百越、西逾葱岭,征服大宛,奠定了中华疆域版图。他是一个矛盾体,七岁时被封为太子,十六岁时在五个女人争斗大权的夹缝中登基。他深知母性对人生、对皇权的影响,他甚至狠心杀了将来要继承皇位的儿子的妈妈,以示母性对皇权的重要性。他意识到了人间生命磁场里的混杂与诱惑,亲手厘清这些混杂时,不免在诸种诱惑面前又时对时错,混淆不清。他在信马由缰地实施雄才大略的历程中,多次西巡,多次到泾川,多次到回山拜谒西王母。后来回到京城,他下诏在回山修建王母宫。这,也许是他矛盾中力图追慕母性慈爱、善良、娇美的一面,他企望在他的天空和未来人们的天空都能弥漫爱的循循善诱式的众妙之音,正如他在《轮台罪己诏》中说“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一样,他在拜谒西王母时,歇息下了曾经的执着,下诏修建王母宫后,一定涌动出了悲欣交集的热泪。

回山、回山的王母宫,是一些人生命旅程的起点,是一些人抚慰和安顿灵魂的神圣场所。李商隐在泾州当幕僚,娶泾州使王茂元的女儿为妻,以后深陷 “牛李党争”的政治旋涡,但他受母性清苦慈爱的性情滋养,矢志不渝,与爱妻王晏媄恩爱有加,把热泪蘸于笔墨,绽放出不朽的缠绵悱恻、优美动人的诗歌花朵。李商隐的诗歌,也是由母性众妙之音里派发出来的另一种人间温情的众妙之音。著名的湘军将领、陕甘总督左宗棠,为了清廷的安定,带领湘军从南往北,从东到西,一路镇压。他的官阶,由无数生灵涂炭而成,他的顶戴花翎由无数鲜血浸染。但他也深知,在可为与不可为之间,他艰难选择“杀戮”式的道路与慈悲相左,于是,在从东向西的征程中,他下令沿途植柳,让柔顺的柳枝柳叶随风为冤灵招魂。回山王母宫前的“左公柳”,入冬叶枯开春叶生,风中枝叶,若他当年偶发忏悔的热泪。于右任写“千年气接文孙驾,万里云开王母宫”时,他在回山的感慨,不仅仅是对自然山川的感慨,更是对人间人心诸多事需要“万里云开”式的豁然省悟。

有一段时间,我曾纠结在对西王母的神话、史实、宗教等诸多非此即彼的甄别里,全然不知沧海桑田般的中华史以至世界史,正是由人类神话、宗教、史实等混合交织而成。这也譬如我对一切母性有着姣好仪容的企盼与审美一样,我的稚嫩经不住生活的磨砺与时间的考量。我需要像《山海经》对西王母的描述“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一样,对世间一切事物的判断对人间一些情绪的掌控,应该作出全面、恰当的认知。世间事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此消彼长,相互衍生、繁荣、强大。也正是如此,无论是中华史还是世界史才变得充实、繁复、魅力无穷。“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辩证的、断与续之后的王母宫或西王母,无论从哪一种角度看,亦是人类神话、宗教、史实等史的集合结晶。也正因为如此,怀抱瑶池、远承昆仑、左依泾水、右绕汭河、西望六盘、东揽秦川的回山抑或泾川才会有广博的胸襟与高远的定力。

回山的强大与隐秘,同母性众妙之音的强大与隐秘一样,需要人们用心性体悟。“池中如见白莲花,凤辇升腾在回中”是民国时刘世安的撰联,我从这副撰联和它的建筑光影里去寻觅瑶池时,第一次在异乡,第一次在母亲去世以后,感觉到了阳光的灿烂与和煦,第一次感觉到了阳光普照在人间的真谛。以前在新疆天池,我曾被那里的明净与清澈陶醉、感染,以至于感慨大美天地的本真就是环山拥抱的天池,就是天池之上的日月交辉星宿闪烁,就是天池之畔的花木石头,就是所有那里的一切营造出的明净与清澈,就是容不得只言片语诅咒、责难、污辱的明净与清澈,就是容不得烟蒂、浊酒、方便面垃圾袋、网页浏览式对待自然和生活的明净与清澈。而我在通往回山瑶池的方向仿佛又进入了另一番大美天地:三位女孩坐在池边的树荫下,一旁是她们平时上学时用的书包。她们静好地彼此交谈着上学时不曾有的发现,各自收纳和充填不属于课堂上的原始的母性启蒙。而在她们的前边,依然是学生模样的两个女孩天真地在宫殿的廊柱前追逐嬉闹,汗珠同阳光一样愉悦闪现在她俩的脸庞。她俩愉悦身影的西边不远,几个人行走着,其中一个跟我母亲前两年脸色一样的中年妇女停下来,回头望我一眼,然后用手指抺了一把额头,带着灰尘、油腻、咸涩的汗珠,离开她有褶皱的额头,晶莹剔透地落下。而神话的、人间的、形式的、意念的到处都是的回中瑶池悄无声息地接纳了她的汗珠,与明净清澈溶解,变得更为明净清澈。人间风尘,路途遥遥,甘甜是岸,苦痛亦是岸,甘甜与苦痛就是风尘、就是人间。那年,临近八十岁的我的母亲在炕上躺了半个多月米水未进,在人们以为她要离开人生的戏场时,她又起身,继续伴随了我们八百多天。她爱她的子女、亲人,她与光同来,又与风尘为伴,用不同的方式实现了她的慈爱。母亲在最后的时刻不与我们多说话。她知道人间许多话语是备给戏台上说的,知道人间的许多话语的虚伪与无聊,她知道人的眼光、心灵、行为的分量。她把苦痛与甘甜用眼神和嘴角的表情,用迟缓的脚步交给我们,交给天地日月。我明白,人的每一场苦难与幸福,每一次磨砺与彻悟,都是生命的恩宠和时光的赠予。我的母亲——人间众多的母亲又何尝不是“池中如见白莲花,凤辇升腾在回中”式的、和光同尘的大美大爱呢。

那天,回中的阳光无以比拟的和煦,无以比拟的普照着大地山川,无以比拟的深入人的肉身、心灵。我在阳光里驻足,晒着梦境中母亲给我的叮嘱,晒着我的肉身与心灵,然后在回山,分别从左右向东远眺的时候发现,汭河与泾河仿佛西王母的两行热泪,由西向东涌流。

卜进善:曾用笔名卜楠、卜一。甘肃天水人,媒体记者,甘肃作协会员。散文及小说见诸《散文》《文学界》《山东文学》《飞天》《延河》《北方文学》《黄河文学》《中国文化报》《新民晚报》等报刊,部分获奖。出版有文化散文专著《杜甫在陇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