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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高校创意写作十年:是否培养作家,依然是个问题

来源:澎湃新闻 | 罗昕  2019年12月17日17:04

研讨会现场。供图:《钟山》杂志社

“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一词最早由美国学者爱默生于1837年提出。这一“舶来品”已为中国的文学现场带来了不容忽视的影响。

2009年,复旦大学获批成立国内创意写作专业硕士MFA学位,同年国内第一家创意写作研究中心在上海大学成立,这是“创意写作”在中国落地生根的两个标志性事件。

2019年适逢中国高校创意写作学科正式开展十周年。12月15日,由《钟山》杂志社主办的“文学期刊融媒体发展与创意写作”研讨会在南京举行。来自复旦大学、上海大学、同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一线阵地”的学者与作家就十年来创意写作“中国化”畅所欲言,展开激烈的交锋与探讨。

12月15日,由《钟山》杂志社主办的“文学期刊融媒体发展与创意写作”研讨会在南京举行。

从“仅有两所”到“遍地开花”,创意写作的中国之变

最初国内开设创意写作的大学仅有复旦大学和上海大学两所,后来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同济大学、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西北大学、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东财经大学等知名高校均开设创意写作课程,“创意写作”专业实现了从本科、硕士到博士三个学位层次的招生。除了高校,社会上的创意写作培训机构如“疯狂写作”班、“创意作文”班等也可谓遍地开花。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MFA创意写作专业负责人张生提到,出于字面义翻译与现实需要,“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的内涵在中国出现了很大变化。“其实,它从爱荷华大学最早开始设置这个学位开始,在美国的原始定义就是‘文学性写作’,而非我们后来所理解的无所不包的和文化产业相关的所谓‘创意写作’。”

北京师范大学也坚持爱荷华大学的原始定义,设有“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但没有使用“创意写作”这个概念。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称:“在我们的理解里,Creative Writing是更具有文学性的创造性写作,而不是创意写作。”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何平则认为,创意写作在中国也不一定都做成“爱荷华模式”。“基于专业设置、师资、生源、培养规格等等的考量,可能有的大学只能做成文化产业模式,这也是媒体变革,‘写作产业工人’被社会大量需要的必然原则。而且‘爱荷华模式’哪怕只是对师资和课程的要求,也不是每一所大学所能胜任的。”

创意写作到底要培养什么?上海大学中文系副主任,《中国创意写作研究》主编许道军表示,其实哪怕在英语国家,这个问题也长期存在争论,主要有两种不同的观念。第一种观念以保罗·道森(Paul Dawson)、简妮·瑟芭(Jane Souba)等学者为代表,他们认为,创意写作是一切“以创意为特点的写作类型”,创意写作主要培养学生的“创造力”“积极性”“写作技巧”“自我探索”等创意与创造能力;第二种观点则以马克·麦克格尔(Mark Mcgurl)、艾伦·泰特(Allen Tate)等为代表,他们认为创意写作就是“文学写作”。作为一个学科,它主要培养文学作家。

在许道军看来,创意写作的成就不仅仅在于培养了一批杰出的文学作家,更重要的是,它鼓励全民写作并通过提供专业的写作教育为全民写作服务,培养了千千万万非传统意义上的作家。

在“一哄而上”中反思其作用与弊病

无论如何命名,张莉认为所有大学的文学创造类专业首先是一种文学教育。她说:“我们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中心主任张清华教授在设计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时反复提到,我们首先培养一批独立的创作者,因为一百年来北师大一直有良好的培养作家的氛围,事实上也培养出了诸多重要作家。另外,我们也希望能培养一批真正懂文学规律与文学审美的批评家,培养一批懂文学创作、有文学审美能力的文学编辑,以此共同推动中国文学的发展。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何平表示,如果不纠缠于“创意写作”这个名称的中外之别,像复旦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上海大学、同济大学和后起的华东师范大学的创意写作其实发育出不同的范式。不同范式的存在,就创意写作学习的个体而言,也有选择的可能性。

“至于,目前国内大学一哄而上设置创意写作专业,不只是创意写作,很多专业都经历了类似的从炙手可热到归于理性常态的过程。有的学费是要交的,时间不会太长,有的大学办的创意写作专业很快就会被淘汰。”何平说。

“到底是培养作家,还是培养创意产业从业者,确实是一个问题。”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文珍表示,具体到写作专业中“谁来教”“教谁”“学校对学生的作用可否被量化”,也都是难题。即便如今已有不少鼓励年轻人创作的写作平台、竞赛或榜单,但“谁来评判好坏”也不可避免地带有很多不确定、不可靠的因素。

文珍说:“写作者比较好的一个状态是不断怀疑自己的状态。而创意写作这类学科的建设本身,也需要我们不断地去反思它的作用与弊病。”

作家、浙江传媒学院创意写作中心主任叶炜是中国第一位创意写作方向的文学博士,先后两次到访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刚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新人奖。他表示:“我们传统的中文系一直在理论框架中进行教和学,学生一进校多是接受文学知识、文学理论。直到创意写作进入中国高校,这种情况才得以改变。”

在叶炜看来,创意写作进入中国十年来,已经建立了一个新的文学教育共同体,由高校、作协和读者等共同组成。现在文学期刊又加入了进来,使这个共同体更加发展壮大。“我觉得无论我们走的是创意写作的何种路径,大家都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中国文学教育找到一个新的出口,这一点是最重要的。我们是一个共同体。”

置身于流行文化,如何“招架”?

今天的创意写作学生基本是“95后”“00”后。不可否认的是,“两微一抖”“泛二次元”等流行文化充斥于他们的生活日常。

作家、复旦大学中文系讲师张怡微以今年创意写作的招新为例。一位同学被问及“喜欢看什么小说”时直言“电竞小说”,还有一位同学自己就是女团成员。“这位同学交过来的作业就是以偶像为本,其中有一些非常新的办法,新到我们没法儿招架。”

在上个月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创意写作专业成立十周年大会上,戏剧改编、游戏剧本写作等广义上的创意写作也被提及,但这些领域在目前尚未获得文学现场的足够关注。张怡微说:“其实我们不必局限于既有经验,可以面向更广大的写作群体。”

张莉认为,各种文学形式都应获得关注与尊重,但如果学生在读书期间只沉迷于某类文学,会有“文学素养不完备”的问题,因此文学创作专业其实旨在强调写作者的文学教养。

“作为写作者其实应该知道,网络文学也好,类型文学也好,它们都是中国文学传统的旁逸斜出,作为文学中人,要知道中国文学传统的主干是什么。在未来,我们培养的写作者也可以成为网络文学作家、网络文学评价者、甚至包括网络文学管理者,但是,在课堂上,我们还是要让同学了解文学传统,了解文学内部问题和写作本身的问题,要知道它的高点在哪里。”

在张莉看来,“文学创作专业”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让学生成为流行文化制造者,而是要成为在未来引领中国文学不断往前走的在风头浪尖上的人。

“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讲,强调写作方法,写什么、怎么写固然重要,但写作者的批判性、独立思考能力,在今天的文学教育中尤为重要。当你不断强调创意的时候,实际上你在想读者喜欢什么我给他什么,你暗示自己的工作就是让读者灵机一动或者豁然开朗,哪怕违背自己的内心也是可以的,这需要警惕,很有可能最终把写作者培养成追随大众流行趣味的服务生。”

“我并不是完全反对大众流行文学或流行文化,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氛围里。但是,作为文学创作专业的老师,还是希望尽可能提醒同学,真正的艺术家从来不可能只是取悦他人,他首先得是一个独立思考者,他要清醒看到自己的写作之路在哪里,要往哪里走,要思考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个人写作与文学传统的关系。要认识到,每个写作者都是我们几千年来文学传统中的链条,是我们不断丰富汉语写作实践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张莉说。

以此契机,重新审视中国的文学教育

近几年张莉一直在做作文大赛的评委,她深感中国的文学教育出了很大的问题。有一次她听一个中学生谈文学阅读与写作的关系,在短短一段话中女孩子引用了许多名人名言,古今中外、上下千年,但是全程听不到一句个人的切肤感受,也听不到一个作品细节对女孩产生的心灵振荡。

“我想到,我们在大学里从事这样一份教学工作,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培养学生深层次的文学教养和文学审美。许多学生在中学时代被应试教育困扰,忽视了自己的感受力和判断力。我们怎么让他们在大学重拾自己的思考与才华,是当下面对的特别大的文学教育困境。”

张莉称,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为“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的同学配备了两位硕士指导导师,一位作家导师,一位学术导师,这样的设想在全国是绝无仅有的。“作家导师比如余华、苏童、欧阳江河、西川,他们负责指导学生创作;而学术导师如张清华、张柠、梁振华以及我负责指导学生撰写学术论文。学术论文也并非普通学术论文,它要求学生撰写创作诗学的论文,比如讨论‘短篇小说的叙述速度’,一部剧作的时空结构等等。当然,这个专业对学术导师的要求是必须有一定的创作经验。”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李章斌认为,创意写作的培养可以用一种“大写作”或者“大文学”的概念。“我们不一定仅仅是教怎么写。从思想到技术层面,‘怎么写’都是一个很大问题。我想我们高校能够为作家做的,首先是为他的写作做一定准备,至少从学院角度提供准备支持。”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副院长黄平表示,身为创意写作专业的老师,他感到这一专业首先是一个教师的自我教育。“在教学时我们面临一大挑战,就是怎么克服写作与时代的疏离。当代写作非常重要的活力来自于它与这个时代的密切关联。怎么激发这一活力,是创意写作的创造性所在。”

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宏图看来,现在不少学生并不缺乏生活经验,而是缺乏对世界的基本感受。“要么是一种流行的意识形态,要么就偏向于某种情绪,但这些实际上是很表面化的。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得丰富,一个真正有价值或者有洞察力的世界感受恰恰是暧昧的、不明确的感受。这些感受构成文学作品内在意义最重要的部分。”

在这股风潮里,传统文学期刊有何作为?

近十年来,创意写作的兴起深刻地影响和改变了文学本质、文学教育、文学生产、文学接受、文学传播以及相关的创意产业,而以刊载和传播纯文学或严肃文学为主要功能的传统文学期刊,在这十年来的巨大的媒介变革中也面临着转型的严峻挑战。

为团结高校文学力量,发掘优秀创作人才,进一步扩大刊物影响,《钟山》拟与设置创意写作专业的高校进行合作,全面推广创意写作,将高校的学科资源、人才资源、产业前景与传统文学期刊的作家资源、政府资源、平台优势相结合。本次研讨会其实是“《钟山》·中国创意写作合作推广计划”的一个起点。

在张生看来,大学MFA体系会改变中国作家传统的培养机制和发掘机制,也会进一步影响文学杂志的生存状态。

“我们以前培养作家的渠道主要是什么?一是个人自发的自我学习,二是个人通过作协系统的训练,从最初的文学讲习所到鲁迅文学院,还有各个地方的作协,都在培养作家方面起到了很大作用。而现在大学的MFA体系丰富了作家的培养机制和渠道。大学的MFA体系和鲁院还不一样,鲁院是你先有了一定写作成就后才能被招进去,大学主要看的是你的文学梦想和热情还有一定的文学专业的知识。如今大学的MFA在国内迅速扩展,要不了多少年,从大学的MFA体系培养出来的作家可能比作协培养出的作家要更多。”

不仅如此,从更长远看,张生认为目前在国内MFA教学中普遍采用的来自美国的MFA课程训练模式将深深影响国内MFA学生的创作特点,这些特点会进一步影响我们的文学审美观、价值观,使得中国文学整体呈现出新的变化,并产生一种新的小说美学原则。

张生表示,他非常希望学生们的作品能在像《钟山》这样的专业文学杂志上有发表空间。“对他们而言,这是莫大的鼓励,也是和全国MFA学生交流、切磋的契机。同时将繁荣我们的文学生态。”

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副院长项静说,《钟山》提供的平台对于一个新生事物而言,是非常关键的。

“如果我们把这些学生的写作看作一个个标本,那会是一个很好的观察当代文学现场的机会。他们的作品呈现还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不少创意写作学生已经分别发表过作品,但尚未成为让我们聚焦关注的东西。未来这个推广计划可能就是一个文学新质诞生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