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州文艺》2019年第12期|文清丽:地球上的泪滴(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19年第12期 | 文清丽  2019年12月09日08:32

柳宛如无语地看看外甥,

望向窗外被北风吹得四散飘落的杨树叶,

不知如何安慰姐姐。

离乡之前,柳宛如想去养老院看民子,姐说别去了,他谁都认不得了。民子是柳宛如的表哥,舅舅的碎儿。舅舅在世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不单他最小,还因为脑子不灵醒,他长柳宛如一岁,只认识自己家人或有限的几个亲戚,对柳宛如和柳宛如妈特亲。记得小时候,柳宛如跟妈到舅舅家去,他在村头老远瞅见她们,就嘿嘿笑着跑过来,拉着柳宛如妈的手说,姑,回家,吃白面。白面他没有吃着,吃白面的是柳宛如和妈,要不是二表哥说,柳宛如还不知道,二表哥比柳宛如大三岁。柳宛如记得自己吃了两碗白面,还嚷着要吃,三舅让二表哥去厨房给柳宛如盛面,二表哥右脚把门扇踢得反弹了好几公分,哪有呀,白面都给她们吃了。我跟弟,还有妈吃的都是高粱面。他的弟就是民子。

柳宛如妈一听,端着饭碗蹁腿下了炕。柳宛如跟在妈身面,走出中窑。只见民子蹴在厨房的门槛上,妗子坐在灶火边,每人都端着一碗红红的高粱面吃。同是高粱面,舅舅家的高粱面比柳宛如家的高粱面白。舅舅家吃的是包包面,所谓包包面就是白面里包着高粱面。生活好些的人家才吃。而生活艰难的全是用高粱面做面疙瘩,血红血红的,不好消化。柳宛如家来客时,吃包包面,平常吃的全是高粱面疙瘩,高粱馍,高粱角角,高粱搅团……高粱面吃多了,拉不出屎来,妈就用棍子给柳宛如往出拨。

柳宛如妈端起自己碗里的鸡蛋烩面全倒给了民子,说,嫂子你干啥?我是外人么?我是外人么?一向寡言的妗子眼睛朝地瞧,嘴动了半天,才出声,你又不是经常来,你哥老念叨你日子过得难肠,生得又稠,六张嘴,张口就要吃饭哩。一个妹子都不管,还叫哥么?给下世的爹妈怎么交代?

我哥说这,我哥说那,无关紧要话你听也罢了,可你不能亏待孩子,他们也长身体呢。这时,三表哥民子边吃边说,姑,香,白面香。高粱面,咽不下。他说着,左手中指往嘴里掏了下,就不停地呕吐起来。

柳宛如没想到舅家白面也有限。在她心目中,三舅是公家人,挣工资,虽然腕上没戴手表,可他跟父亲穿得不一样,一身中山装,很是体面。只要同学欺负她,她都会说,我舅在县里开汽车,下次来,不让你坐他的小汽车。其实三舅不会开车,虽在县运输公司上班,但一直在传达室看大门。好在没同学细问根由。柳宛如到舅舅家,总有好吃的,回家时,手里从来也没空着。家里的水缸,妈说是舅给的。哥哥们上学,没钱了,妈去一趟娘家回来,钱就有了。柳宛如有姑有姨,有舅,可只要听说去舅家,不用妈催,柳宛如肯定跑在最前面。现在想来,记得印象最深的是冬天到舅舅家吃火锅。那是柳宛如第一次见铜火锅,古铜色的火锅一圈放满了肉、宽粉条,中间的炭火噼噼啪啪地响着,热气喷到人脸上,可滋润啦。舅舅不停地把肉放进柳宛如碗里。

舅舅家原来住在远离小村的大路边,五间大厦,在住窑洞的柳宛如看来,很是壮观。后来因为村里要搞整体规划,只好搬到村尾的沟边。房子是从窑面挖的三孔窑洞,大门向北,屋子坐北朝南。进门下坡,直通中窑。窑对面的崖壁二米多高,挡住了院子的阳光。妈给舅说,哥,一出门,两边山似的堵在眼前,院子小得人都转不开脚。舅舅说,没事,我和民子每天挖,不出一年会挖出一个大院来,种花种树,咱想种啥种啥。柳宛如那时刚上小学,爱显摆自己,说舅舅是不是要学愚公移山?舅舅说什么愚公智公的,院子大了,住着舒坦。你们别小看民子,娃脑子不好,可是干活的好把势,挖地担水,啥活都能干。我们父子俩,不出三年,肯定把家收拾得像碾麦场,宛如来跳沙包、踢踺子、捉迷藏,睡在上面打滚都没问题。

二表哥没考上大学,舅舅提前退休,让二表哥接了班。舅舅说,希望你在我跟你妈走后,能照顾好你弟弟。你哥在城里干事,不方便。你在家门口,能照顾上你弟。舅舅说不下去了,二表哥马上接口,爹,你说啥呢,啥时,我都管我弟呢。有我吃的,我弟就不会饿着。

大表哥是八四年考的大学生,学的是天文学。他对星星感兴趣,柳宛如在大表哥的书箱里看了《第二次握手》后,猜他是受此书的影响。

北京香山有个天文台,我以后要到那工作。大表哥常给柳宛如如此讲。

大表哥是大一放寒假到柳宛如家来的,穿着米色风衣,黑色高领毛衫,尖头黑皮鞋,长长的黑发,高挑的身材,特像演高加林的周里京。表哥骑着自行车带着柳宛如去看秦腔戏。边走边说,我要买一把世界上最好的天文望远镜,去发现常人看不到的秘密。

坐在车后的柳宛如脸贴在他后背,心里的春波一浪翻过一浪,每一个浪峰的顶上都站着表哥,她感觉他就是来自星星的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嫁人当嫁这样的人。她跟表哥是姑表亲,就像贾宝玉与林黛玉一样,理当天地作合。后来随着年龄增大,懂得近亲是不能结婚的,心里就酸酸的,当然谁也不知道她少女的心事。怕连表哥都只当她是妹妹。三年后,柳宛如考上军校时,大表哥已在省城工作,还娶了一位城里姑娘。她失意了好久。表哥当上教研室主任了。表哥当了系主任了。表哥当上大学校长了。要不是因为那事,指定还能往上走呢。

舅舅是在家里窑顶摞麦草时,从麦草垛上滑落进自家里的院子里。那时柳宛如已经上大二了,听妈说,血流进了菜园,流进了核桃树窝里。你舅一直与人为善,村里谁家有难,人家嘴还没张,他就掏钱。枪毙了的人没人收尸,是他黑夜里拉着架子车帮着那家人料理后事的,又是给洗身子又给穿老衣,你到村里打听,无人不说你舅仁义。妈经常给柳宛如念叨个没完,她一生烧香敬佛,相信善有善报,说什么也想不通舅舅的不幸。

从那后,一吃核桃,柳宛如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妗子是舅舅去世四年后得病走的。

那时,二表哥在县城买了房,民子跟着他到县城的家里生活。民子野惯了,五十方平米的房间怎能拴住他。表哥表嫂上班了,他一个人在家里实在无聊,三天两头往舅舅的老庄子跑,家里当然没人了,大门锁着,他就坐在门口哭。二表哥无法,把他关进家里,他不吃不喝,二表哥只好把他送到了一家乡级养老院。听妈说,民子死活不去,走时,手死死地拉着门,脚套在椅子横档里,就是不挪步。二表哥先是两三周就去看他。后来,二表哥下岗,到南方去打工了,妈和姐有时间就去看民子。妈说她们去看民子时,民子说姑我想回家,我想爹妈,我要回家。跟一个傻子讲道理,类似于跟牛弹琴,妈给他说了半天,他不知道是不懂人死了就是没了,还是在城里实在不习惯。他在养老院跟谁也不说话,没事干,就一会儿打扫卫生,一会儿拿着人家的衣服洗。

二表哥过年回家去看民子时,民子已不认识他了。

柳宛如说,妈让我去看看民子。姐愣了片刻,说,好吧,我陪你去。柳宛如说你别去了,你走了明明怎么办?明明是柳宛如的外甥,姐唯一的儿子,二十八岁,一米八的个子此刻正绻缩在沙发的一角,左手拽着毛衣的领子,头伏在衣领间,不知是闻衣服,还是怕冷?柳宛如看着心酸,过去拉住他的手,递给他一只橘子,他咬了一口,扔到了地上,说,什么东西,这么难吃。柳宛如才知自己失误,忙把皮剥了,重新递到他手里,他剥了一瓣,塞到嘴里,吃了一口,发出格格的笑声。柳宛如鼻子一酸,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他那双没有光的眼睛。

姐说,你看我的日子一天天就这么难捱。明明看不见听不见,将来咋办呢?

柳宛如无语地看看外甥,望向窗外被北风吹得四散飘落的杨树叶,不知如何安慰姐姐。

最终还是姐姐陪柳宛如到了养老院。姐夫请假陪外甥。姐夫在县商业局当副局长,现在正值单位改革,这时请假,让柳宛如心里过意不去,姐说,没事的,现在娃都病成这样了,当不当啥都没意思了。

柳宛如说你不要这么想,洁洁不是还在你身边吗?嫁得也不错。姐姐一听这话,脸舒展了许多,说,洁洁女婿调到了市上,考上的,第一名,在市委工作。那楼,亮得能照出人影子。

养老院离县城五里路,姐说要不咱骑自行车。柳宛如说,走路好,我每天都要步行五公里呢。自从父母去世以后,柳宛如已经三四年没有回来了,县城变得很是陌生。每次她都是来去匆匆,没注意过它细微的变化。比如过去在柳宛如眼中高大的纪念碑,低且破败,四周长满了杂草。还有过去县里最漂亮的百货商场,现只有零零落落几个人。

姐说,新县城漂亮,明天咱们带着明明去逛逛。柳宛如心想老县城好。不,确切地说,老县城才是她熟悉的。

汽车站冷清多了,过去这儿可是小贩云集,卖油茶、烧鸡、锅盔的,叫卖声不绝,柳宛如每每坐长途汽车回来,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喝一碗香喷喷的油茶。

姐说现在人都坐火车了,火车到省城才半小时,方便。火车站在新城。

养老院位于县城西北角一个小村边,院子静谧得超出了柳宛如的预想。在她印象中,村里村头,再冷的天,只要太阳照着,老人就会坐在院子拉家常,小孩子在跟前跑个不停。可现在院子空荡荡的,只有铁丝上晾着的一件件衣服,证明这儿还住着人。进了大厅,传达室的老头给她们说民子在二楼。

一个老头背对着她们,歪在轮椅上打盹。另外两个坐在床边,高个不停地流泪,胖的给他擦眼泪。还有一个,双手缩在袖筒里,来来回回地在房子里走,好像在等人。无论是走的,还是坐的,都像伯格曼黑白电影里的人,木木地,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让柳宛如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因为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僵硬、冷漠,如木乃伊般,只有眼珠不时动一下,才让人觉得还是个活物。

房间倚墙摆了五张床,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臭脚汗腥或者老年体味。柳宛如已经有十年没有见民子了,二十年前,柳宛如参军前,跟二哥全家和母亲到舅舅家见他时,他仍像未成年,不知是因为智力的原因,还是其他,比柳宛如显年轻。个子小小的,迈着八字步,嘴咧着笑。他拉着母亲的手,说,姑,吃杏。宛如,吃白馍。他喜欢二哥帽子上的五角星。戴上军帽,兔子般跑出了院子。舅舅说,快回来,别让别的娃娃把帽子抢跑了。二哥说,没事,让娃戴着玩。

不久,民子回来了,脸上是五个手指抓的血印,鼻子上血还流着,帽子却被他像宝贝似的紧紧抱在怀里,帽子上的五角星,一闪一闪的,曜着人的目光。从进门一直到吃饭,帽子都被民子戴在头上,他不时拿着已经裂了一道缝的镜子在照,边照边嘿嘿地笑着。

二哥说,帽子给你了。

民子一听,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做了一个长揖,又磕了三个响头。大家都笑了。二哥却抱住民子,给了他一百块钱。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舅舅送他们出村后,忽然从给他们提的水果袋里掏出了二哥的军帽,说,军人,没帽子,咋像话!

柳宛如不知道民子发现没有帽子后会怎样,只知道他们一路谁都没有再说话。就是在这时,舅舅说,他走了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民子。舅舅那时,五十岁出头。

民子,民子!随着姐的喊声,坐在床上的老头扭过头来,扫了她们一眼,仍各干各的事。柳宛如没有发现民子。姐又叫,民子!一直在屋子走个不停的老头说,民子打扫茅房去了。姐递给他一只苹果,他马上说他去叫。

十年不见,民子个子更加矮小,罗圈腿弯得更明显了,但可能少不更事,皮肤没有皱纹,仍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穿着一件少了只扣子的羽绒服,把拖把架在窗外。那双跟舅舅一样的小眼睛打量了柳宛如跟姐姐半天,然后一屁股坐到床上,不说话,晃着腿,直呆呆地看着柳宛如,一语不发。

姐说,民子,宛如来看你了。当兵的宛如。跟你从小一起玩的宛如。

柳宛如说,你给我打过很多黄杏,特别甜。你还带我到河边去钓过鱼,鱼,比萝卜大。

民子看了柳宛如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左手,一头栽倒在床上,头枕着叠得极其规正的被子,脚搭在铁架子床上,闭上了眼睛。

柳宛如摸摸他的褥子和被子,比较厚。姐说,过去大表哥一直给寄钱的。自从大表哥出事后,就一直二表哥管。二表哥现在南方打工,每年给养老院交一万元呢。他过得不错,有吃有喝,啥活都不用干。像老干部似的。姐说着,自己倒笑了。走路的老头忽然冷笑道,老干部,咱们都是老干部,日他妈的老干部,整天连个鬼影都见不到,驴马日的说要来看我,我都等了两月了,也没见个鬼影。

坐在床边的老头,看着柳宛如说,民子人不错,一天闲不住。人虽瓜,心好,给我们洗衣服,打饭,我们都喜欢他。

民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别人说话与他不相干。

姐说民子,起来试试宛如给你买的羽绒服和羊毛衫,不合适了,我们拿去再换。说着,就要拉他起来,他甩开姐的手,看了看衣服,又闭上了眼睛。姐叹了一声,指了指放在他床下的牛奶和水果说,民子,别放坏了,记着吃。然后对柳宛如说,咱走吧,看来真的谁都不认识了,也可怜。说着,拭起了眼角。这熟悉的动作,让柳宛如想起了去世的母亲。姐的确越来越像母亲了。

柳宛如看着民子,忽然说,民子,起来,妹子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好不好?你想吃啥,尽管给我说。

他不说话,可眼睛睁开了,一双小眼睛直呆呆地盯着柳宛如,手不停地抠着床单上的牡丹花骨朵。

姐说,你带出去万一他不回来了,你把他咋办?

民子小眼睛还在盯着柳宛如,柳宛如说,起来呀,穿上衣服,咱出去逛街。坐汽车,吃肉,好不好?

民子腾地坐了起来,一把抓住柳宛如放在床上的衣服,紧紧抱着,嘴咧了咧,却没发出声音。

姐说,民子想穿新衣服,来,姐帮你穿。

姐取标签时,民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拍拍这个老头的肩,一会儿拍拍那个老头的头,还把柳宛如她们带给他的香蕉和猕猴桃一一分给大家。给那个坐轮椅的人时,他学着柳宛如的样子,剥开皮,说,吃,香,软和。

一出门,姐就紧紧挽住民子的胳膊,怕他跑。她显然多虑了,民子很乖,一会儿望望来来往往的车,说,嘀嘀。柳宛如说,对,嘀嘀。望着成片的楼房,说,漂亮。柳宛如说漂亮。进入县城,他腿都迈不开了,看着油糕,说,香。不但是他说香,柳宛如吃到嘴里,感到也是香的。豆腐脑,民子吃了一碗,还要吃,柳宛如说,咱们一会儿吃面。他说长面?柳宛如答:对,肉臊子面。他点了点头,看到血条汤,又要吃。柳宛如说一会儿再吃,不要撑着了。

他们走走吃吃,民子高兴地呀呀呀地叫,还哼哼唧唧地唱着歌。姐的脸上也露出了笑脸。

正走着,碰到接孩子放学回家的二表嫂,二表嫂家离柳宛如姐家只隔条马路。看到民子,她先是愣了一下,说,民子,我是你二嫂。民子看了她一眼,好像看到了一只老虎,缩在柳宛如背后,却偷偷盯着二表嫂的儿子看。孩子他当然不认识,这孩子是他到了养老院后出生的。

到家坐坐。

姐说,不了,明明一个人还在家里呢。你姐夫他性子不耐烦,一会儿就对孩子失去了耐心。

二表嫂说,宛如好多年没回来了,到家喝杯茶,认认门,老一辈的人没了,咱们年轻一辈可要常来往呀。柳宛如想着,人家是客套,也说不去了,明天就走了,东西还没收拾好。谁知二表嫂当下脸就拉下来了,说,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意见。说着,声音就不对了。柳宛如最怕人误解,再想起民子在二表嫂家住过半年,便说那就去坐坐吧。

姐说要不你去,我带民子回家。她说着,朝柳宛如使了个眼色。

柳宛如说你回去,我带着民子回家看看,兴许他就能恢复过去的记忆了。

二表嫂马上接口道,就是就是,我一听说民子都不认识他哥了,心里寒得不行,他哥在广州打工,挣的多一半钱都交给了养老院,他却认不得他哥了。咱是嫂子认不认得不打紧,可人家是亲兄弟,不认识了,像是我这个做嫂子的不是。

姐松开民子的手,柳宛如忙拉住,好像接力一样,生怕他跑了。

一直到进门,民子都不说话。二表嫂给柳宛如倒茶时,拿了一个纸杯给民子倒了一杯白开水。她看柳宛如看了杯子一眼,解释道,民子不喝茶,他爱吃甜的,我给他放了蜂蜜。民子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站了起来,二表嫂说,你到你房间去玩,你侄子写作业,别打扰他。民子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进到了孩子的房间。二表嫂确信大门锁了以后,便放心地跟柳宛如闲聊。

你哥打工给人家搬货,听说搬啤酒,一箱四十瓶呢,整箱整箱地搬。腰都不好了,可有什么办法,一家老小都得靠他养着。在外面受气了,就在电话里给我发脾气,我才烦呢,还不知给谁发脾气?这几年,生了儿子,腰一直就不好,到冬天就疼得不行。

民子到了养老院,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指着我跟你哥的脊梁骨骂,姑在世时,还对我有气。妹子,今天咱把话往开地说。不是我不容人,嫂子刚进门时,你跟姑经常来,知道我不是那种小气人。谁没有兄弟姐妹。民子老往老庄子跑,是想不通爹妈怎么就都没了。他是想他们,并不是我们待他不好。还有一个原因。你想想,民子多大了,三十了,整天跟我一个嫂子白天黑夜待在一起,他没想法?他是傻,可他那方面还有需要呢。我洗澡时,发现他经常在门外偷看。有时睡到半夜,我发觉他站在门口。当时把我吓了个半死。你说换你咋办?你哥又是火仗脾气,一点火就着,能把人烧死。我没敢说其他,只说民子看我的眼神不对,你哥非要让我往细里说,我咋敢往细里说?可又怕再出问题,他毕竟是男人呀,孤男寡女的,总不是个办法。我就对你哥说,你不要再问了,赶紧把你弟弟送走,我不想再见他了,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你哥跑遍了县里大大小小的养老院,想找一个离家近,又便宜的养老院,跑断了腿,终于联系了这一家。把民子送走的那些天,我心里有些不忍,可一想,你哥还要去打工,家里又剩我们俩了,只好同意了。当然起初心里不得劲,后来慢慢地,听说民子在那边还合适,心里就安稳多了。我不是没去过,给你说了丢人,可你是妹子,说了也不怕你臊我。我起初去,民子一见我,就说吃奶,吃奶,你说当着那么多的人,我面子上咋过得去?我当时就骂了他一顿。明知他脑子坏了,说的是疯话,可别人不这么想。连你哥后来都怀疑我了。说实话,我可怜他,可是又能怎么做呢?我就不去了,过了一阵,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哥又打电话让我去看民子,天冷了,我给他买了羽绒服,带了他最爱吃的猪肉粉条包子。他这次不胡说了,却又骂我说我是破鞋,叫我妖精,我寻思是养老院人教他的。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去了。你哥过年回来去看他,他也不认识你哥了。大哥更不认识了,离得远,去得也少。你哥不在家,孩子刚上小学,我又没顾得上去看。我不想让你哥出去,可他又不听,钱也没挣多少,我跟娃一天天就这么混着,也不知啥时是个头。

表嫂说着,红了眼睛。柳宛如知道表嫂也挺难的,家里内外都要操心。正要安慰,桌上的手机响了,她拿起一开,脸红了一下,说,我去接下电话,妹子,你喝水。

表嫂是站在阳台上打电话的,一只手不停地摸着窗台上的滴水观音,半边脸在阳光下,侧面极其好看,像谁呢,对了,像电影演员汤唯。表嫂约十分钟后收了电话,进来时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去,说着话,不时还会发出几声清脆的笑声。有时说着,突然停了口,好像想起什么事来了,又咧了咧嘴,柳宛如怕表嫂有事,便想尽快地结束拜访,主动问道,嫂子,大表哥最近好吧?

我前几天还跟大嫂打电话了,听说哥还有六七年刑期呢。也可怜,收的二十万都退了,结果还是被关了起来。唉,你说你舅你妗子,要是活着知道他们最得意的大儿子这个样了,怕也要气死。二表嫂说着,拿起一只苹果,削起来。她的手指粗糙,有些惨白,但削苹果的水平很是老练。从头到尾,削出了一串完整的果皮,薄厚十分均匀。她比柳宛如大两岁,鬓上虽有了一些白发,可是皮肤白净,眉眼很是生动。特别是饱满的嘴唇,红艳艳的,再加上常年在县城生活,穿着打扮,颇有风致。难怪民子喜欢她……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及鲁二十八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界》等刊物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湾 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