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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上有骏马

来源:解放军报 | 何鸿  2019年12月04日08:26

苍穹之下,勇士越野车离巴颜喀拉山脚下的军马群越来越近。这是海拔4100米的巴塘草原,四周拱卫着连绵的雪山。

眺望草原深处,可以看到马群。是的,那远远的几簇与天空相接、缓慢有序地游移在大地上的褐色“云团”,应该就是骑兵连外训营地的军马群了。

半开的车窗冲进来一股大风,猛力地撕扯我系在脑后的马尾长发。天空碧蓝如海,白云低垂,似乎伸手可及。骏马如神迹一般,在草原上或漫步,或狂奔,个个毛色油亮、身形矫健。更多马儿的状态,则是伸长了颈脖,安静优雅地埋头吃草。我距离期待中的军马群近了,看山巅圣洁的雪峰越发巍峨了。

窗外,有个高大的黑影突然一闪而过,我和车上另一位女孩不约而同一起欢呼:“马!军马!”越野车停在了一道长长的沟壑前。草滩上,两名身披宽大迷彩雨衣的战士各牵着一匹马,踩着泥泞的草地,向我们走来。战马,真正的战马!我思绪迷离,心底好多问题,一时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们幸运地得到特许,经骑兵班长的指教,骑上了配鞍的军马。

一切来得有些突然。我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真的骑在一匹黑色战马结实的背上抓着缰绳。

黑马甩了甩浓密的马尾,平和地凝视着远方,那棕黑晶莹的眸子映衬出圣洁的雪山之巅。我眼底一热,眼角竟然滚下一行泪水。

“走,走啊,大黑马!”为掩饰突如其来的感伤,我故作熟稔地喊起马来。嘴巴里呼出的声音一瞬间即被强劲的草原风吹散开去。我意识到,在高原牧马是需要足够的意志来与自然环境作抗争的。

踩牢马镫,握紧缰绳,我挺了挺腰杆,急于想要体验一下“绝尘跨沟壑”般的自由驰骋。可大黑马一点不领情,斜着眼睛屹然不动。我扬手抬腿一番折腾后仍是没有动静,只得四处张望,想向班长求助。等我转头一看,刚才牵着黑马的战士一直就在我和马旁边站着呢。

“用力!拉动缰绳,双脚夹拍马腹肚!”战士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嗒,嗒嗒……”黑马听到骑兵的指令,开始昂头迈步,在草地上走起来。马鬃像黑色的麦浪,一波连着一波,在风里优雅地飘动。

在马背上展目远望,山脉与草原连接的坡脚上,隐约可见一些错落的木屋。想必,那就是巴塘牧民们居住的村庄吧?

牧村和营地之间,是肥美辽阔的巴塘滩。随着气温转暖、迷人而短暂的夏季到来,雪山融化下来的雪水哗哗地流进草滩,和频繁的雨水汇成了无数条隐秘的小溪四散而走。巴塘草原经过雨雪水日积月累的冲击,形成了数不清纵横交错的溪涧沟壑。这些沟壑仿佛雪山之神伸出的一支巨型手掌,有力地指向远方的巴塘河。

我们到来的这个时节,草原上的各种植物渐次醒来。先冒出来的绿色小草装扮着荒芜的大地。裸露的沙土上,一簇簇、一团团地盛开着白色的蒲公英。

我从小生长在山城重庆,很少见到马,更别说骑马。初上马背,难抑兴奋与紧张,信马由缰地由它去了。

不觉间,大黑马走到了一道深长的沟堑前。我害怕它在前蹄踩下沟坎时把我颠进沟里,于是往前俯贴着马背,两手紧张地抓牢缰绳。黑马依然骄傲地踏着方步,奇怪的是并没有继续朝正面前进了,而是沿着沟边草地端庄地踏行。黑马转变前进方向的那一刻,我真的对它产生了一种温暖与信赖感。我情不自禁地俯身去贴近它的后背脖颈,轻轻抚摸那两侧梳理得整齐光亮的鬃发,说了一声:好马。

这时候,我注意到那位满身尘土的战士仍然在马侧面两米开外徒步跟着,于是回头对他感激地说:“谢谢你!”他应该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骑兵。

“它,有没有名字?”我虽然不善言辞,此刻还是觉得应该和一名真正的骑兵说点什么。“它是53号。”战士回答:“每一匹军马都有编号,我们都叫它们的号码。”

“53号?”听到黑马并没有名字,只是以一个数字相称,我不免有些怅然。“它多大了?”我不甘心地问。“23岁,算是老马了。高原上的马一般寿命在26到28岁,如果活到30岁,就相当于人类活到百岁了。”骑兵耐心解释道。

一匹老马,难怪这么温顺。我恍然明白他们刚才为什么牵马走来,而不是骑马过来。“铁衣霜露重,战马岁年深。”想必唐朝诗人戎昱在塞上面对的情形,也同样令人唏嘘。

去年秋天,在重庆我看了一出中文版的英国舞台剧《战马》。那匹名叫乔伊的老马从战场归来时已是奄奄一息,主人为寻找乔伊参战负伤,双眼失明;硝烟未尽,咫尺天涯,主人在绝望的思念中吹响了伴随他们成长的哨音,乔伊奇迹般挣扎着重新站起来,循声走向主人……剧中主题曲一直萦绕在我心底,保持着一种新鲜而锐利的力量。

53号马在一块青草旺盛的地方,步子停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拉紧缰绳想要它往前走。年轻的骑兵上前来说:“我来牵它走吧。嗯,要不就在这让它吃会儿草吧。”我意识到他是心疼马,又或许是我们这些来访的作家、记者耽误马吃草了。而且,年轻骑兵在草地上一直跟着马走了这么久,我也于心不忍。

“这草原上的草,叫什么草?”我们停下来,骑兵脸上也舒展开来。“小青草,我们叫它小青草。”骑兵说。

我看过一部反映青藏高原生物种群的纪录片,介绍高原上的植物为适应极寒的恶劣环境,生命节律会加快,甚至有的植物一夜间冒出来,天一亮就繁花似锦了。夏日的高原植被,不仅有朴素的小青草和蒲公英,更是一个争奇斗妍的斑斓世界:白色的点地梅、黄色的虎耳草、粉红色的棘豆,还有蓝色的多刺绿绒蒿,它们从发芽、开花到结果只有2个月,甚至在20天内走完一生。而骑兵说的小青草,应该就是这里最普遍的青藏苔草,它的粗蛋白质含量较高,是巴塘草原上牛、羊、马最喜爱的夏季抓膘草。

“这些小洞是?”我看到草地上有一些小土洞,不禁好奇地问。“土拨鼠的洞。”战士平静地说:“我们骑马最怕的就是这个。奔跑中马蹄要是陷入田鼠洞,马受伤会很重。”骑兵严肃地说。这时候,53号马衔着几株青草,伸长脖颈抬头望了一下雪山上的天空,又迈出前蹄,向马群走去。

“放马不枯燥吗?”“不!其实很有趣的,马也有感情的。”“马有感情?”对陌生新鲜的事情,我习惯打破砂锅问到底。

年轻骑兵一说起自己的马,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我遇到过这样一匹马,平时训练的时候,过障碍它总是过不去。可我一点都没嫌弃它,也没有因为我们训练不过关就责骂它一句,还是一直对它好,精心护理它。在最后考核的时候,不知怎么地,那一天它突然就能过去了,给我一个很大的惊喜。”

他讲得意犹未尽:“我来不久,就发现了战马会哭,也会笑。以前53号马就很爱笑,可是最近却不怎么笑了。”“马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啊?”“就是朝你咧开嘴的样子,完全看得出来,它很开心。”骑兵说着,不由地自己也咧开了嘴。“我们连还有一匹马,平时训练百米赛跑时每次都拿第一名,突然有次比赛落到了第二。它回到平日陪它训练的战士身边后,眼泪就从眼睛里流了下来……”

我惊奇地望着这名年轻的骑兵。他头顶是辽远的天空,岩石般的云层在大风的推动下翻涌变幻。他的身后是上百匹威武的战马,正在生机勃勃的草原上无比惬意地啃着青草。骑兵黝黑皲裂的脸上,有了几道绽放的笑纹。

对话越来越多,骑兵像说一个秘密似的告诉我说:“草原上还有小狐狸!春天的夜里,红尾巴的小狐狸会偷偷钻进营地来叼小羊。”我的确看到骑兵放牧的军马群中,还混着几头牦牛和一些羊。

他说,这个季节,全连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放马。因为军马经历了冬春的负荷训练,也必须在夏天新草出来的时候休整养膘。营地里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号吹响,出操、吃早饭;早饭后,放马的战士就赶着一百多匹军马出来吃草,一直到晚上8点才回到营房。

“那,你们怎么吃饭?”“呵呵,在草原上,马可比人重要!我们吃不吃都没什么,马一定得吃饱。”他又严肃起来,认真地说,“马吃不饱很快就会瘦。马瘦了就容易生病,抵抗不了草原上漫长的冬天。”

是啊,战马是骑兵的灵魂,是战士们最忠诚的战友,骑兵们总会把战马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这里冬天很冷吗?”被他的情绪感染,我有些担心地问。“这里的冬天又冷又长,六月里还下大雪。身体瘦弱的马如果受冻,一晚上,就可能死掉。”说到这里,骑兵战士声音里带着一种忧伤和深情。

“你放马的时候,会不会听音乐?”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名骑兵的感伤,就故意转移一下话题。

“有时候会,天气好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战士重新答着,又露出了质朴与率真的笑脸。“不过,草原上天气变化很快。一会儿就乌云滚滚,很快下起瓢泼大雨。不过下不了多久,又云开雾散,雨过天晴,彩虹横挂天边。”他说着,低头抖了抖迷彩雨衣上还残余的水滴。

“现在我们骑兵连的条件好多了,营房都是水泥砖房,吃喝用保障得挺到位的。”他接着说。我也听说过,以前高原骑兵的条件特别艰苦,放马时战士们住的是单薄的帐篷,或者在距草坯马圈不远的地方挖个地窖、做个地窝棚就住进去。可以想象,要完成放牧任务,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二十几了?”我随口一问。“明年就20岁了。”骑兵说。我下意识地仔细打量看了一下他。高原上的战士常常风餐露宿,加之强烈的紫外线照射,确实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李深浩。”

云层里翻滚着高原上独有的敬畏与忧伤,空旷与寂静揉捻在一起,静静陪伴着骑兵与马群。不知什么时候,我眼里不可抑制地滚动着热泪。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回到家中做木工活儿,常常吹起的口哨《骑兵进行曲》。

我相信,每一名寂寞的骑兵都在等待一种新的召唤,他们时刻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