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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纪 “食”

来源:文艺报 | 李青松  2019年10月16日08:11

面 面

我数次来延安,就喜欢吃延安的面。

延安的面同延安人一样,劲道、蛮实。在延安,面食与面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面食是指馍馍和面条。民间,讲究两顿馍馍一顿面。这里的面,一定单指面条了。而馍馍,其实就是馒头。用荞面、玉米面做成的稠面团叫搅团。用麦子面搓成铜钱大小的卷面片叫麻食。管麻花叫油果子。把饺子叫扁食、疙瘩子。稠米饭叫稀粥。包豆馍叫软馍馍,不包豆的叫软窝窝。

延安人吃面,往往离不开辣子,有“辣子吃了不乏”之说。

“鱿鱼海参吃着不香,没有辣子嘟嘟囔囔”。大海碗的面汤里浇上一层辣子,红糊糊,热腾腾,辛辣与面香在筷子的搅拌中释放出某种满足和快乐。延安的朋友吃面吃辣子的情景,有一种野性喧嚣的气息。我在面馆里呆呆看着,一时竟忘了下筷子。

吃馍馍也要有辣子。馍馍掰开,夹上一撮辣子,狠狠地咬一口,吧唧吧唧吧唧,辣子的红油流出嘴角,那感觉实在是舒坦极了。

羊 事

羊大为美。在延安,羊不大,也美。

延安人管羊叫羊子,公羊叫骚胡。猪仔叫猪娃,狗仔叫狗娃,猫仔叫猫娃。按照这个逻辑叫下去,羊仔一定叫羊娃了吧?错了,羊仔不叫羊娃,而是叫羊羔羔。在我老家那嘎,叫羊羔,少一字。

管牧羊人叫什么?———拦羊汉。强调的不是“牧”,而是“拦”,有意思吧!拦羊不是用皮鞭,而是用羊铲挖一铲黄土抛过去,羊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羊生性胆小,正是出于某种恐惧,羊才有聚群的现象。其实,数量提供不了力量。聚集在一起,一旦有危险发生,就会互相挤撞,反而更加危险。狼正是利用羊的这一特性屡屡得手。狼袭击羊群不是把羊一个一个咬死,而是利用羊的惊恐聚群,在互相踩踏挤撞中毙命。狼再把羊一个一个叼走。

拦羊汉的“拦”,更多的是拦住羊不互相挤撞,防止发生危险。

拦羊时,拦羊汉的眼睛只需盯着头羊就可以了。

整个羊群是跟着头羊走的。头羊走到哪里,羊群就会一步一步跟到哪里。羊对生态有危害吗?有人形容说——嘴巴似剪刀,羊蹄赛锹镐。那意思没明说,但弦外之音,谁都明白。

实际上,也不尽然。

有些草羊吃过后才能长,就像韭菜一样,割一茬,长一茬。不割就不长。羊毛长在羊身上,但羊毛也能挂上一些草籽,客观上,羊在吃草走动的过程中,又播种了草籽。

延安的羊肉好吃,不用我说人人知道。来延安,不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炖羊肉,那基本上就是白来了。延安炖羊肉,一定要那种带骨头的,味道足,吃了有劲儿。有人说,退耕还林,羊都舍饲圈养了,那羊肉还好吃吗?这话我回答不了,但延安的朋友告诉我,拦羊汉已经看不到了。为了让羊肉好吃,就不能让羊太舒服了。羊舍盖得要透风漏雨,冬季寒风吹彻,夏季烈日暴晒。此外,每天还要把狗放进羊圈,追羊跑,折腾羊,增加羊的活动量。

当然,最关键的是要经常给羊吃些地椒椒。这是延安羊肉好吃的秘密所在。

地椒椒也叫百里香,是一种开紫花的灌木状草本植物。地椒椒有温中散寒、祛风止痛之功效。更主要的是,它能祛除羊肉膻味。

苹 果

在延安,窑洞越来越少了,住窑洞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将来窑洞会绝迹吗?恐怕这个问题延安人自己也回答不了。也许,没有了窑洞的延安,终将缺少某种味道,给人怅然若失的感觉。

当年,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在延安的时候都住窑洞。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就是在窑洞里写成的。斯诺采访毛泽东也是在杨家岭的窑洞里。窑洞的量词是孔或者眼。比如,一孔窑,一眼窑。窑洞的种类不少,有土窑,有泥基窑,有接口窑,有砖窑,也有薄壳窑。最高级的就是薄壳窑。外壳像窑,内里实际用砖砌成,面宽穹阔,顶部有一定弧度。窑上多再建有房屋,融窑洞与楼房为一体的建筑格局,器宇轩昂。

薄壳窑一般都有一个宽敞的院落。有“三眼窑一院,苹果树两岸”之说。院落两边一般都栽有苹果树,有“富贵”“平安”的寓意。

提起延安苹果,一定会说到洛川苹果。反之,说起洛川苹果,就不一定再说延安苹果了。就像上世纪70年代,大寨之于山西,大庆之于黑龙江。洛川苹果与延安苹果是一种什么关系呢?这么说吧,在延安整个地界上都产苹果,但只有洛川产的苹果,才叫洛川苹果,洛川之外的其他区县产的苹果便统称为延安苹果了。

洛川总人口22万人,耕地64万亩,其中苹果面积50万亩,人均3亩多,居全国之首。近些年每年苹果产量都在90万吨,鲜果总收入45亿元,农民人均收入1万元以上。

洛川苹果品种真是不少——有嘎啦、秦冠、宝石、红星、甘红、红露、国光、富士等等,能数出一长串。然而,掰指头算算,洛川种植苹果的历史不过百年。

1947年,阿寺村农民李新安,赶着毛驴从河南灵宝驮回了200株苹果苗,自己办了一个六亩七分地的果园。当时,村里人都笑话他:“栽这些柴棒棒有啥用,尽是胡闹呢!”

李新安不理会,只管埋头种树苗。从此,开启了洛川种植苹果的历史。

一个细雨濛濛的日子,我们一行人走进了阿寺村。李新安就是这个村庄的村民。当年,他种下200株苹果苗的果园还在。不过,最初种下的苹果都已长成了老态的大树,至今还在结果。

李新安是个能人。据说,他能看云识天气。

站在塬上,随意那么往天上瞄一眼云,是晴天,是阴天,是风天,是雨天,还是风雨交加的天,便判定个八九不离十呢。他还根据多年的观察经验,总结出一套顺口溜。

云推磨,水成河。

黑云白梢子,必定下雹子。

瓦块云,晒死人。

云往东,一场空。

云往西,淋死鸡。

天上起了钩钩云,不出三日雨淋淋。

四方土雾刮大风,四方暗雾下大雨。

李新安的家是一孔窑洞,窑洞四壁贴着老旧发黄的年画《双驸马》,还有《人民公社好》《雷锋的故事》。窑洞里有一土炕,炕上摆着一张饭桌。桌上是烟笸箩、煤油灯、手电筒、搪瓷缸子。角落里有两口缸,一口水缸,一口酸菜缸。旁边是一个木板条案,其上放着擀面杖、笊篱、捣蒜臼、水瓢。

走出窑洞,我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窑洞洞口的上端是一块匾额,上书三个字。那三个字,从左往右读:苗有福。从右往左读:福有苗。到底该怎样读呢?我一时竟没了主意。如果按照现代阅读习惯,应该是从左往右,若按照旧时的阅读习惯,应该是从右往左。

我驻足窑洞门前久久端详,猛然间发现,其实,从左往右,或者,从右往左,都有道理。苗有福也好,福有苗也罢,无论怎样,这孔窑洞的福之所至,都与最初毛驴驮来的200株苹果苗有关系呢。

沙 棘

沙棘是延安的土著植物。延安的梁峁上满是灰魆魆的沙棘群落,沟壑里是丛生的柠条,沟道两边坡面是密密实实的山杏、刺槐和杨树,河边为“长发披肩”的柳树。

延安人把沙棘叫酸刺。此种植物根系发达,衍生能力强,具有耐寒耐旱、抗风蚀的特性。有道是:

地上一把伞,

地面一条毯,

地下一张网。

一般人往往把沙棘看作是灌木,但延安人会告诉你,沙棘既是灌木也是乔木。谁说沙棘的生长周期只有七八年?谁说沙棘成不了林?延安吴起县有树龄在1600年以上的沙棘古树林,至今树势仍然很旺。我在柴沟流域的梁峁上,看到过三棵乔木沙棘,个个有碗口那么粗。三棵沙棘的树腰上均系着草绳,每棵沙棘用三根柱子支撑着——这是干什么?我不解地指着草绳和柱子问。当地朋友告诉我,这三棵沙棘是从别处移栽来的,时间不长,草绳和柱子起保护和固定的作用。

延安人对每一棵树的照料都格外细心。

退耕还林工程实施以来,光是吴起县就有人工种植的沙棘126万亩,再加上原来种植的,沙棘总面积达到188万亩,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几乎相当于两个北京城那么大的面积。阻挡风沙,防止水土流失,沙棘立了大功。沙棘是勇士,沙棘是先锋。

沙棘和沙棘群落,除了它的生态功能外,尚有更“深厚的矿脉”需探明。

沙棘是我国藏药的传统秘药。藏民每年冬季把沙棘果采回家,放在坛子里,加少许砂糖,密封保存。遇到家人或亲友患伤风感冒、咳嗽哮喘、跌打损伤等疾病,每次舀一小勺喝下,有很好的疗效。苏联宇航员加加林在完成太空行走之前,每天都吃一些沙棘果酱。沙棘油可提高宇航员对来自宇宙中的各种射线的抵抗力,使其免遭宇宙射线的危害。

精明的外国商人们开始越来越多地打量延安梁峁上成片成片的沙棘了。

有人已研发出沙棘保健茶和沙棘香醋。我在延安喝过沙棘香醋,口感不错。沙棘的“矿脉”到底有多深?有多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随着太空探月步伐的加快,沙棘的时代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