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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月之光照

来源:文艺报 | 董夏青青  2019年08月23日07:50

我是在一个秋日深夜,从宣教导员那儿听到这个故事的。窗外,细雪像岩层中的云母晶莹烁动。我们坐在机要室里暖意融融。视线所及,有幽暗天色及远山的隆起。

1988年,我7岁的一个晚上。在陇南藏区农林局工作的爷爷在饭桌上说,自己退休后腾出来的位置要给我小叔。小叔天生腿疾,还未娶妻,需要一个铁饭碗给他装门面。父亲沉默良久才发言,提了两个问题——

兄弟俩谁为这个家出力最多?

他能得到什么?

父亲带我和母亲回了家,小坐几分钟后指挥我们打包家当。母亲扛着我去够挂在墙头的一条牦牛尾时,父亲走过来捣了我一把。

他们给的一件也不带。父亲说。

当夜,父亲扛上箱子背起包,带我和母亲离开了村子。在汽车上过了好几天黑白颠倒的日子我才弄清楚,父亲带我们进疆了。

到阿勒泰,我们借住在团场一间每逢下雨就化进地里半截的土屋。屋外的空地上开着花,花朵有碗口那么大。班里其他孩子在每周两节的劳动课上学习“劳动”,而我缺课的那些日子,清晨就和母亲赶到集市,等待挑选劳动力的工头过来带人。母亲大多争取到工地上做饭、扬沙、拌水泥、弹棉花套的活儿,我在掰玉米、挖甜菜的队伍里算一把好手。要是少喝几口水闷头快干,还能赶回学校听下午后两节课。村里有人来找过我们,说想帮一帮,被父亲几句客套搪塞了。等人走后,父亲就会说这些人都是来设套的,亲爹都会算计你,外头会有好果子吃?

有天我和母亲领了当天的工钱,在凉皮摊位前买饭。听见有人跑过来喊,说快去乡卫生所。父亲包了辆拖拉机在河边运砂石,车翻了,肚皮被刮开一道口子。父亲捂着肠子自己往卫生所走,倒在路上被人抬进去了。可等他醒来,睁眼就大骂我们不先去看拖拉机,在这看他做什么。

我老在课堂上睡着。一天下午,班主任课后留下我谈话。我和她讲了这段日子父亲正在康复,我得和母亲一起打工,等父亲恢复劳动力,我就能专心学习不打瞌睡了。班主任告诉我,她已经和我母亲说好,最近就先在她家里吃住,补上这阵子落下的功课。

那是黄金般珍贵的日子。一天晚上,我带着饱餐后的满足翻开课本,将那些字词看了又看,之后昏沉起来。半梦半醒,看见一个女孩走到近前,连衣裙的鹅黄色珠片鱼鳞般闪烁。她探过脸来,我感到那狭长的睫毛扇动时带起的微风。一年多来,我几乎每天在班里见她,像其他孩子一样“躲”着这位班主任的女儿。却第一次在睁不开眼睛时看见了她。

我母亲对老师一家感恩在心。父亲坚信,那善意是有待识破的圈套。

高考后,我填报军校志愿。她随我报了一所临近的大学。

四年间,我父母将家搬去库尔勒,代一位内地老板看护他的度假房,做一些卖力气的招待工作。她父母则搬到乌鲁木齐,等她回乌市工作。

毕业前,我确知要被分到南疆时和她提过一次分手。她仍和小时候一样,看起来听不见一切不想听的话。

她比我预想中要坚持得久。

直到我工作第二年临近新年的时候,她的手机才忽然打不通了。我给她母亲,也就是我小学时的班主任打电话,也无人接听。

这种女友突然消失的事在连队见怪不怪。用战友们的话说,人家要走,还欠你一个招呼吗?

我也索性关了手机。

一天中午,连队文书跑进班里叫我快去值班室接电话。电话是小学同学打来的,说她和母亲出了车祸。

连长派连队的马倌骑马送我下山。

我将胳膊紧紧箍住马的脖颈,在狂风中匍下身体。暴雪崩落,天光明灭不定。走到一处下山口时,路已被填平了。马倌的脸在防寒面罩后面抽动,稍后他的声音传过来。

没路了排长。

我侧了个身从马背上溜下去,爬起来解下背囊。

你把我推下去。

我跪下趴进雪里,朝马倌指了指腰。

马倌先试着推我推不动,只好在背囊上给了一脚。我滚了十来米停下来,爬起来看,山坡上的马倌和两匹枣红马只剩薄薄的灰影。

我循着兵团连队的灯光朝前走。严寒加剧,感觉全身的皮也变得又硬又厚。弥漫一切的大雪盖住了所有动静。只有脚底下嘎吱嘎吱的雪在叫。

我在一个积满淤泥的坑底迈着腿。

半个月后,我在分区的招待所住着。等待送菜车一同上山回连队。

隔壁住了一个工作组,刚处理完一起部队军官和地方女性的情感纠葛。有天晚上我在楼下花坛跟前抽烟,一个工作组的干事过来向我讨烟。我给他点了个火,俩人蹲在那儿聊起来。

干事和我说,那名军官原是分区人力资源股的一名干事。工作能力强,为人谦和讲规矩,从上到下的评价都可以。他有个女朋友,谈了两年,身边人也都知道。可从去年底开始,他开始朝大伙大笔借钱。说女朋友得了绝症,要在北京治病。刚开始大伙很同情他,还主动发起过募捐,筹了一笔钱给他。但过了两个多月,他开始透支工资,还向地方上的高利贷借了钱,写了血书。有人给保卫股反映这个事,他们就开始介入调查。

不久前,他们去了一趟北京,调查了这个男孩所谓的女朋友。发现这女人只是做了个阑尾手术,压根儿没别的毛病。还有她的年龄,明明35岁了还告诉这小伙子自己27。她当着调查组的面很快承认自己有欺骗行为,但男孩给她的40多万块钱她已经花光了。

调查组的人将情况反馈给这个男孩,表示可以找这个女人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配合协查取证,如果他想讨个公道和追回损失,可以告她诈骗。

然后呢?我问调查组的干事。

屁个然后,就是个奇葩。调查组的干事说。他说钱不要了,这女人的事也让我们别再追究。

说即便是骗,也是拿真实感情骗的,值了。

我把烟掐了,回想在走廊上见过的那张被欺骗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不满,连一点对不满的掩饰都没有。

从前,我以为像我这种人是做不了恶的,从小家贫,长大了侥幸抱上个铁饭碗,才圆了父亲惦记大半辈子的梦。哪有多余的心力和资源去伤害他人?

眼下才意识到,再一无所有的人,也能凭着“不信”让人如堕深渊。那天我在雪里挣扎前行,赶回我们一同长大的地方,但葬礼已经结束。她的父亲告诉我,他想等一等,可惜她们等不了。

那一年,有一片高海拔地区划归南疆。那个被骗了的、幸福的军官,申请调往海拔最高的连队任职,欠单位和战友的钱,从他的工资里按月扣除。

深羡仙家有定期,可怜芳谢靡归时。

层云峡外多年梦,空佩至今犹意疑。

这是前几日七夕夜里,宣教导员发在朋友圈里的一首他写的诗。我留言了几个鼓掌的表情,他随即发来信息问我的近况。我说此刻正在一座哨楼前晒月亮,抬手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十几分钟后他回复两句话:

愿这月为我生下一颗新的心

新的血液不停在浊流中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