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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兵的战位

来源:解放军报 | 王雁翔  2019年08月08日07:28

1

看到下士牛俊蒙第一眼,我想到了水边的火烈鸟,想到一棵挺拔的松。我不晓得这个青春勃发的女兵,为何会让我脑海里倏然闪出这样的意象。

“俊蒙,做好准备,周末跟连队一起出发,赴西北大漠驻训。”牛俊蒙说,午饭后指导员何清清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知道连队周末出征。她将期盼深深摁在心底,怕那个梦再次搁浅。她仍像往年一样平静而紧张地忙碌着,在心里做好了继续留守带新兵的准备。这个突如其来的欢喜,让她一下子沉浸在巨大的激动之中,心瞬间如一面涨满了风的帆,幸福得几乎要飞起来。

一向注重礼节的牛俊蒙远远答一声响亮的“是!”转身就往宿舍跑。她太激动了,跑到楼梯口,又忽地折身回来,在何清清面前“唰”地敬了一个军礼。

正是一天中的正午时分,训练场一片寂静。她的目光像阳光的颗粒,静静地落在训练场上。她要看看自己洒过无数汗水的地方,把心里的平静和勇气再找回来。

她喜欢画画,尤其动漫,曾以为绘画就是自己一生的挚爱。2014年,正在河南科技大学动漫设计与制作专业读本科的牛俊蒙,突然决定参军。尽管报了名,但她心里清楚,女兵名额很少,梦想与现实十分遥远。没想到的是,她竟幸运地拿到了入伍通知书。

聪慧好学的她,新兵下连后很快就成了旅里话务站的骨干。每天除学习训练和三尺机台上的忙碌,她利用休息时间,乐呵呵地将战友的日常生活,以浅白易懂、说故事的方式,画成一幅幅漫画,逗得连队官兵乐翻了天。

“我哥也在部队,是话务兵。我参军前的梦想是到特战部队当一名狙击手,一个人一杆枪,穿越深山老林,在重重艰险与考验中去完成一项艰巨的狙击任务。”说着,她笑了,笑声明亮,清脆,如溪流淙淙,“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我喜欢艰险、挑战,难啃的骨头磨利牙。”

她的话让我有些恍惚,迟迟无法把她文静的外表与内心的激越对接起来。

当话务兵时,旅里组织狙击手集训,她主动请缨,成绩雄踞集训队之首。返回话务岗位,她在心里埋下一份新自信,若某天突然奔赴沙场,一定要当狙击手。

有一天晚饭,电视上播了一条陆军首支女子导弹连在遥远苍茫戈壁上打实弹的新闻。牛俊蒙眼前一亮,还有这样的女兵连队?夜里,她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脑海里尽是那条新闻里的壮阔画面。自己若能跟那些女战士一样多好,像戈壁滩上的马兰花,在风沙与烈日下成长、绽放。导弹女兵的梦想,像一束光,一粒种子,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落进她心里。

出完早操,连长突然把她叫进办公室。“是这样”,连长说,“你的调令到了,旅里已批准你今天就到女子导弹连报到。”

她有些懵,脑子像被人打了一闷拳,卡在一片混沌里。过了五六秒钟,也许十几秒,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军长收到我的信啦?

“收到了,集团军机关还专门打电话了解你的情况,过去好好干。吃过早饭,二排长送你去报到。”连长说。

“是,谢谢连长,谢谢连队对我的培养。”她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让连长有些“蒙圈”。

“好突兀,像一个梦,其实信发出去,我心里蛮后悔。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干一行爱一行,但当时我说服不了自己,一心想到女子导弹连来。”她笑盈盈地回忆说,“军长每天有多少事要忙,怎么会把一个基层战士的自荐信当回事。因为没抱希望,事儿很快就忘到脑后了。”

我想,她并不是好高骛远,只是想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人。没有强大的勇气和坚决的爱,她是不可能贸然给军长写自荐信的。有时,不经意间一个故事,一个画面,一句话,会瞬间点燃一个人的青春梦想,甚至改变一个人一生的成长路径。

2

2015年10月,她揣着新梦想走进集团军的另一个旅。像一场赛跑,别人已冲出去大半程,她则像一个刚下连的新兵。新战位新起点,一切从零开始。

架设光瞄,女兵们扛几十公斤重的三脚架以及各类装备抢占阵地,要在最短时间内迅速做好战斗准备。转塔解锁与锁定,所在部队男兵最快38秒,而导弹连女兵仅用35秒。一个垫木近百斤重,雨天浸水后沉如铁石,她们拎起来脚步如飞……

连队战士训练场上疾如闪电的身影,让她的青春热血沸腾、燃烧起来。她每天拎着50斤重的铁垫木练举重,吃饭时手连筷子都握不住。连队刚组建时,首批19名导弹号手不也跟自己一样,都是从话务员、卫生员、打字员等保障性岗位转过来的吗,组建不到七个月参加实弹演习,就精确命中夜间复杂电磁环境下低空目标。她在心里不停地用老兵们创下的辉煌激励自己。她相信人的潜力如橡皮筋,不用力抻,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在力量有多大。从理论到专业训练,她咬紧牙关一个一个过。

她刚熟练掌握装备实装操作,第二年春天,连队新型导弹装备列装,她和战友们再次换装转型。

爱是最好的老师。半年时间,她完成了跟踪制导雷达车一号手到全能号手的转变,提前两个月实现考核全优成绩。

就在她满心欢喜,准备和战友们奔赴大漠参加实弹演习时,意外发生了。在野外驻训下战车时她脚下一滑,重重跌下战车,左脚踝骨裂。看着战友驾着一辆辆战车驶离营区,直奔大漠沙场,留队养伤的牛俊蒙转过脸,泪水夺眶而出。

她不愿躺在床上让别人照顾,每天起床号一响,她就拄着拐单脚慢慢跳下楼。坐在树下的椅子上,她常盯着脚踝上厚重的石膏发呆。有时空荡荡的连队就她和值日员两个人,她坐在树下,感到无限的孤独、寂寞。

在巨大的寂静里,阳光叮叮当当落在曾经落过的地方,小鸟在草地上欢叫、寻食,她静静地看着几名留守的战友出操、训练,为迎接新战友做各种准备,然后盯着寂静的营房发呆、愣神。她的身体被脚伤囚禁,外表看上去平静,心却像一粒浮尘,在风里不停地翻转、飞扬,眼前总浮动着她臆想的战友在大漠演习的各种画面。没有人知道,她的心在忧伤里隐隐作痛。她企望脚伤快点好起来,早一天回到训练场,回到自己的战位。

何清清的报喜电话打回连队时,她脚上的石膏刚拆掉十多天,还不敢怎么剧烈运动。听到战友驾驭列装不到八个月的新装备,靶标不试航、不固定航路,在近似实战条件下直接进行实弹射击,两发两中,创下新型装备击落超低空高速靶机纪录。她和几个留守战友激动得又蹦又跳。

“今年服役期就满了,赶紧退伍回来把学上完。”每次父母打电话,她嘴上“呵呵”着,总是俏皮地岔开话题。心里却早拿定了主意,利剑蔷薇还未绽放就退伍,这不是我的追求和性格。调动、转岗、受伤,欢喜与泪水,她皆藏在心里。她不想让父母太牵念自己。每天100个仰卧起坐、100个俯卧撑、100次举哑铃、100次弹跳,一周一个10公里,一月一趟半马,她要让自己的体能和技能,重新恢复到受伤前的最佳状态。

3

2017年初夏,女子导弹连在调整改革中跨省移防。已戴上下士军衔的牛俊蒙,和姐妹们驾驭战车一路驰骋,抵达新营区她几乎惊得叫起来,多么不可思议,转了一大圈,自己又回到了原来的营区。

她徜徉在熟悉的营区,看到树在开花,河流喧哗,鸟声嘹亮。她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欢喜与忧伤轻轻拍打着。两年前离别时,几个战友问她,你为什么非要去吃苦当导弹兵?她说,没有别的,只因为自己喜欢。现在重回老营区,她忽然想起英国登山家马洛里也曾被人问过,为什么要登山?他回答:因为山在那里。战友们若能亲眼看到她驾驭的新型装备,在一片惊讶的叽叽喳喳里,一定会懂她的追求与梦想。

秋天,连队安排她带新兵。她根据新战士的性格、体能、特长,每人量身订制一份成长“路线图”。三个月新训结束,她带的15名新战士所有课目全部合格,射击全优,被誉为最受新兵喜欢的带兵骨干。

去年,当连长姚璐遥征求意见,想让她继续带新兵时,她欣然接受。这个全能号手再一次将炽烈的梦想埋进了心底。她懂得那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责任。她希望自己带出来的每一名女战士,下连后都能迅速成长为连队的火凤凰,成为怒放沙场的利剑蔷薇。就在她带着新战士紧张训练的日子里,远在某地的“蓝盾”演习现场,连队战友正驾驭战车首次与空军某旅组成地面联合防空群,展开联合编组、作战协同训练,并创下实战化军事训练成绩的新纪录。

正午的阳光落到皮肤上,如密集尖锐的针,能听到刺穿肌肤的嗞啦声。她闭上眼睛,感觉花香在风里轻柔地流动,像记忆的潮水,还有她和战友们在眼前的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如导弹发射,拖着炽烈的尾焰呼啸升腾,撕裂空气,赴向无垠苍穹的打击目标。

她想起第一次探家,进门找不到奶奶,父亲告诉她,奶奶的胃癌在她入伍前一个月就查出来了,她走后不到俩月,奶奶就过世了,一家人怕影响她在部队工作,一直瞒着没敢跟她说实情。她心里至今铭记着奶奶送她参军时的话:“蒙蒙,到了部队别怕苦,好好工作,像哥哥一样当个好兵。”疼爱她的奶奶两年前就走了,她的心空了一个洞,无法填补。日子在她不断换岗转型、追逐梦想中闪电般过去,她后悔自己太过粗心,父母的谎言里怎会没有破绽。回忆像热浪一样围绕着她。眼前的训练场上空旷,静谧。她忽然想起莱昂纳多·科恩《颂歌》里的一句话: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是哦,那些明亮的金色的光,透过她漫长梦想的裂痕打在她的心上和身上,那些裂痕般的隐秘忧伤,那些炫目的强光啊!没那强光,她一个女兵,怎能在年初全旅军事运动会上斩获个人全能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