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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辣汤

来源:中国艺术报 | 赵银芳  2019年08月05日14:07

胡辣汤 吕冲 绘

妈妈在电话里说:“街上那个94岁的老头儿去世了,啧啧,死得真有福气呀,看完戏,头一沉,躺倒在车上,睡过去了” 。我一阵难过,心想:“啊,怎么就去世啦?我正想着下次回老家时,顺便找他学学怎么做正宗的胡辣汤呢! ”

那位老人年轻时是个卖胡辣汤的。那时候,老家大街上还不像现在这样热闹,琳琅满目的,卖啥的都有,而是按“会”走的,五天一会。逢会的这天,十里八村的人都来买东西,俗称“赶会” 。“赶会”和“赶集”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样。“会”是要持续一整天的,可“集”就早晨一会儿工夫就散了。

小孩子们对“会”是很期盼的,常常扳着指头数,哪天碰上父母心情好,会买点东西吃,或者给买件花衣服穿。要是有亲戚来赶会,就更好了,一般都会带着礼物上门,小孩子们就乐坏了。有“会”这天,老头夫妻可忙了。他家在街上支个摊位,搭个大棚子,里面摆上一口盛胡辣汤的大锅,冬天怕汤凉得快,下面还支个炉子。但汤和配料都已经准备了好几天,头天晚上就开始在家里熬,第二天还要不停地赶制,因为胡辣汤的工序相当复杂,是项大工程,单门小户的平常人是做不来的。他们夫妻俩常常轮流用扁担挑两桶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嘎吱”“嘎吱”地从我家门口经过,甩下一路香气。

每逢他们走过,我的心情都无比愉悦,双眸浸润到那深棕色的汤里,拔都拔不出来。他家的生意好,尤其是上午,从凌晨开始,装汤的桶就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晃,数不清一天里会卖出多少碗。老头儿姓张,和我家不一个姓,没有血缘关系,但因为都是街坊邻居,跟我父母也熟,只是没那么亲近。偶尔,他们看到我在,会冲我父母喊:“把胡辣汤给孩子盛一碗吧? ”我妈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平日里就很矜持,这时候自然会坚决拒绝。如果我在旁边再小声嘟囔着想喝,她就会狠狠瞪我,吓得我大气不敢出。等他们走过去,妈妈还会大声训斥些什么“没规矩”“胡辣汤里红红的,不知道加的啥东西,八成不干净”之类的话。

我很清醒,知道零花钱是很难从妈妈那里要出来的,尤其是要拿去买零食和吃吃喝喝,更是被深恶痛绝。所以,胡辣汤在我童年里,始终是梦一般的存在。虽说有时候可以迂回一下,斗胆跑去,问爸爸或者爷爷要点钱出来,可用来买胡辣汤的次数也是很少。因为街上的人相互都认识,要是坐在街头喝汤的我被人瞧见,无意中告诉了我妈,回家免不得受到责罚。

少数时间,妈妈去走亲戚,家里没人,我又没地儿吃饭时,她会发慈悲,给我三毛钱,让我去买胡辣汤喝。要知道,小孩子也是有自尊的,拿着这三角钱去买汤是相当尴尬的。人家明明标价五毛钱一碗,你却非要拿三角钱去买,哪里有半碗可卖的呢?但我也总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红着脸说:“我要半碗! ”老头其实挺抠的,他也只是给我盛半碗来,不会觉得是熟人,又是馋嘴的孩子,就多盛一点给你。可能做熟人的生意就是这样吧,一定得硬下心来,不讲情面,否则是赚不到钱的。

老家每年都有二月二庙会,场面非常大,各种摊贩遍布大街小巷,而且人员成分比较复杂,其中,打着“逍遥镇胡辣汤”招牌的摊位就得有十来家,大都是外地来的。在拥挤的人流中停下来,偷偷喝一碗汤是不容易被发现的。这一年,眼看着二月二快来了,我铆足劲儿攒够了喝汤的钱,专门找了一家特别不起眼的铺子,左瞅右瞅,才忐忑地在长条矮板凳上坐下来,要了一碗胡辣汤。没成想,刚喝了两口,尚未品出味道,一个莽撞的过路人撞歪了桌子,我眼睁睁瞅着那碗汤“噗”地一下翻在地上,汁液迸溅,妈妈新给我做的豆绿色的裤子上湿了一大片。本来就是偷着来喝,再加上小女孩脸皮薄,也不知道怎么去讨公道,让人家给赔一碗,只好伤心地撤退了。我还不敢回家,怕妈妈发现衣服上的污迹,就先溜到了奶奶家,用毛巾蘸着清水使劲儿擦呀擦。无奈,那痕迹怎样都下不去。后来,妈妈帮我洗衣服时,发现那片污迹,无论如何都洗不掉,还不停地问我上面蹭的是啥,被我胡乱找个借口搪塞了过去。

后来,走出来老家,才知道胡辣汤的根深埋在中原大地上,外面是很难喝到正宗味道的。熬制胡辣汤有名的出产地之一是河南省逍遥镇,这正是很多店铺的名字上写着“逍遥镇胡辣汤”的原因,而我老家离逍遥镇不过二十公里,味道自然同出一系。胡辣汤是清真餐,里面的肉片绝对是只能是牛、羊肉而非其它。中原大地上回民很多,因此,你常常会发现好多戴小白帽子的人在那里卖胡辣汤。

如今的我,端起一碗胡辣汤,常常会妄自揣测它的来源。这汤大概从西北边疆传来,因为那里至今惯见戴白帽子的少数民族,“胡”嘛,应该就是“胡人”的“胡” 。但有时候又转念一想,这“胡”说不定是“胡乱”的意思。一堆调料掺杂在一起,放到锅里,熬出的汤味又比较浓郁,也分不清是哪种味道了,但胡椒粉的味道是有一点突出的,所以,也说不定“胡”就是“胡椒粉”呢!这胡辣汤虽然广泛流传于中原,终归是带有异域风情和色彩的。这时候,再端起一碗胡辣汤来喝的时候,一口热汤下肚,仿佛又有飘飘仙气冒上来,像大唐李白从西域而来,总是有些吞吐自如,天然潇洒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飘逸,抑或是跋涉在广袤的沙漠里, “仗剑走天涯”的豪放和不羁。直到看到一位出身西域,执教海南的教授前辈,于某一日深入中原腹地,坐在古都开封的店铺里,饱饮了一碗胡辣汤之后,发出的那种带有强烈归宿感的慨叹,我突然意识到,这汤汁中还蕴含着另外一种味道,那就是不同的民族之间交流融合的味道。

据说,胡辣汤至少在宋代就已经有了。我们孜孜不倦地喝着这些胡辣汤,逐渐将之融入血液,成为我们乡情和乡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