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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重器堪干城

来源:天津日报 | 徐剑  2019年08月01日08:36

缘起:为16岁的导弹工程兵而作

我在军旅生涯封刀之作《大国重器》的封面上,写下一联题记:“沐东风而后知春浓,观长剑而后识器重”,是从《文心雕龙》化来。句中的“东风”“长剑”,其实是两种导弹武器的型号,前者为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红遍中国的热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毛体所书,东风汽车、东风机车,直至东风导弹,后者出自我的《大国长剑》。作为一个军队作家,这些年写了26部书,计700多万字,我的文字能否成为经典,要看是否经得起时间的淘洗,即便成为文学经典,在我的心中,也抵不过为国家民族贡献一个词汇、一个武器型号。

我为什么要写作,为火箭军啸吟、为普通官兵歌咏?一切皆缘起16岁当导弹工程兵的经历。彼时,遇到人生第一位贵人,接兵排长王爱东。“文革”末期的那个年代,高中毕业就是失业,当兵不啻读一所没有围墙的社会大学,尤其当时是特种兵部队来接兵,政治要求严格,500人去验兵,仅录取31人,我有幸位列其中。这支队伍当时有老红军、老八路等领导在岗,故我的躯壳、铠甲和血脉,深深嵌入了像李旭阁、阴法唐这样封疆大吏的风骨,以及接兵排长王爱东、老连长张英、政治处主任王家惠等人的气度与风范。

我随兵车去的方向,开始说是南中国海边,然而,风雨桂林转兵,入山,非蓝海,乃林海,茅屋为兵营,为导弹筑巢很苦,但我觉得好极了。

为何当作家,缘起19岁那年,我提干了,任团政治处书记。我所在的是一个为导弹筑巢的工兵团。一个连、一个营,常常十载掏空一座山,筑起一座城,一座地下长城。原始机械,风钻、轨道轱辘、翻兜车,靠最原始的体力相拼,大塌方不时发生,总有死伤,一个班甚至一个排被捂进去的事故时有发生,隔三岔五烈士陵园总在埋人,且多为晚上安葬。傍晚时分,组织股老吴干事带警卫排扛着铁镐铁锹出门,一去挖墓穴,我就知道晚上十一二点要埋葬战友,其中就有与我一列闷罐车同时入伍的同乡,他们悄然而去天国,青春寂灭,野草荒冢,魂守大山。我与老团长争辩,为何不让他们热闹上路,吹着唢呐,放着鞭炮,赤条默默来,轰轰壮烈走,结果挨了一顿斥责。老吴干事说,咱们当兵的守护和平,更要守护小城的安宁,频繁举行葬礼,会惊扰周遭的百姓。彼时起,我便萌生了一个念头,要写一部书,写我16岁导弹筑巢的岁月,写那些永远沉睡在导弹阵地旁的战友。一个导弹阵地的建设,山这边,就会留下一座烈士陵园。

我忘不了到战略导弹第一旅某阵管连,正逢周日晚点名,除全连的官兵外,连长、指导员还会喊已不在册的、永远也不会答“到”的官兵名字,那些静静地躺在导弹阵地旁的烈士。指导员一喊,全连官兵都在齐声高喊:到!这“到”声响彻云霄,他们到了,他们从未离开,一直在,永远在!

云南蒙古族工程师周文贵就是其中一员。他牺牲于周日,因为妻子刚随军,还没有工作,在临时营盘里开了一个小卖部,那天,他要带妻子和一双儿女去县城照相,寄回老家。临行前,他对妻女说,我再到施工的导弹竖井工地看看,结果几百米高的伪装网上一个鸡蛋大的落石被山风吹落,击中了他的安全帽,他陡然倒下,再也不能最后看一眼妻儿。善后事毕,妻子被安排到老家的县委招待所工作,携儿带女回到老家后无住房,母子三人只好栖身在一座古庙里,妈妈值夜班,8岁姐姐抱着5岁的弟弟,经历了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之夜。我去采访,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我的军装,一句话也不说,自从爸爸走了之后,她跟着妈妈撕心裂肺地哭过之后,再也不多说一句话,默默地去上学,又默默地回到古庙的家。我采访离开时,那位曾经的军嫂说喜欢我们穿的迷彩服,看到就有安全感。我让摄像师脱下军装送给她,三个男人噙泪而归。回来后,我将此事报告了领导,大伙儿都沉默了。那个夏天,火箭军夏令营在青岛举行,周文贵的女儿也去了,伫立青岛海滩,波涛拍岸,浪舌吻沙滩,她远眺海天,仿佛看见爸爸从云中而来,朝着大海大声喊道:爸爸、爸爸……

一位年轻排长,刚从抗美援越战场归来,与女友相恋五载,说好了国庆节时结婚,女友从老家千里迢迢而来,到了旅游城市桂林等待,等未婚夫出来,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军事禁地与这座旅游城市,相距也就三四百公里,可是导弹阵地与人间闾巷,百里之遥,一步之间,有情人却无法跨越。等啊等,一天、两天、三天、四天,直等到第六天,等来了老吴干事,告诉她,她的未婚夫再也不会来了,一次大塌方将他与青山铸成一体。噩耗传来,她一阵天旋地转,昏倒在地。醒来后,唯一的要求是去送未婚夫最后一程。可是部队有严格规定,军事禁区非直系亲属不得入内。多年之后,这位女子结婚生子,有一天,她对爱人和儿子说,爱是不能忘却的,我带你们进山,去看一个人。于是,丈夫和儿子随她进山,找到已经面向公众开放的烈士陵园,她对丈夫说,这是一位很帅的年轻军官,心肠很好。她对儿子说,记着这位叔叔吧,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位仗剑护卫和平的火箭军人。

还有一位贵州母亲,儿子刚长至16岁,她就要送独子去当兵。征兵时,丈夫舍不得儿子走,她说一个好男儿,要先去当兵,补上军营这一课。结果,刚下连队不久,遇上施工阵地大塌方,少年壮烈牺牲。丈夫痛不欲生,处理完儿子的善后,坚决离婚。从此,她孤独一人,以度残年。唯一的寄托就是来看儿子,年年清明雨纷纷,岁岁清明离泪人,抱着墓碑长哭不歇,石碑被泪水都浸湿了,但怎么捂得暖墓碑,又怎能唤得儿子醒来。

我要写他们的故事,起笔创作了《大国长剑》,一剑挑三奖,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再写《鸟瞰地球》,烈士的名字从墓地抄下来,一百多位烈士名录,将近一个连,最大的51岁,最小的16岁。

《大国长剑》《鸟瞰地球》出版后,我来到那座长眠昔日战友的烈士陵园,于墓前烧书,敬献给他们。刚开始天空晴亮,却遽然急风四起,一片乌云刮来,黑云压城,天降滂沱雨。天有灵应,山有灵应,人有灵应,天泣英雄泪,寂寞壮士路。

两弹一星,中国大决策

朝鲜战争爆发,毛泽东经过三天三夜思考,决定出兵朝鲜,抗美援朝。于是,一支穿着草鞋、单衣的农民军队,一支打了23年战争的人民子弟兵,将军都是从战争大学里毕业的,却敢与一支武装到了牙齿的美国大兵大战雪原。结果,麦帅饮马鸭绿江,万圣节回美国本土吃火鸡的梦想化为泡影,一次战役、二次战役,三次、四次、五次,战线推至临津江、汉江,直抵汉城。后来,战争在三八线上固化了,双方都攻不动,也打不动。对于麦克·阿瑟而言,这是奇耻大辱,扬言要对中国人民志愿军扔原子弹。杜鲁门此时冷静了,广岛、长崎的十数万众之死,令他有些犹豫后怕。后来,艾森·豪威尔上台了,副总统尼克松、国务卿杜勒斯都到台湾站台,甚至将原子弹运到台南,叫嚷要对人民中国扔原子弹,方案都做出来了,最终被美国参联会主席否决。

立国之初,百废待兴,可是毛泽东、周恩来这代人雄才大略,深具远见卓识。新中国大决策有三:出兵朝鲜、两弹一星、改革开放,荫泽后代,影响久远,让共和国的和平红利持续将近70年。

要搞“两弹一星”,起初考虑引进导弹和原子弹。毛泽东曾与赫鲁晓夫商谈,苏联人不给,说社会主义大家庭有核保护伞,但是这伞如果遇狂风暴雨,遮不住6亿中国人。朝鲜战争落幕后,中国一代元戎极度渴望国防现代化,其中最令人难忘的两个细节犹在眼前:

炮兵展览馆里,导弹先驱黄迪菲以假示真,做了一个不会飞的导弹模型,在炮兵展览馆展出,表演给彭大将军看,《人民日报》一发此图,世界惊呼,新中国造出了导弹。

苏联人赠了彭德怀一把核钥匙,却不提供原子弹图纸和资料,中国人跨不过核大门,进不了世界核乐部。新中国第一代领导人,以敢驱熊罴的英雄气概,决定拥核。毛泽东看铀矿,用盖革笔试石头,嗞嗞作响,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感叹地说,这是决定命运的东西啊!

这时候,他们在等一个人,等一群人,等新中国第一批大海归,朝着东方归来。

大师的背影

第一位大师是钱学森,他先考入美国麻省理工,后投身到加州理工大学冯·卡门教授门下。德国投降后,参与美国科学家赴德调查团,主撰了一个科技报告,促成二战后美国科技和军事的崛起。美国海军部长贝尔金说,一个钱学森等于五个美国陆战师,我宁愿枪毙他,也不能放他回红色中国。钱学森被拘孤岛5年,经过中国政府交涉才获自由,踏上了归国之旅。

1956年元旦,在一堂高科技讲座上,钱学森讲关于导弹武器的概述,他第一个提出建立一支“火军”的概念。彼时,我的老首长李旭阁是在场听课的军衔最低的军官,他是总参作战部空军技术处的一位少校参谋,与军方中将、上将和大将同堂听课,记下了那激动人心的一幕。钱学森是一位撬动地球的人物,影响了当时的中国大决策,让毛泽东和周恩来有信心上马中国的“两弹一星”工程。

第二位大师是钱三强,他是中国核物理学界旗手般的人物,登坛一呼,响应者众,他请出来的人物,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可震烁中国百年,甚至千年。

王淦昌,两次与诺贝尔物理学奖擦肩而过,曾就读德国柏林大学,在迈特纳教授门下,寻找电子、质子,想借师兄云室一用,被导师否决了,结果英国学者按他的思路找到质子,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抗战时,在战乱浙江大学的迁徙路上,他又一次与诺贝尔物理奖擦肩而过,他关于质子、粒子,又称金色小子的论文,被外国学者实验印证了,再次饮憾诺贝尔物理学奖。新中国成立后,他在前苏联杜布纳联合核子研究所任副所长。祖国一声令下,奉召回国,改名王京,任原子弹实验部主任。

彭桓武,爱丁堡大学薛定谔的门生,在薛定谔传中透露,他在与爱因斯坦通信时提到彭桓武,称中国来的彭聪明极了,数学尤其好。他的英国式的贵族爱情故事令人唏嘘不已,令人难望其项背。他被钱三强请来做理论部主任。

郭永怀,美国加州理工毕业,与钱学森同出一个师门,1954年归国后,参与导弹、原子弹试验,上世纪60年代末的一次飞机失事,与警卫员抱在一起,中间揣着原子弹的绝密文件,身体烧焦了,遗体扯也扯不开。他的夫人李佩,中年丧夫,带着女儿,中国科学院大学的英语教师,晚年办学,99岁时仙逝,被称为中国科学院最美的玫瑰。

还有邓稼先,杨振宁的发小,著名的核物理学家,九院院长,美国普渡大学毕业,归国后,参加“两弹一星”试验,身体直接抱过未爆的核弹,后来得了直肠癌,做手术时,国防部部长张爱萍上将拄着拐杖,坐在手术室门口等候消息,最后力主对他的开禁,曝光核物理学家身份,向中国乃至世界宣传。中央军委主席邓小平发布命令,升为国防科技委副主任。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上红旗专车,来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感叹地说,再过10年、20年,还会有人记得我们吗?

天地英雄就在身边

英雄未名,英雄无语,真正的英雄可能就在你身边。我的老司令员李旭阁,就是这样一位天地英雄。我26岁时,在他麾下当党委秘书,只知道他是一代封疆大吏,中将军衔。然而,他离休后,1994年之夏,他忽然写了一篇《首次核试验前后》的文章,经张爱萍副总理审定后,让我拿去《人民日报》发表,读后骇然,老司令员原来是中国首次核试验办公室主任啊。这个秘密经历,他守口如瓶,保密一生,妻子不知道,原单位总参作战部不知道,他个人的档案里也未填写半个字,一段辉煌的历史就这样被格式化掉了,几乎隐匿一生。

1956年元旦,天降大雪,李旭阁聆听了钱学森给全军高级将领上的第一堂课,讲的是导弹武器概述,岂料正是这一堂课,竟使他与导弹核武器结缘,最终走上第二炮兵司令员的位置(中国火箭军的前身)。30年后,连钱学森也始料未及。

此后,李旭阁参加了中国首次核试验的许多高层决策会议,起草重要的绝密文件,甚至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直陈毛泽东的信,也是他起草的。毛泽东如椽大笔一挥:原子弹既是吓人的,就早响!于是全程启动,他还奉命与几个秘书一起,编写了核试验密码。

1964年10月10日,两架专机接力,送一个密使归京,这个密使就是李旭阁。他的公文包里装着中国首次核试验总指挥张爱萍呈送周恩来、毛泽东批准的绝密报告,他从核试验场出发,穿越罗布泊,前往马兰机场。途中,司机将一个嘎斯69吉普车的轮胎跑飞了,居然没有翻车。到了机场,天色将晚,空军值班飞机飞不了夜航,只好中途转至包头,再转乘另一架专机,连夜飞回北京,报告毛主席。

1964年10月16日惊天第一爆,第一朵蘑菇云冉冉升起。首次核试验次日,李旭阁与一位摄影师飞临核试验场爆心上空,观看铁塔的扭曲变形,天上地下,皆是核沾染和辐射,可壮士不惧死,英雄不眨眼。一周后,他又陪张爱萍等高级将领和科学家徒步穿越爆心。那是一代中国军人生不惧死、死亦坦然的至高忠诚,他将一个大写的天地英雄壮举,留在了西部天空。

将军暮年,战争年代的耳疾发作,几近失聪。我与他,一块小黑板、一支笔,将他在核试验场的两本工作日记,还原为一部《原子弹日记》。

邓稼先罹患直肠癌去世之后,其夫人医生许鹿希,此后一直追踪记录核试验场功勋之臣的健康状况,发现他们大多患癌症而殁。唯剩一条漏网之鱼就是李旭阁,可2001年,李旭阁在301医院查出肺癌,切除了一叶肺。许鹿希感叹,最后一条漏网之鱼也未能幸免。

2012年“八一”,在北戴河海滨,最后一次采访结束,我请李旭阁题一首诗,他欣然答应,写在小黑板上的居然是大清顺治皇帝,题在北京西慈善寺白墙上的七绝:“来时糊涂去时悲,空在人间走一回,不如不来亦不去,亦无欢喜亦无悲。”一个老八路,一位高级将领,如此看淡生死荣衰。

亚洲第一营老营长,老八路李甦。“两弹一星”工程启动时,他原是炮兵司令部的军务处副处长,师职干部,上校当营长,担任长辛店炮兵教导大队导弹训练营营长。中央军委一声令下,便率队铸剑西北,往武威满城子兵营驶去,人走家搬,家人从北京举家迁去。1963年发射,他率部完成了1059中国第一枚国产“东风”导弹的发射,打出第一枚争气弹。大国长剑,国有重器。中国人的头颅从此仰了起来。但李甦的女儿却站不起来了,皆因他在女儿高烧不退时疏于照顾所致。那段时间,每天清晨,起床号未响,李甦就用背包绳将女儿的小腿捆在自己小腿上,像出早操一样,喊着“一二一,一二一”训练女儿走路,校正她的趔趄之姿,然而一天天过去,女儿还是因为延误了最佳治疗期,而留下了终身残疾。

晚年,李甦以第二炮兵工程学院顾问之职离休,赋闲西安灞上,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将女儿嫁了村里一个哑巴,可是女儿第二天早晨便跑回来了,说哑巴耍流氓,还是与爸爸一起过吧。

这些悲怆故事,怎能不让人动容?

还有杨业功。一生为官,两袖清风,被称为儒将、廉将、战将。他最大的遗憾是一生未遇上战争,关于他的两个故事,让我记忆深刻。一个茶杯,老式的搪瓷杯,上边写着“从唐山到黄山”,用了20年;另一个是乒乓球拍上的电插座,用到生命终结。来北京开会,闻知老司令李旭阁患癌症,他到301医院看望,送上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工资条还在信封袋里。

将军远去,杨业功走后,导弹部落群仍旧是一个英雄的天空。孟祥斌在妻女面前纵身一跳,救浙江金华投水之女;汶川大地震,陈大桂小两口本已经跑到了外边,却冲进余震坍塌的房里救乡亲,结果双双壮烈牺牲。

谁道英雄不怜情?!英雄已随烟云远去,成为激荡人心的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的时代余韵。

文学的落点对准小人物

文学的落点须对准小人物,唯有小人物,才是文学书写的永恒坐标。我有一个写作宝典:伟人平民化、平民伟人化、名人传奇化。

我提笔开始写作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作家圆梦是一条通天大路,而当下的书写,因为有网络,作家梦的入口宽了、门槛低了,各种粗制滥造、文学泛娱乐化严重。这样的文学当下,感动我们的依然是小人物的故事。

小人物的故事,就是中国故事,凡人的梦就是中国梦里最壮美的华章。我们的时代和社会,正朝着“两个一百年”的历史时刻前行。伟大的复兴之梦,是由普通百姓的人生梦想连缀、叠加而成的。小人物之梦,构成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梦的青史断章;普通人圆梦的故事,沉淀为中国故事的精神底色。唯有小人物的圆梦之旅一帆风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之梦才会出彩。唯有基层官兵圆梦之旅精彩生动,军旅题材的书写才有持久的文学魅力。因此,我在《大国重器》中,尽管也不乏为至尊之人青史留名,但却将激荡人心的笔触对准小人物,心怀敬畏,将凡人举过头顶,淘一口深深的军事文学之井、世相之井、人性之井、情感之井,蘸着这些淘出来的清澈之水,或泼墨大写意,或工笔细绘,或白描勾勒,写出普通百姓在圆人生梦过程中的艰辛、温馨和感动。最大限度地展示他们的生存、尊严、牺牲、荣誉以及生命的代价与崇高。苦辣酸甜里有民族的正气歌,欢乐忧伤中有国家的无韵离骚。

某新型号导弹旅三营副营长沈卫明和四营长吉自国的故事,就是小人物的追求。发射场比武,只选一个导弹营发射。结果四营操作时,漠风四起,一个插头盖被风吹远了,忘了捡,被军代表捡走了,以0.44分之差惜败。

两个营长都背负着家庭的重负。沈卫明父亲患癌症,老家在江苏,结了婚,生了女,妻子和孩子在大同生活,因为部队战事忙,一家三口难归,父亲连小孙女都未见过。入发射场后,弟弟打电话来,说爸爸时日无多,念叨你呢,快回来吧。最后在发射归零的间隙,还是领导硬逼着他,才回家探望病重卧床的老父亲。

吉自国的儿子得了感应性神经耳聋,8个月大时就对人间声音没有反应,需要戴耳蜗校正,辗转了多家医院,卖房看病,甚至想转业回家。最后是部队官兵捐款20多万元,让他得以带孩子去医院治疗,然后到北京进行康复训练,终于赢得了一线希望。营里还有30名老兵与他一样,已经宣布退伍却依然战斗到最后一刻。

沈卫明刚指挥完导弹飞天,导弹发射成功之时,弟弟电话也到了,父亲走了。而那30名老兵,登车返乡,在火车站台上,脱下军装、摘下领章帽徽,叠好,悲壮归去。

五期士兵康平,人称“金手指”,一指按下去的火箭以数亿元计。这个湖南娄底小伙子,工作精益求精、兢兢业业,如今他是“兵王”,高级士官,妻子和孩子随军,享受团职待遇。因为小人物的梦圆,使得中国梦有了温暖的亮色。

历史的宿命

“宿命”一词,语出北周无名氏,《步虚辞》:“宿命积福应,闻经若玉亲。”本意星宿运行各有命令。地球在宇宙中的综合运动,以天体为坐标,归类民情,验其祸福。因决定果,前生决定后世,前因决定后果,福祸之因,皆自圆成。《大国重器》一书的副题是《中国火箭军的前世今生》,前世的命运,对来世是一个预兆和暗示,于今天是一种历史的大宿命。

钱学森“火军”之说,1956年元旦,一个甲子,2015年12月31日,军委主席习近平授旗、训词,火箭军次日成立,昂然雄姿迈向世界。

历史大命运,仿佛有上苍之手在操盘。

旭阁将军,听课之少校,最终成为第二炮兵司令员(火箭军前身)。

前世亚洲第一个导弹营,今生第一个常规导弹营。

我,1958年4月4日出身,44年军龄,手机尾号的最后两个数字亦是44。

冥冥之中,皆付与苍烟落照,付与时代的大宿命。然而,我还想要说一句,剑非剑,器非器。铁剑、木剑、龙泉宝剑、大国长剑;导弹、火箭,中国核力量,镇国重器。重器也,但非器也,大国国器是人,大写的中国人,中国士兵,中国火箭官兵,这才是真正的大国重器。

我有重器堪干城。

(作者为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原主任,著有《大国长剑》《大国重器》《经幡》等,曾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