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上海文学》2019年第7期|何焜:破坏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7期 | 何焜  2019年07月30日09:03

李沅在一家男性时尚杂志做生活方式编辑。用同事的话说,她工作的性质就是“教别人吃喝玩乐”,还有另一套更为严肃的说辞:帮那些挤在上升通道的人学习消费升级。“无非就是骗大家花花钱罢了。”李沅不以为意。她二十五岁,碰到尴尬的状况时习惯带着羞怯的笑容把目光投向远处,有时候,当她举着酒杯无所事事地穿梭在酒会的人群中时,她会强烈地意识到这不是她毕业前为自己设计的生活,一种靠撰稿谋生、更自由、更朴素的生活。可她仍然迟迟下不了决心辞职,令她心有旁骛的是随这份工作而来的那些东西:化妆品、餐厅邀请和旅行机会,以及对苦日子的隐隐恐惧——父亲在她小学时出车祸去世后,她和母亲就一直在逼仄的书店宿舍相互依靠。

在大学里,李沅交过一个学计算机的男友,他会用代码写诗给她,那是他仅有的浪漫之举。其余时间,他和大学里的大部分男生一样,玩游戏,不修边幅。这决定了他们恋爱的质地:无聊、赤贫,因而草草结束。那之后,李沅的感情状态就处于空白,她在爱这件事上漫无目标,只知道自己绝不会选择什么人。

半年前,她在一次酒店的开业酒会上认识了晓原。那天她穿了一条立领系腰带的云纹图案长袖连衣裙,是出差时从东京一家古着店低价淘到的。如果说媒体行业真正教会了她什么,就是无论平日里过得怎么样,在外一定要维持体面。从前李沅不信这一套,只是出于应付的心态在衣柜里准备了几件,直到那天晓原主动递了一杯酒过来。

“我猜你经常参加这类活动。”

“为什么?”

“你虽然是一个人,但看起来比我自在很多。”

李沅先前已经注意到他,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高高挺挺地兀立在人群中,脸上挂着一副随时准备投递出去的笑容。他说完后,李沅这才察觉他的脸确实在发红,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因为酒意。晓原告诉她,是朋友带他过来的,他帮企业做战略咨询,除了工作之外,平时几乎没有机会认识年轻女孩子。他问李沅是做什么的。

“编辑?那你的文笔一定很好。”晓原脸上的红色似乎在笑容底下加深了。“我从小就羡慕文笔好的人。”

假若放在以往,李沅不会有耐心去澄清这个误解,告诉晓原除了他们眼中的“文笔”之外,这个工作还有其它重要的部分,但在酒精的鼓舞之下,她发现自己在解释。晓原紧紧盯着她,好像错过她的脸就等于错过她的话似的。

到最后,她发现他们在笑。然后他接过她手中快要倾倒的酒杯,吻了她。

当天深夜,她晕淘淘地躺在床上,云纹图案在昏暗中像是一层层难以抹开的褶皱,她浑身燥热,单手解开了腰带。一个冷冰冰的疑问一直沉在她的意识底部:是因为这条裙子吗?

晓原开始频频约她出去。

她没机会向晓原求证了,她的衣柜里多了更多不同品牌的裙子,多数是逛街时晓原买给她的。晓原热衷于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她去她提起过的、各种刚出现在她选题里不久的专为城中新贵打造的时兴餐厅或者酒吧。

“试试那块猪皮,没有它的话,这道烟熏三文鱼是不是就一点层次感都没有了?”李沅挺直腰,将裙子沿着大腿左右两侧掖平。

晓原“咔咔”地嚼动着,他们一齐安静了一会儿,仿佛空气中有什么在等待被领会似的。晓原一边吞咽一边点头。

“薯泥也很细腻,据chef说,方法是让马铃薯整块带皮在水里长时间慢煮。”

“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吗?”隔着桌上的红酒杯,晓原交叉双手,向她传来一个笑容。“忙碌一周后,坐在一起享受美食美酒。”

这样过去了几个月,有一天晚上,他们离开餐厅,晓原带着她驱车往南北高架路而去时,李沅回想整个晚上——她细细打量周遭的样子,她的坐姿,她向服务员道谢时的神情和语气,她切牛排的手势和动作——其中包含的表演性令她产生了一丝厌倦,她进而意识到,这是因为她对她所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这曾经一度成为她工作的阻碍——大家只想提高生活标准,似乎这是生活的唯一目的,不想遵循这套生活方式的人被视为没有希望的,尽管她还无法做到完全对物质带来的快乐免疫,可她讨厌这样的氛围,矛盾的是,她工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灌输这一套而服务的。这却无法向晓原解释。那样的话,过去的那些夜晚她又是在忙活些什么?

其余时间,他们同大多数情侣一样,逛街,看电影——晓原没有特别喜欢的电影类型,看完一部电影后,他通常只有“好”与“不好”的评价。如果你对着他分析情节,他会认真地听你说完,间或应和一两句,转而去聊工作或是别的什么。假如李沅试图挑战他,他就对李沅所说的一切全盘接受,从不质疑。在向朋友提起这一点时,李沅难掩失望之色,朋友们——大多是一些恋爱多年的女人,则表示,硬是想让男友成为谈论文艺话题的理想对象,不是什么好念头。

“两个人能够交往下去,这根本不算什么重要的事。”她们说。

那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李沅一再问自己。

晓原很快带李沅回家见了自己的父母。他的家在小区高层,落地窗,微晶石砖背景墙,集成厨房,用抛光后的柚木制成全套橱柜,电视旁摆放着一株蓬勃的琴叶榕。晓原领着她参观时,她的脑中止不住地浮现出一个画面:过年回家时,有一天早晨,她被尿憋醒,经过狭小的客厅,看到她母亲站在那里,小小的头颅对着调至低声的电视屏幕,微微岔开双腿,瘦伶伶的胳膊高举过头顶,拍击时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脆响。

晓原的父亲忙于生意,只匆匆露了一面。他的母亲在一家外资公司做人事经理,烫着发,穿着一件雪纺裥褶衬衫和阔腿裤,交叠着腿,背挺得笔直。李沅与她对视,想着是不是工作打下的烙印太重,已经穿透到了生活当中,灼干了她面对自己时的笑容。

晓原母亲没有停止过发问:在哪工作?平时喜欢做什么?父母怎么样?对现在的状态是否满意?

李沅双手平齐地置于大腿上,微笑着逐一回答。临到父母那一题,晓原母亲脸部的线条才软了下来。

“过几年你就会更明白了,生活总是变数太多。”晓原母亲说。

夜里,晓原在床上,用密不透风的吻来补偿她。

“我妈就是走走过场,真要决定了什么,家里是没办法影响我的。”听着像是某种承诺。

新年过后不久,李沅得到了一次去苏格兰出差的机会。她将预先体验洋酒公司为威士忌爱好者专门打造的旅游路线,日后她会在杂志上说,多么难得,带你一次性拜访这么多酒厂——这是她曾经跟晓原解释过的部分,她的工作性质有一半跟广告公司差不多。

为了不至于像白痴一样出现在这趟行程中,李沅接受了一次洋酒公司安排的威士忌知识培训。场地在一家酒店的会议室,她到得早了一点,没想到已经有人在会议室,那人自我介绍说是这次培训的讲师。他叫戴思洋,看起来三十岁出头,身材匀称,背头梳得一丝不苟,戴玳瑁色平光眼镜,下巴上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凹坑,会随着笑容变成弧形。

“李小姐平时喝威士忌吗?”

“活动上喝过一点。”戴思洋的笑容让李沅对自己没喝过多少威士忌产生一丝愧意。

“那希望今天的课会让你之后愿意多试一试。”

课堂上,戴思洋提到,他的第一份威士忌酒单来自一本他在国外留学时购买的科幻小说:弗兰克·施茨廷的《悄无声息》。当初,戴思洋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把附记里的酒款一一记录下来。

“马修·连卡德也喜欢喝威士忌。”李沅在台下试探性地说了一句。

“李小姐读劳伦斯·布洛克?”她看不太清楚戴思洋藏在平光眼镜下的眼神。“不过那位侦探喜欢喝的是波本威士忌,跟我们这次课程的内容无关。”

对李沅来说,这已经足够。接下来的时间,她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戴思洋身上。并且,她不需要太过留心就能察觉到周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目光几乎都离不开戴思洋。他穿着合衬的西服,挺立,走动,说话时伴有轻微幅度的手势,清晰地叙述制酒过程中诸如“铜对话”之类高深莫测的化学反应。当然,女学员更吃这一套,那些漂亮的女经销商,或者洋酒公司的市场专员,喜欢在休息时段围绕在他身边,不放弃各种巨细靡遗的问题,仿佛从学生时代复制而来的场景。相比之下,李沅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几乎像是某种刻意营造的冷漠。事实上,她的心脏全程紧缩着,但身边人的反应,让她一时判断不出,这是授课技巧带来的眩惑,还是由于荷尔蒙的气息。

真正出发是培训的一个月后。这段时间她通过熟人打探到了戴思洋的信息:他已婚,没有孩子,留学归国后曾经开过一家威士忌酒吧,如今经常代表威士忌权威人士为洋酒公司的活动站台。在苏格兰,他将以顾问和翻译的身份和他们同行。这些信息并没有打破李沅对戴思洋的幻想,暂时见不到戴思洋的时间里,李沅并不着急去认清自己的感受,她写稿、参加活动、见晓原、读与威士忌有关的书,并随时感觉有一种顺从又愉悦的东西笼罩着她。

“等这趟回来,你好好帮我爸爸上上课。”临行前,晓原开车送她去机场。李沅想起晓原家中装着射灯的酒柜里,有不少瓶身形态各异的洋酒收藏,威士忌、干邑,还有白兰地,看不出是否有开封过。

“你今天晚上不是加班吗?干嘛非得赶过来。”

“这不有七天嘛,”晓原腾出一只手,捏了捏李沅一直放在膝头的手,“我怕我太想你。”

每当这种时候——晓原用举动表示亲昵的时候,李沅总感觉他像是在模仿电影里头的什么人,笨拙,真心实意。

“你回来后,一起和我爸妈商量下结婚的事吧?”那只覆在她手上的手移到了她的耳垂。

她几乎像是过了电般震颤了一下,转过头,迎着晓原带着笑意的目光,说:“好啊。”事实上,她心不在焉,抱着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的心情,正在尽最大努力假装自然,不露破绽。

真正见到戴思洋,已经是爱丁堡当地时间的第二天。她下楼吃早餐,要了一杯黑咖啡和一个班尼迪克蛋,起身去取水果,回座时目光掠过戴思洋的背影,对面坐着Linda,她是负责此次行程的联络人,留着棕色长发,脸白皙、小而尖。

“早。”Linda朝她招了招手。戴思洋调转身来,微微抬了抬手腕:“李小姐,早安,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挺好的。”李沅察觉自己的心再一次收紧了,“戴老师什么时候到的?”

“我比你们提早半天。”戴思洋看着她,笑意隐在唇边。“不好也没关系,今天的行程比较轻松。”

“戴老师后面几天想怎么折磨我们?”

“不敢不敢,第一个不敢折磨的就是李小姐了。”戴思洋笑着用无名指尖扣了扣脑侧。“上过的东西都没忘吧?”

“这就开始了?”她笑了起来。

他们在一楼大堂集合,Linda依序分发了行程资料。同行的人虽然都打过照面,却并没有正式地相互认识对方。于是由Linda开始,顺时针轮替,进行简短的自我介绍。有一个光头男是干邑酒商,正在试图向威士忌领域拓展;大高个子是威士忌酒吧的老板,李沅猜测他们两个人是自费参加的。另外有一个从伦敦飞过来的摄影师,其余四人,同李沅一样,来自媒体,对威士忌本身一知半解,也没有太多味觉经验。

到李沅了。循例介绍完自己的名字和公司后,她顿了顿,试图再控制一下自己的声音:“村上春树有一本书叫《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以前我喝得少,希望这七天喝下来,我可以拥有这门语言。”

没有什么反应,只有戴思洋冲着她笑:“你只要开始喝,就有了。”

第一天的安排就是简单参观一下爱丁堡城堡。城堡内部比李沅想象的要大,餐厅和纪念品商店都挤满了人,李沅在玄武岩围墙和炮台口边溜了一圈,看到干邑酒商在与戴思洋交谈,就与其他人四散开来,一边浏览着手中的介绍册子,一边往城堡的纵深处探寻。她匆匆略过了战争博物馆、军事监狱,在大礼堂的木质天花板下逗留了一会儿,随后直奔皇家宫殿。

皇家宫殿只开着一个通往二楼冠宝室的入口,排着长队,阶梯的宽度仅能容纳一个人,拾级而上后,里头狭窄得无法轻易伸缩,她只是稍微抬了下脚,却突然重心不稳,几乎要往后栽下去。身后有人轻轻托住了她。

“戴老师。”她摘下了绒线帽,刚刚那一下让她头皮发热。“谢谢。”

“我看你从广场上急匆匆地朝这里走过来,”他用眼神指了指她手中的册子,“都去看了哪些地方?”

李沅如实告诉了他,包括她对这些地方兴趣寥寥。

他笑起来:“那这里是什么吸引你?”

“玛丽女王。”

停顿了一会儿。“为什么?”

李沅告诉他,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玛丽女王的画像,那幅画像没有体现出她盛传的美貌,苍白的面孔,忧愁的眼皮,还有紧紧抿住的嘴唇,却让她止不住地久久凝视。

“有些时候,大多数是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困境的时候,我会在脑子里想象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女人曾经面临过怎样的处境,”李沅说,“这对我来说有一种安定的作用。”

他们聊起了爱丁堡,戴思洋说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李沅提到,她对爱丁堡的最近一次印象停留在一个加拿大作家的小说里,小说的开头写了19世纪初作家的祖辈移民加拿大前在爱丁堡城堡的一次登顶,他们错把一个视野中的半岛当成了美洲。

“我年轻时也像李小姐一样爱读书,”戴思洋看着李沅,稍稍停了几秒,似乎需要她的眼神肯定才准备接着说下去,“我读很多我父亲书柜里的外国小说,学译制片里的人说话。第一次知道威士忌自然也是在书里头。那时候觉得自己知道很多东西,特别了不起。后来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比如我第一次尝到威士忌时,我其实什么都喝不出来,觉得它就是一杯很烈的酒,我只是拼命回想我看过的书里是怎么描述它的,居然也就这样自欺欺人地喝了几年,可我知道,其实什么都没喝明白。我从中得出结论,试图通过书去理解生活是不行的,那样只会让生活变得更艰难。”

李沅的身体变得直僵僵的,努力压低因为激动而变得过高的喉位,“那现在你是如何理解生活的呢?”

“去体验。”

接下来几天,曾经在PPT里出现过的烘麦机,热气腾腾、散发着宛如啤酒原液般香味的酵酿槽和巨大的、底部藏在桁架下的壶式蒸馏器,都在眼前一一实体化。摄影师为了拍摄效果,会先他们一步,好捕捉他们鱼贯而入时脸上好奇与惊叹混合的表情。但酒厂经理浓厚却又各有特点的苏格兰口音,和持续的嗡鸣声,却在挑战他们因为缺乏睡眠而摇摇欲坠的神经。而戴思洋始终神采奕奕,就连赶路时都在与司机聊天,没有流露出丝毫疲态。

为了让自己不要过分关注戴思洋,李沅的策略是跟Linda待在一起。她在交谈中得知Linda最早在洋酒柜台做过销售,后来调到市场部,又辗转为几个洋酒品牌做过公关,然后才负责整个集团的工作,这份履历单令李沅感到惊讶——Linda看来就跟她差不多大。

听了李沅对自己年龄的猜测后,Linda发出一种荡开气波般的透亮笑声:“你真是抬举我,我都离过一次婚了。”她马上补充说,“我这人就是对喜欢的人藏不住事。”她说她看得出李沅很好学,又附耳对李沅说,她认为请来的媒体里至少有两个老油条。

“戴老师私下里也跟我说,他觉得你很聪明。”

“真的吗?”李沅差点没能掩饰好自己的神情。

她的确喜欢与酒厂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在她接受了世界上的大部分工作——包括编辑,都是一种重复性劳作之后,一切生活范围之外的异质经验都令她感到新鲜。而且,李沅抓住各种时机向戴思洋提问,她喜欢那种一直在摄取的脑力活动过程,她猜想是在低地最大一家酒厂的品鉴环节之后,戴思洋才对她有了这样的评价。

“现在大家知道了,这里的壶式蒸馏器因为军需造得很大,”当时,戴思洋缓缓地举起靠左边手的一杯酒,“那你们猜猜,这里的酒会有什么样的特征?”

大家全都拿起垫在小圆纸片上的郁金香杯端详起来,有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好像这样就能看透它的所有特征,再小心翼翼地把鼻子探向杯口嗅闻。

在脑中过了几秒知识点后,李沅说:“酒体比较轻盈、细腻,但可能会丢掉一些复杂的风味。”

“很准确。”戴思洋看着她笑。“李小姐,你这个回答,值得晚上吃饭时我多敬你一杯。”

这就是他们参观酒厂之外唯一的活动了。经历了大巴上长时间的昏睡后,他们入住酒店,在餐厅用餐。有些晚上——特别是Linda拿出了几瓶高年份威士忌的晚上,大家都待得挺晚,酒兴上来后,干邑酒商会不分对象地大谈威士忌现在在东南沿海的市场表现有多强劲,来自美食杂志的一位编辑随声附和,然后酒吧老板就开始讲酒吧里发生过的趣闻轶事,气氛高涨起来。李沅并不加入到谈话中,她讨厌酒吧老板的声音充斥整个席间,宁愿选择在极差的网络信号下用手机跟晓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喝了两杯酒后,她愿意对自己承认,整个晚上她一直在等待的是开口和戴思洋说话、同时又不被他人过分注意的机会。

有一天晚上,几个人不胜酒力提前回房了,Linda正跟酒吧老板打得火热,酒吧老板微微倾斜椅子,把手搭在Linda的椅背上,和她挨得很近,两人悄声说话,Linda甚至压低了她标志性的笑声。在李沅观察这一切时,戴思洋端着一杯酒坐到了她旁边:“你觉得怎么样?”

李沅看了一眼杯中的酒:“我挺喜欢这种油脂口感的。”

“不,”戴思洋笑了,“我是说这趟行程。”

“挺好的。”李沅注视着戴思洋下巴上的小凹坑,她喝了一口酒,酒液带着油脂迅速包覆了她的舌尖,热意像藤蔓一样爬上腮颊,使她微微闭了闭眼睛。此刻她决定稍稍从进攻的角度出发了。“就是觉得和你交流得还不够多。”

“你现在可以问我啊。”

“你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吗?”

“为什么这么问?”戴思洋显得有些惊讶。“你觉得我有哪里表现出不喜欢吗?”

“有时候,我会有一些不太善意的揣测,觉得聪明的人表现得彬彬有礼,其实早已对愚蠢不耐烦。”她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跳。“但我觉得你是由衷地喜欢,我挺羡慕的。”

“你不喜欢自己的工作?”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了,”李沅凝滞了几秒,暗自回想自己的工作、同晓原的交往,以及可能会出现的未来图景,她想着上大学之前,她的目标清晰,道路笔直,无非是离开家乡那座小城,结束拮据的日子。如今,她完成了想做的,才发现茫不可知的世界只是向她展开了一角,而她不知道往后的时间要如何过下去,她甚至都无法将这些念头组织成能让戴思洋明白的句子,只能退而求其次,向他解释权衡自由撰稿与工作之间的两难处境。

“为什么不辞掉工作,试试花几个月写写你想写的东西呢?”戴思洋眼神明亮地望着她。“我能看得出,你是有才华的人。”

“戴老师!你来帮我们评一评,到底哪杯酒厉害。”Linda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收尾时声音却已经坨了下去。她和酒吧老板各自手颤颤地端着一杯酒,正一齐看着李沅和戴思洋。这个夜晚就这样被打断了。

后来,在去斯凯岛的路上,大巴车停靠在了尼斯湖岸边,大家纷纷下车拍照。雪山、天和湖面咬合成了一条线。有一对父子正往延伸出去的狭长滩涂走去,准备脱光衣服冬泳。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景色分散时,戴思洋从一旁的便利小车里买了泡沫杯装的咖啡递给李沅。

“是用速溶咖啡粉泡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李沅喝了一口,阳光照在身上,丝毫不觉寒冷。鼻腔吸入的清冽空气逐渐驱散了意识中的云翳,她察觉到戴思洋的身体和她贴得很近,但离开了酒精,她不太敢直视他。“你说,这么美的湖会有危险吗?”

“你听过那句诗吗?‘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他们脸对脸,一起笑了起来。

“你看那里,”李沅指着一片雪融了一半的黄色草地,“像不像燕麦片泡在快喝完的牛奶里?”

“我觉得我那天晚上的提议没错。”戴思洋说, “为什么不试试呢?”李沅捏紧了泡沫杯,戴思洋眼中的东西在接下来的路上一直悬停在她脑中,像一个树桩,她抗拒不了一再绕着它打转的诱惑。

车继续往前开,矮坡、树林和溪流不断从窗外掠过。同行的摄影师除了长焦之外,也用随身携带的T5相机不断捕捉画面。李沅尽可能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大概四十分钟后,大巴又停了下来。不远处的湖心矗立着艾琳多南古堡,一座石桥跨湖连接着城堡与陆地。在Linda的招呼下,众人三三两两地往那里走去。临下车时,戴思洋挡在李沅身前,突然转身问她:“你想上卫生间吗?”

等李沅醒过味来,他们已经在一排面对着雪山的小屋背后一处紧挨着树丛的地方亲吻。那里靠近湖上作业平台,离艾琳多南古堡的直线距离较近,但只有船能互通,因此需要大巴再驶过另外一座桥才能抵达。戴思洋告诉司机先载他们去卫生间,随后他们就一起抛下了其他人,就像这段行程一开始,李沅就将晓原置于脑后一样。李沅太过激动,甚至回到大巴时都忘记重新补好口红,理一理自己凌乱的发丝。

这种压倒性的快乐来得太迟,他们终于打定主意上床时,旅途已经接近尾声。只是,比起他们第一次接吻时那种令人丧失心智的快感,在得到戴思洋之后,那些做爱却并不显得更有意义。他们在斯凯岛做了一次,艾雷岛做了一次,格拉斯哥是最后一次,其它场合则表现得一切如常。在回到上海之后,李沅仍然能够回想起他们身处的那些房间,它们看起来都差不多:镶着护墙板,铺着油地毡,墙面上挂着平版画,清一色的白色亚麻床单,他们搂抱着躺在上面时,彼此都能闻到对方鼻腔和嘴里散发出的酒的气息,随后就是亲吻、抚摸、姿势的变换与更迭。如果说这里头有什么令李沅不安的部分,那就是她发现,无论她从这个男人身上获得了多少身体的愉悦,始终有另一部分自我像一面镜子一样。

变化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发生的,只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足够李沅认清这一点。这是她的习惯,试图通过分析去获得关于生活的领悟和洞见,她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其中可能存在自欺欺人的部分,但在刚回到上海时,她所感受到的只是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迫切地想要向前奔去,奔到一种更坚决、更自由、全新的自我里头去。

和晓原的分手是第一步,也是最艰难的部分。一开始她只是表现得冷淡,用工作推托晓原的邀约。但她很快发现,如果做不到诚实,事情就无法推进下去。于是她主动约了晓原在公园碰面,并坦白了一切。在她用一种平淡的口吻叙述整件事时,晓原身体前倾,双手拄在膝盖上,仿佛是想盖住耳朵,却又往后不停地捋着头发,像是一种对痛苦的模拟。尽管她不信任晓原的反应,但在说的时候仍然感到胸口窒息,喉咙发紧,音调不自觉地变高。

“你这是在试探我对吗?”晓原问。

“不是的,”李沅的声音已经恢复正常。

“那你和我分手后,要和那个人交往吗?”

李沅说,打从一开始,她就让自己杜绝了这种可能性。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事实上,戴思洋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往这方面去想的线索,在他弯折她的身体,把头埋在她的双腿间时,李沅一边发出呻吟,一边偷偷观察他,她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去落在他过分苍白的身体和显得有些软绵绵的肚子上,在她眼中,这与他日常表现之间的落差,泯灭了他与其他人之间的区别,让她既满足又失望。

而结束后,他又恢复了原样:“还记得那天在城堡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哪一句?”

“去体验,”戴思洋看着她笑。“这不就是我们这几天最美妙的部分吗?”她悄声说是。

“二十五岁,”他抚摸着她光洁的身体,“你的未来还会有很多很多体验,如果现在不开心,就去改变,没有什么好怕的。”

当时,脑中充斥着层出不穷的想法,她想到回去之后,她会与晓原分手,辞掉工作,开始自由写作的生活,她有一种一切理应如此的感觉。而戴思洋,还有他所代表的不道德的关系,都是上升的过程必须甩掉的燃料舱。她将更轻盈,更专注,脱胎换骨。

她回上海不久就递交了辞呈,等到威士忌那篇稿子付梓时,她正好离开了杂志社。她将晓原留在她家里的生活物品封进纸箱里扔掉,又做了一次全方位的清洁。当她坐在书桌前,将背挺得很直,桌面上除了电脑、台灯和水杯外别无他物时,她感到平静。她想,有些事一旦下决心去做,并且完成了,你就好像已经身处这种状态很久了,而不是刚刚发生。但很快,焦虑向她涌来。没有了工作的阻梗,却仍然迟迟无法落笔,一天都写不了几百个字。她开始抽烟,一开始一天只是两三根,后来,开始吸掉半包、一包,房间内几乎染上了一层烟霭透明的蓝色。有时候,她躺在床上滑动着手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黄昏将尽。她会哭一会儿,或者站在窗前,盯着对面的楼房发呆。她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晓原,为什么要和戴思洋上床,为什么要辞职,好像有另一个人代替她完成了这些事。

有一天,她带着电脑去咖啡馆,在店内碰到了Linda,Linda显出一副热情得过了头的样子,寒暄过程中不时发出她标志性的笑声。

“说真的,做媒体不是挺好的嘛,虽说不比从前,但至少体面,还能到处走走。你是怎么想的?”

“对我来说,有点太安于现状了,”李沅努力为自己不知来由的冲动命名。“我大概只是想打破一下那种状态。”

“哎,你不是已经打破了嘛。”Linda突然在圆桌上交叠胳膊,往她身边凑了凑。“你老实跟我说,那次去苏格兰,戴老师最后是不是跟你发生了什么?”

李沅呆住了:“你在说什么啊?”

“你就别瞒我了。”Linda朝她挤了挤眼睛。“那天在大巴上,我看到戴老师颈后的口红印子了。而且那时候,我都给过他提示了。”

“提示什么?”

“你对他有好感啊,都写在脸上呢,同为女人,我对我的直觉还是有自信的。”

“我对他——我们,”李沅在组织着措辞,“我们没有什么关系。”过了一会儿,她说:“不好意思,我有事可能得先走了。”接着她意识到,过去的几分钟里,她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神色。

这就是她所经历的,她以为,她开始作为独立的全新自我存在。但事实上,她是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牵引着走到了今天。自从回到上海,她就没有再与戴思洋联系。现在她忍不住想知道,他们分别之后,戴思洋是带着对她和他们之间关系怎样的认识在生活。

她决定回家住一段时间。

母亲没有对她的辞职发表太多意见,只说休息休息也好。她陪母亲买菜,或者散步,仍然试着写些东西,往往顺利写下一部分后,隔天就会把已有的部分都删除。生活恢复到了学生时代的作息,每日午睡醒来,床头都摆放着母亲午饭前放入冰箱冰镇的无花果蜂蜜水。她喝了一口,让那股甜润在口腔里慢慢渗透开来。有时候,她躺在床上,闭上眼,回想从斯凯岛飞往艾雷岛时,直升机上望下去的景观——雪山如同一个巨型的撒了糖霜的梅干。海面上,孤岛的形状像浸在水中的巨人手掌。引擎的轰鸣隔绝了彼此的声音,但她依旧听见了自己发出的一声介于“啊”和“呀”之间的、无意义的轻叹。

为了那声轻叹,她愿意毁了一切。

何焜,九零后,小说、诗歌散见于《鲤》、《天涯》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