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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19年第4期|杨晓升:龙头香(节选)

来源:《长城》2019年第4期 | 杨晓升  2019年07月24日09:10

敬香,也称烧香。烧香中国人都不陌生,可芸芸众生、善男信女中,有几位能说清烧香的来历?

其实,我也说不清。尽管父亲和母亲此次派给我一项异常庄严、非完成不可的任务——帮他们回到湖南老家崀山烧香,可我对烧香仍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职业习惯促使我首先上网,查阅关于烧香的来龙去脉。作为社科院的一名研究员,数十年的工作使我养成了做什么都要先搞清楚事由、目的、方向和路径的习惯,尽管这一次并非我自愿,而是被我父母“胁迫”。

烧香,顾名思义,指在诸佛、菩萨、祖师像前燃烧各种香。又称“拈香”“捻香”“焚香”“炷香”,真实意义在于“以香达信”,人们通过香火表达对神灵的诚心,所谓“一柱真香通信去,上圣高真降福来”。

烧香的历史由来已久,现存文献《诗经》《尚书》已有记载,则其起源必早于诗书时代即西周。明周嘉胄《香乘》引丁谓《天香传》谓:“香之为用,从上古矣。所以奉神灵,可以达蠲洁。三代禋祀,首惟馨之荐,而沉水熏陆无闻也……”

烧香的确是中国民俗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具有广泛的普遍性,汉人烧香,少数民族绝大多数也烧香,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乎无处不烧。对祖宗要烧,对天地神佛各路仙家要烧;对动物要烧,对山川树木石头要烧;在庙里烧,在厕所也烧;过节要烧,平常也要烧;作为一种生活情调要烧,所谓对月焚香,对花焚香,对美人焚香,雅而韵,妙不可言;作为一种门第身份要烧,所谓沉水熏陆,宴客斗香,以显豪奢;虔敬时要烧,有焚香弹琴,有焚香读书;肃杀时也要烧,辟邪祛妖,去秽除腥;有事要烧,无事也要烧,烧本身就是事,而且还会上瘾,称为“香癖”,就仿佛现代人的抽烟饮茶一样。

中国人烧香,通常会烧三根,意谓“天、地、人”三才。古代先贤认为,世间万物由“天、地、人”三才构成。“人”是万物之灵,只有顺应天地,自然流转,才能“神于天,圣于地”。所以,我们的祖先相信万物有灵,最原始的信仰是“天、地、人”,而不是什么道教或者佛法。

现如今,中国人烧香拜佛,大多是求人天福报,现世平安吉祥,发财健康等等,都是出于自私的愿望。其实,我也一样——不,是我父亲和我母亲也一样。

我自小生活在北京。我父亲是副部级官员,母亲是副局级,怎么说呢?反正在世人眼中,父亲怎么也算个高干吧?我自小生活的家庭,当然也算高干家庭了。父亲1951年出生于湖南崀山农村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那里虽地处深山老林、穷乡僻壤,但人杰地灵,香火旺盛,历史上出过南宋抗金名将杨再兴,清朝大臣刘长佑及其孙子、著名古典文学专家刘永济,历史学家蒋孟引,中科院院士刘敦桢,法学家李双元,实战武术大师蒋兆鸿等名流。我父亲虽不知名,也不显赫,但能从一个农民家庭到北京当副部级官员,大小也算个人物吧。因为自我记事起,父亲与老家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老家各色各样的干部,大至县委书记、县长乃至副市长、市长,小至科局级的局长、科长,只要来北京开会或出差,几乎无一例外要来“拜见”父亲的。甚至到了后来,还有一些发了财的老板、富豪新贵,以前与父亲压根不认识,但不知怎么拐弯抹角,最终都到北京攀上我父亲这个当大官的老乡。当然,每逢老家来人,谁都不会空手而来,都是大包小包,甚至是大箱小箱,带的都是湖南老家各色各样的土特产,眼花缭乱,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反正每逢来人都将我家的客厅堆得像个杂货店。最初的时候,母亲都喜笑颜开,对客人送来的东西一一笑纳,可时间长了,东西多了,母亲的笑容渐渐变成了愁容,因为我们家人口不多,战斗力有限,那些土特产慢慢由宝贝变成了负担,除了刚送来时每人尝几口新鲜,大部分通通扔掉。以至于后来,父亲的老家每每来人,母亲都要对父亲约法三章,不让老乡带土特产上门了。用母亲的话说,那些所谓的土特产不值得几个钱,送上门来却大张旗鼓、兴师动众的,影响还不好,都拉倒吧。再说现如今哪儿买不到这些土特产啊,京东、天猫、淘宝上有的是,一下单很快就送来了,既方便又花不了几个钱,干吗要落下个收礼的坏名声?

别看工作上父亲和母亲相差两个行政级别,可在家里,母亲可是一言九鼎,管着父亲的,再说母亲说的往往确实在理,让父亲无可辩驳。于是,每逢家乡再要来人,父亲便传达母亲“圣旨”,不让人家带土特产上门。可问题是,人家千里迢迢从家乡来,又都有求于父亲,怎么好意思空手登门呢?

别急,人家自有办法,没准还从主人拒收家乡土特产的话语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记不清起于何时,来我家找父亲的人不再大包小包的送什么土特产了,改送信封。所送的信封当然不是空的,里面装的是厚薄不一的人民币,用客人的话说:“不好意思,我们没带什么礼物,也不知部长到底需要什么,留点茶水费吧,需要什么部长您让家里人自己看着买吧。嘿嘿,嘿嘿……”对方毕恭毕敬,满脸讪笑,话却说得彬彬有礼,很有分寸。尽管每次父亲和母亲都会客套几句,意欲推辞,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只是出于外交辞令,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最终,所有送来的信封都被一一“笑纳”了。至于每一个信封里面到底装了多少钱,只有我母亲知道。因为每次都是母亲一马当先如数收藏、也独自清点,信封里的秘密她是断不会告诉我的,至于她到底告诉父亲了没有,我也不得而知。反正这么多年了,父亲的客人络绎不绝,除了家乡人,更多的还有家乡之外的其他人,尤其是逢年过节,家里更是门庭若市,应接不暇。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会留下信封的,而且大多数时候,那些留下的信封都装得鼓鼓囊囊,大有破肚而出的架势。以至于每每客人前脚一走,母亲后脚便急急忙忙将信封收起,又急急忙忙躲进卧室清点,仿佛清点慢了信封里的人民币真会溜走了似的。我曾几次提醒过母亲和父亲,说这信封不能收,父亲刚开始也认同我的意见,建议母亲不要再收,可母亲却不以为然,甚至是一脸不屑。母亲的理由是:如今是商品社会,你父亲老帮人办事,收点茶水费不算什么,那么多人来找他帮忙办事,总不能白帮呀,不说别的,光时间咱们就耗不起,何况你父亲确实也都帮人办成事了。

母亲说的也是事实。这么多年,父亲确实利用职位和权力,帮别人办了不少事。父亲帮人办的事,无非是提职提级,求医问药,孩子招生入学或找工作之类。大一点的事,是帮助人家找项目找资金,联系相关部委资金扶持或项目投资之类,反正几乎没有父亲办不成的事。要命的是,父亲素来热情好客,待人豪爽,对前来求助的人,无论是老乡、老同事还是老朋友,只要是过去有瓜葛的,或有瓜葛的旧交介绍来的,他几乎是有求必应。父亲这样做虽然也赢得不少称赞,树立起自己的口碑,却也给家里带来了不少麻烦,让我家变成了驻京办或招待所,三天两头就来客人,难得有消停安静的时候。正因如此,母亲时有抱怨,所以她理直气壮、来者不拒地收下客人送来的茶水费,也不是没有来由。尽管如此,母亲也并非心安理得、全无顾忌,尤其是当下全国反腐风声正紧,中央的“八项规定”像紧箍咒一样让不少干部战战兢兢,所以母亲也时常在家里烧香拜佛,祈求家人远离灾祸、幸福平安。母亲虽然出身名门,我姥爷也是京城的部级干部,但受父亲影响,母亲自打与父亲结婚起便对佛祖和神灵深信不疑,顶礼膜拜,虔诚至极。

父亲和母亲始终认为,父亲之所以能从一个农民家庭走进京城,奋斗到如今的副部级干部,除了他自己的努力,考上京城名校,毕业留在京城工作,以及后来我姥爷的适时扶持,更大的原因是我爷爷和奶奶不断为他烧香拜佛,保佑他平安健康、升官发财。因为父亲的家乡在湖南崀山,那里是全国著名的5A级景区,景区里有更著名的龙头香,崀山龙头香之灵验,让全国无数的善男信女趋之若鹜、不辞劳苦前来烧敬龙头香。我早就听父亲说过,自打他上学,爷爷每年都冒着危险亲自攀上陡峭的崀山八角寨主峰烧龙头香,为家人祈福,为儿子求前程保平安。幸运的是爷爷屡试不爽,每年的付出都为家人换来平安和幸福,尤其是让儿子从偏僻的崀山瑶寨考上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后还留在京城的部委工作,且顺风顺水,从最初的办事员一路升至后来的副部长,可谓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这可是我家祖祖辈辈做梦都不敢想的。正因如此,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我父亲母亲,对佛祖和神灵的巨大恩威都笃信不疑,因而也更加虔诚、顶礼膜拜。

父亲是爷爷家的独苗,他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按说,父亲在京城立足之后,理应将爷爷奶奶接到北京一起生活,共享天伦之乐。可为了方便每年在家乡为家人、尤其是为父亲烧龙头香,爷爷奶奶只是偶尔被我们接到北京小住,更多的时候则是留在家乡,守护佛祖与神灵。可在去年,原本身体硬朗的爷爷却突发心梗去世,孤独年迈的奶奶被我们接到北京,总算与我们一家团聚了。老家已经没有我们的任何亲人,照说烧龙头香的传统在我家该宣告结束了吧,可父亲和母亲不让,奶奶更不让。

奶奶对我说:“你爷爷为咱们王家烧了几十年的龙头香,你爸爸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咱们家也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好日子。现在你爷爷走了,咱们王家可不能就这么的断了烧龙头香。要真断了烧龙头香,难说咱们王家会……”

话未说完,母亲就打断了奶奶,母亲不让奶奶往下说,但母亲郑重其事地接过奶奶的话,对我说:“你奶奶说得对,不管怎么说,烧龙头香的事咱们家不能就这么断了,至少今年不能断。眼看国庆和中秋就要放假,我看你就辛苦一趟,回崀山去烧一回龙头香吧。你看你父亲年纪大了,刚从岗位上退下来,身体又不大好,回老家烧龙头香的事也只能指望你了。当然,崀山八角寨的龙头崖那么陡、那么险,不是让你像爷爷那样冒险亲自攀龙头崖去烧龙头香,而是上山之后雇当地山民烧,听说雇一次也就几千元。那地方那么危险,给人家几千元也不算什么,该花就花,就是一次上万元咱们也雇得起,也必须雇人家去烧。不烧可真的不行。你奶奶说的没错,咱们家能有今天,还真的是离不开佛祖保佑!”

我说:“那能不能托我爸老家的那些熟人,比如老家那些找过我爸帮忙办事的干部,或者找老家的那些亲戚朋友上山替咱们烧香呢,咱们给他们寄钱?”我将脸转向父亲。

父亲还未回答,奶奶抢先说:“那怎么行?烧香拜佛讲的是心诚,心诚则灵。要能找别人替咱们上山,你爷爷都一大把年纪了,那么多年还坚持为咱们家上山烧香?”奶奶说的也是事实,听奶奶说,爷爷身体还硬朗的时候,每年都坚持自己冒着危险亲自爬到陡峭的崀山八角寨龙头崖烧香,后来上了年纪,奶奶、我父亲和母亲说什么也不让了,再三劝告爷爷不要冒险,父亲寄钱让爷爷雇山民烧香。爷爷开始很固执,不肯,后来大概也自觉年岁不饶人、确实力不从心了,尽管他依然是坚持爬到八角寨山顶,但冒险爬到龙头山悬崖烧香的事他不敢做了,代之以花钱雇山民烧龙头香。

这时候父亲咳了一声,郑重地看着我:“你奶奶说得对,你爷爷不在了,无论如何你今年还是要辛苦一趟,为咱们家续上香火,烧一把龙头香。”

我说:“那明年怎么办,还有后年、大后年呢?以后我是不是每年都得回湖南老家续香火啊?”说实话我有些费解,内心也不大乐意。

这时候母亲走到跟前,抚着我的肩膀,劝说道:“王兴,咱们先管今年,明年再说明年的吧。反正你爷爷去世不久,无论如何今年咱们自己得续上香火。咱们家又没其他人可以指望,只能指望你,你就辛苦一趟吧。这都是为了咱们王家、也为你们的小家好。李婷和王子远在美国,他俩更需要佛祖和神灵保佑。你就别犹豫了,下决心去一趟吧!”我凝视母亲,此刻母亲的眼里满是期待,甚至带着祈求。母亲刚才提到的李婷是我的妻子,王子是我的儿子,他们远在美国波士顿,的确时常让我挂心,我当然希望他们在美国平平安安,一切顺利,一切都好。

母亲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已经别无选择,谁让我也是王家的第三代儿子、而且是独苗呢?其实,母亲比奶奶更重视烧龙头香,尤其是近几年,反腐的形势异常严峻,官场风声鹤唳,父亲和母亲周围,认识和不认识的三天两头有人落马,他们不说提心吊胆,至少也不是无动于衷。祈求佛祖和神灵保佑,便成为父亲和母亲的唯一愿望。虽然我也未见过父亲和母亲大规模、大额度地收受贿赂,但这么多年三天两头地收人家的信封,是不是受贿暂且不说,至少是让人感觉不那么踏实。谁都知道,现如今的官场,不查则已,要查,谁敢说自己屁股就一定那么干净?虽然从内心讲,我是反对母亲收受人家信封的,也确实提醒过父亲和母亲不要收。但我毕竟是他们的儿子,我左右不了他们,更不可能大义灭亲去纪委举报他们。相反,我也是既得利益者。我虽然未直接收受客人送来的信封,甚至也因此拒绝从政,选择到社会科学院做学问,但我和妻子儿子都一直与父亲母亲一起生活,且不说每月不用向父亲母亲上缴生活费,还享受了父亲分的部级豪宅,更重要的是如今妻子陪儿子在美国波士顿留学的费用,大都是母亲主动支付的。如果没有父亲和母亲的资助,我区区的一介书生怎么可能支付儿子留学每年所需的几十万元费用?如此说来,我也是希望佛祖和神灵保佑我们一家平安无事、远离灾祸的。这么多年,父亲飞黄腾达却平安无事,总算熬到了全身而退,安全着陆,的确应当归功于佛祖和神灵保佑吧?我当然希望父亲退休之后,佛祖和神灵继续保佑我们全家。既然如此,回老家烧龙头香的事,我自然就义不容辞,也责无旁贷。

……

杨晓升,广东省揭阳市人。职业编辑,业余写作,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失独,中国家庭之痛》等各类作品近300万字。长篇报告文学《只有一个孩子》曾获2004年正泰杯中国报告文学奖和第三届(2004~2008)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科技忧思录》获新中国六十周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失独,中国家庭之痛》获首届浩然文学奖。近年所著中篇小说《红包》《介入》《身不由己》《天尽头》《疤》《病房》《宝贝女儿》等被多家选刊转载或报纸连载,并入选多部年度优秀作品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寻找叶丽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