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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问道

来源:解放日报 | 黄阿忠  2019年07月14日09:08

那年去新疆,从乌鲁木齐到喀什、阿克苏、库车、库尔勒,一直到吐鲁番,然后再回到乌鲁木齐,在整个南疆转了一圈。

过去常听新疆回来的人描述,说那里的戈壁、沙漠辽阔浩渺,一望无边;车子开上几百公里,只有乱石飞滚,簇簇骆驼草夹着劲风摇动;建筑、房舍包括当地的习俗,充满异域风情,等等。当我走进西域,最初发现这里的风景、风情和这些描述大抵相同,然而深入走一走,却获取到了不一样的感悟。

我一直想找到一个起点:去新疆究竟为了什么?画画?蜂拥而至的画家,去那里表现民族风情的太多太多,可我不想随波逐流。采风猎奇?当然也有类似西部歌王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那种诗意灵感可以捕捉,但走马观花中,我又能真正得到什么?其实,现在去新疆短时间走走,大多难免浮光掠影、走马观花,这倒没有关系,关键在于这“花”和“影”的落点是什么?

我想了很久。

忽然悟到,我想找的点,是不是就是平时挂在嘴边的“道”。说到“道”,真有点玄,也很难用几句话说明道白。几千年前的圣人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按老子所说,可以道的“道”不是平常能道的“道”。但我想用我的理解来表明这个“道”,不管这个道是“常道”还是“非常道”。“道”其实很平常,也是我们常说的道理,问题在于你怎么把那种平常升华到一个高度,高到宇宙空间去打通。比方绘画,难道仅仅去看表面的视觉?“道”或许就在图像的背后。比方文字,我们只是需要华丽的辞藻吗?“道”或许就在于字里行间透出的意味。“道”是深远的意境,“道”是人生最辽阔的感悟。

去西域问一问,“道”在何方?

我到了新疆,往南而去。这是玄奘西天取经走过的路,这是丝绸之路翻越的山。我们的车就在开阔的土地上行驶,两边的景色掠过眼帘。这一边是戈壁,黑乎乎的小石子一望无尽,坚硬的土地似乎长不出什么庄稼,让你见识了不毛之地的模样;团团簇簇的骆驼草稀稀落落地撒在地上,无规则却顽强地生长。奇怪的是,我没感到荒芜、凄凉,却分明受到一种生命力的激励,感知到一种向上的、积极的活力。风动,细沙微粒从骆驼草上滚过,我仿佛看到某种精神在律动,它们在呐喊,它们在歌唱。

那一边是横亘新疆的天山。裸露的岩石像是刀削般排列出山形,凝重而肃穆,静静地躺卧不语,守望着千年的等待与期盼。山石或有颜色,铁红的,青褐的,层层叠加垒起,在夕阳下发出异样的光艳,似乎在传达一组组色彩二维码,然而我却完全没有那些先入疆者所传递的观感。我忽然发现,生命力、精神、呐喊、歌唱、等待和期盼,是存在于西域的密码。或许,这就是我所想要寻觅的“道”。

喀什的高台民居是用黄泥垒起的,千百年来人们就居住、生活在这里。房子的墙是泥垒的,其构架是木头的,经年失修使之显露出颓败景象。时代推进,建设发展,现在,也仅存下这些土屋,在这个土丘上苟延着它的生命。

蜿蜒的小路顺坡而上,两边的房子夹出了一条条小小弄衢,土木结构的住房建造得各有特色,门窗的颜色也不尽相同。这里还有许多风格各异的清真寺,和民居混杂在一起,使房屋的造型有了更多的变化,一下子增添了不少异域情调。路边有老人坐在电线杆旁晒太阳,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光着脚追逐,一前一后,红扑着脸,正喘着气奔向拐角处的妈妈,阳光下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我忽然在弄堂间木头的支架上,在房子转角织成的蜘蛛网中,在泥敷的土墙上,看到了流年岁月,看到了尘封的历史,看到了它想要告诉你的、而你必须要靠领悟去解读的信息。我想,这一定是要用“文化”二字去解密的。当年丝绸之路上运来带去的茶叶、丝绸、瓷器,织毯、葡萄、胡桃、胡椒等等,都是“文化”,而这些木架泥垒的房子,正是西行道上带着“文化”来回路过的驿站。感悟其间的文化,在经过不断的理解之后,我们会有对于艺术的进一步认识,恐怕这是我所说的信息吧。

那一群黄泥房子还活着,它们像是垂暮老人,站在土坡上注视着未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当下科技、文化如此发达的背景下,人们还会这样那样地去粉刷、装修它们。我也搞不懂,对于所有还有“生命迹象”的断壁残垣、斑驳粉墙和木架土楼,人们为什么要武断、粗暴地把它们拆除。或许,有的被保存了下来,但是接着,要么是过度的妆点,要么是拆一部分旧的再续一部分新的,再在边边上造几个饭店、酒楼。殊不知,这种行为扰乱了历史文化的磁场,切断了远古的回响和信息的传递,以及这一切所载的“道”。

风沙裹着“道”飞扬,飘飘洒洒堵在了克孜尔千佛洞口,却被僧人从西天取回的信念凿开了洞穴。它把时代的印记刻在了石壁,留下了让后人获“道”的密码。那是一种传经布道的方式,那是一条传递远古气息的通道。当年的德国人把壁画连泥带土运到他们的博物馆,洞窟的佛龛、石壁上至今留有被切割的痕迹。我在国外的博物馆里见到过被重新粘在墙上的,从中国拿过去的壁画、石雕,不知怎么总觉得那些仅是展品,显得很“假”,且不接地气。而那些依然在洞穴石壁上的线条、色块以及人物却还“活”着,那些笔迹中留有风情、风韵和它们的生命。毎每我去瞻望时,它们都会给我一个微笑,使我久久不能忘怀。

沙粒把我们带到交河故城。那是一个被遗弃的城市废墟,一片留存历史印痕的土堆。登高眺望,黄土堆垒的断壁残墙在阳光下格外耀眼,连绵的雪山围着这座古城。所谓的“城”不大,我想至多称为部落而已。眼下,泥道、泥墙已成黄褐一色,历史就是如此,世界纵有万般色彩,最终一抔黄土;看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没了顶,光可以直接洒在房间的毎个角落,尽管已为黄土,但它们也是有生命的。在交河故城抑或高昌故城,那里的战争、掠夺、残杀,以及纺纱织布、安居乐业,所有的爱和恨都化作了黄土。庄子曰:“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以息相吹也。”交河、高昌、高台民居、戈壁、千佛洞……或许正“以息相吹也”。

雪,终究还是下了。

纷纷扬扬,一夜皆白。气温已经降到了冰点以下,我们回吐鲁番是踏着雪而过的。雪把飞扬的尘土都覆盖到了冰层,裸露的山脊像是披上了一件时髦的外衣,忽然俊俏了起来。日朗气清,纯净的雪无偏心,群山、戈壁受到滋润,人、畜都躲藏到了屋里,飘散的云有情有谊,聚集在蓝天下开出花朵。雪所蕴藏的“道”,你感悟到了没有?

西域问道归来,我要用心问一问自己:在你的情怀中注入了多少“生命”,汲取了多少能引领前行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