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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来源:文汇报 | 甫跃辉  2019年06月21日08:13

这是我一生中的一天。这一天的巨大存在,要在它逝去许多天许多月许多年以后,我才慢慢反刍过来。我早已不记得,这是哪一年的一天了,但我记得,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三年级或四年级?记得那时候大院子的样子,瓦房,草地,黄缅桂正开花;更加记得,那是个秋天。和所有秋天一样,天很高,很蓝,阳光清澈耀目,毫不吝啬地铺张;也和所有秋天一样,忽然就会雷声交加,暴雨如注。人们总是相互提醒,瞧瞧西山坡有没有雨,只要西山坡暗沉一片,不消多大一会儿,雨滴便会准确无误地落在头顶。我还记得,那一年家里的谷子(水稻)黄得有些晚,别家早已在翻晒谷子,家里的谷子还在田里杵着,垂着头颅。

这一天,家里的谷子终于要收割了。早早起床,穿衣洗漱。磨快镰刀,准备肩杠、绳索、苫布、手推车。奶奶做好饭,站在灶房门口喊,吃饭咯,吃饭咯。一家人来到厨房,围坐在四方桌边。这时候,一个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用看也知道,是小明来了。

小明学名甫江明,按家族排行,比我小一辈。小明是大院子西边阿坤哥的儿子,阿坤哥常年待在糖厂,新阿嫂几个月前生了小女儿,阿坤哥回来一趟又走了。

小明虎头虎脑,很像那时候我刚开始订阅的《中国少年报》里的漫画人物“小虎子”。我们自然是喜欢他的,他也常来找我们玩儿。我们喊小明,小明来吃饭啊。小明摇一摇头。我妈说,吃过了也再吃一碗。小明又摇一摇头。奶奶说,我们家煮了火腿肉,小明吃一片火腿肉吧。说着,从钵头里挑出一片精肉。小明接过明红色的火腿肉,两手捏着,坐在小板凳上,静静地吃。两条小腿一荡一荡的。

吃完饭,爸妈推着手推车去田里。镰刀、肩杠、绳索、苫布都放在手推车上。我们没和爸妈一起出门。为什么没一起出门?或许是因为小明吧?不可能带他一起去割谷子的。又或者是,因为我们还有别的任务?

确实是有任务。任务是奶奶布置的。我们得去买东西。买什么呢?记得是酱油,还有味精。走到横沟头,朝西走不多远,拐两个弯就到小卖部,小卖部主人是两位笑语蔼然的老人。

小明和我们一起出门。穿过大院子,穿过北面堂哥家的耳房,来到堂哥家的后院,竹子、梨树、无花果树、丁香树和柿子树高低错落。后院门口,有棵高高的柿子树,我们抬起头看,小明也抬起头看。柿子叶黄里带红,几乎已经掉光,裸露的枝头挂着一个一个一个圆圆的黄柿子。微风轻抚,柿子摇晃。没有一个柿子掉下来。

走出堂哥家的后院,眼前便是龙潭。龙潭周围,草木蔼蔼,更显得潭水深不见底。水葫芦和浮萍中间的罅隙,一条小鱼蹦了一下。我们小心翼翼地沿着潭边的小路走,小路窄且滑,所幸小路西侧是大妈家后院的围墙。我们扶着墙走,生怕滑进龙潭。

大人们常叮嘱我们,不要从龙潭边走。尤其奶奶,不知道多少次和我们说过,她的大儿子——我和弟弟应该喊他大爹的,三四岁时候,掉进龙潭里没了。可我们不愿听这些。怎么会掉下去呢?洗衣服的人不都从龙潭边走?再说,去小卖部买东西,走龙潭边要近很多。

绕出龙潭,再沿龙潭流出的小水沟走不远,就到大路了。

转眼来到横沟头,往西走时,南边不远就是我家的田。在众多立着稻茬的田亩中间,我家那接近两亩的谷子田显得很高。

爸妈戴着草帽,弓着身子,挥动着镰刀。镰刀移一下,寒光便一闪。

我们站定,冲田里高声喊:阿爸!妈!

爸妈直起腰,高声答:诶~~你们去哪儿~~

我们高声喊:去买酱油~~

不多时,买好酱油,买好味精,也许还有一些别的,我们拉着小明往回走。

我和弟弟走两边,靠边的手拿了酱油,拿了味精,也许还拿了一些别的。中间的两只手空出来,各拉住小明的一只手。小明小跑两步,缩起两只脚,在我们中间荡一荡。再次经过家里的稻田边,我们又站定了,高声喊:阿爸!妈!

爸妈直起腰,高声答:诶~~你们走慢点儿~~

我们高声喊:晓得咯~~

爸妈又喊:不要走龙潭边~~

我们朝前走,一间新盖的房子挡在了我们和爸妈之间。我们回家仍然是走的龙潭边。我们小心翼翼地扶着墙,踩着几乎没入水中的小路,走到堂哥家的后院,又抬头看看那棵柿子树。柿子真黄啊,真多啊。没有一个柿子掉下来。

然后呢?很多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牵着小明,走到他家单独的小院,喊新阿嫂。喊了两次还是三次,才听到闷闷的声音。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我牵着小明,走上台阶,走到门前。门帘垂着,帘后的门虚掩着。我说,我送小明回来了,我要去割谷子了。新阿嫂说,你们进来嘛。我牵着小明的手,推门进去。屋当中还拉着一道隔帘,新阿嫂在隔帘里面的床上,听得到婴儿的声音,或许新阿嫂在给她喂奶吧?我说,小明放在这儿,我走了啊。新阿嫂说,好嘛。我说,那我走了啊。

小明站在屋里,看看我,我也看看他。小明笑一笑?——有没有笑,其实我不记得了,但我愿意他笑一笑。我退出来,把门拉到原先的位置,没撞上锁。

然后呢?我记得我和弟弟拿上我们平常用的小镰刀,到田里去了。我们和爸妈一起站在田里割谷子。我爸割得最快,我和弟弟都割得很慢。我妈总担心我们的镰刀割到小腿。

偶尔抬起头,看得到堂哥家的柿子树,黄澄澄的,如同一朵好看的云彩。四周是那么静,只听得到镰刀割倒谷子的嚓嚓声,还有阳光炙烤泥地的滋滋声。

尖锐的呼喊,呼喊——

呼喊从龙潭边传来,从大院子传来。

我爸直起腰,提着镰刀,说不好了,怕是小明出事了。

我妈说,别瞎说!刚才还好好的。

我们往家跑。走的是龙潭边的路吗?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们来到大院子,看到一群人围拢在一起。新阿嫂在哭。撕心裂肺。奶奶站在人群外围,和几个女人说,刚才到龙潭边涮衣服,看到龙潭里漂着条蓝色小短裤,想着是谁家的呢,就用一根小树枝去拨,拨了几下,才看清,下面竟然是个人。是小明唉!是小明!

陡然间,天更高,更蓝,阳光更加清澈耀目。

嘈杂的声音,纷乱的动作,所有人额头都在冒汗。

一口大铁锅被搬到大院子,倒扣在地,黑乎乎的。是谁把他放上去的?肚子朝天,按一按,吐口水。再按一按,不吐水了。又是谁说,不行不行,翻过来翻过来,他被翻过来,肚皮上黑黑的一片。水珠从他身上滴滴答答滑落,洇湿了锅烟子。我摸了一下他的手,手上有泥,手指冰凉。再按,又吐几口水。再按再按,不吐出来了。他静静的,一动不动。是谁说的,不行了,不行了。哭声凄厉。是谁说的,还有脉搏,还有脉搏!是谁再按压他的胸口、肚子,甚至提起他的两只脚,让他倒过来……不行了……哭声来自别的世界。

记不得这些抢救都是谁施行的,也记不得最后怎么就放弃了。

但记得毯笆裹住了小明小小的身体,扛在我爸的肩上。也有可能是扛在堂哥父亲的肩上?总之是扛在他们其中一个的肩上。毯笆后端,看得到两只小小的白脚丫。他们走出院子,脚丫一荡一荡——是这样吗?也有可能从毯笆后端看到的是脑袋。漫画人物小虎子一样的圆脑袋,黏着几绺湿头发,头发上还沾着泥。

这一天的黄昏,我爸和堂哥父亲,把小明葬在了离家不远的小娃坟。挖个坑,放进毯笆,盖上土,垒几块小石头。没有墓碑,没有祭奠。

搁过大铁锅的地方,留下了一个空心的黑圈。

我们的生活很快回复到原来的轨道。很少有人提起小明。也是,那几年,大院子里接二连三死人,堂哥的爷爷奶奶,西边的老奶奶,还有我爷爷。这么多死亡事件,小明在其中算不得多么显眼。我和弟弟也几乎没说起过他。没有刻意忘记他,是不知不觉忘记他了。然而,想不到,我刚开始写小说时,就写了一篇 《葵花八月》,前两年又写了一篇《鬼雀》,里面都有个溺亡的小男孩儿,而且他的溺亡不是自己造成的,都是小说里那个比他大的男孩造成的。为什么要这么写?小说来源于现实,而这并非现实。我想,是我终究没能忘记一个孩子在水里无声的挣扎吧,这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愧悔。如果当初,我们不带小明从龙潭边走呢?如果当初,我离开时撞上门锁呢?如果当初,我们带着小明一起到田里呢?

然而,对过往的假设是没有意义的。我所能做的,唯有如实地写下这一天。

写完了,打电话给我妈,想要再核实些细节。我说,妈你还记得小明吗?妈说记得啊,怎么忽然说起他。我说,他那时候还不会说话吧?妈说,什么都不会说呢。我说,那天我们家在割谷子吧?妈说,是啊,那天我们一家都要到田里割谷子,吃完早饭后,是你奶奶把小明送回去的。你奶奶说,她一直把小明送到房门口,和你新阿嫂说,今天家里忙着割谷子,把小明送回来了。你新阿嫂说,晓得了。你奶奶这才回家的。

我说,不是我送回去的吗?妈说,怎么会呢,你和我们在田里割谷子,是你奶奶送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