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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原(节选)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王苏辛  2019年06月13日09:00

所有动画片的结局

“其实我前阵子看了个短视频,觉得是学的你。”徐湜说,“他把40个人的日常生活剪辑在一起。这40个人挺奇特的,有的人除了工作室就是起居室,除了创作就是阅读。有的人日常就是疯狂加班和叫外卖,除了KPI就是KPI,你会觉得他们没有精神世界,但当这些人的生活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他们很相似。不会觉得那个过着显而易见精神生活的人是过的更高级的日子,度过着更值得信赖的时间。也不会觉得疯狂赚钱的人就是陷入自己的具体,会觉得他们同样很高明。甚至更高明。”

“你说得好。”高扬道。

徐湜一愣,转身想把门关上,可刚踏出一步又收了回来。再过半小时,最后一班地铁就走了。高扬看着半开的房门口,盘腿坐到了沙发上。过了一会儿,他躺下去,半截身子都埋进了沙发软绵绵的肉体。

“这话是你以前说过的,只是我看那个片子,又想起来了。以前排话剧的时候,我每天很焦虑,本子拿在手里,随时想随时改。有次排到一场戏,需要几个不同经历的人物同时上场,但怎么排都觉得不对,我当时知道是写得不对,但不知道怎么写。最后还是你说了——那场戏,是要表现他们共有的对生活的追求,但不是让他们去表现共同点,而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依然是不同的。他们面临的人生的具体不同,解决的方式也不同,所以他们反而能插进彼此人生的缝隙之中,在不断对别人的审视和观察中,不断解决自己的问题,在这种解决之中,他们整个团体的面貌才有所变化,同时还能葆有紧密的精神勾连。那场戏之所以要有,就是需要让人物知道这一点。回到刚才说的那个短片,里面那些人所面临的具体生活的差异性在视频剪辑过程中被淡化,反而更多看到的他们作为人的品质,那种品质的色彩是相似的,都是向上的,只是他们各自的迷茫程度不一样,有的人更清晰些,有的人更混沌些。但看完你知道,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彼此是如此不同,但他们正在构成眼前的整体。”

“我说不了你那么好。”高扬道,“你能说出来,这些就是你的东西,我说没说过不重要。”

客厅的灯光暗下去,徐湜低头看了眼地板,又看向他:“那片子你知道谁拍的?”

“嗯?”

“柯一文。”

高扬愣了愣,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不过他并非完全不知道K在跟他断联络的这些年,做过些什么。毕竟,有那么一两次,他曾在社交网络上看见有人分享和K有关的链接。只是他没点进去。他脑子里能想到的K,有时候是年少时那个心不在焉、时常自作主张的人,更多时候是他二十五岁时一脸阴沉之中透着的自负。当K从他当时的住处走出去的那几十秒,他听着他的脚步重重敲击着走廊深处的大理石地面,内心已经为他判了“死刑”,起码是“死缓”。他觉得K将从那天起逐渐迈入平庸,而K当时看起来还有那么一些不同,只是因为K仍是个“年轻人”。但,所有“年轻人”都会老的。

“特别好。”他在房间内张望了一下,“跟我想象中不一样,但还好是不一样。”说完,他觉得轻松了一些。好像一瞬间,那个成长中更为狭隘的人变成了他自己,而他始终会回想起的K的一些东西,也仿佛可以被他理解。在他不关注K的这些年,他实际上一直在以另一个方式理解K和他自己共度的时光。

“柯一文没学我。他能拍出这个,是他自己的事。跟你一样。另外,这只是看到的,看不到的地方,他是什么样,我们也不知道。”高扬看着他,“你写的话剧本子,你写了,那是你的,不管是受到什么启发,那就是你的。”

他说完,眼睛看向天花板铺着的格纹墙纸,看久了会觉得上面无数个小色块在眼前穿梭不停。挺好的。他想着,并管住自己没说出来这三个字。走廊变得更加安静,窗外也是,他甚至能听到轻微的风带动着周围事物发出的声音,从遥远之处不断逼近他。他突然想走出去,但似乎动弹不得——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是自己仍不愿走出去。他躺了一会儿,直到感觉最后一班地铁也走远了,才挣扎着坐起来。

“你还是回去?”

“我想骑车回去。”

他们说完,各自拿着各自的包,一个拿着双肩包,一个拿着单肩包,从楼上走了下去。不知为何,都没有选电梯。他们脚步很轻,但声控灯还是感觉到了两个人的声音。一路走到七楼,灯也亮到了七楼。

“这些灯亮,是不是因为这边都没住人?”高扬说。

“上面可能是吧。这两层,现在不知道是干嘛的了。反正最早是个网络直播公司。好像老板是鄂尔多斯土豪,不过刚办够一年就快倒闭了。我搬过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倒了。那回我们一起搬完东西不久,有个科技公司又想承包,听说是给一个网络节目做虚拟偶像的,你知道的,就那种电视上和真人一起出现的综艺角色。全息投影技术出现的‘人’,邓丽君这几年还用这个办过演唱会。不过,那家公司有个项目是做了一半吧,后来可能不够成功,又散了。”

“国内的虚拟偶像?”高扬道。

“对。你该很熟悉的。有次我们外面吃完烧烤回来,迎面就是几个红头发的人,看起来长得一模一样。后来还是你说的,只是画了一样的妆而已。”

“哦,你说那几个好像cosplayer[ 角色扮装的扮演者,指的是通过穿上商业作品里各种角色的服饰,扮演成作品中的角色,范围包括动画、漫画、电玩、视觉系乐团以及台湾独有的布袋戏等等。]的人。哈,不过那个扮相,我还以为是哪个国产漫画里的。”

“我也不太懂cosplayer和虚拟偶像有什么关联……反正有段时间……就是你搬出去之后吧。有段时间,楼下经常叮叮咚咚的,也不是那种很明显的迪厅或者夜店的声音,就是一团……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夹杂着很多歌曲的声音,还有键盘的声音。后来才知道,那整个是八楼发出的。当时我就惊呆了。我住十一楼,还能听到八楼的声音,那九楼和十楼的人呢?还有楼下的呢?然后我反映到物业,结果,太可怕了。我才知道九楼和十楼当时没有人住进来,而且六楼一下也没几个人——所以除了我,据说只有两个大爷投诉了。真的吓人。我心想这不老小区吗?怎么能不住人?后来知道,很多都给了拆迁款,要搬东区去的,哈,就是你们家那个小区。反正当时我就说从外面看怎么觉得小区怪怪的,原来里面是空的。但从要拆迁到现在也三年了,没见真的拆。倒是后门的几栋楼,刷了好几次的‘拆’字,油漆腿色了,他们就又刷上。前前后后折腾了三四次吧……直到现在,也没说什么时候拆。”

“好几块都这样吧。一直说拆又好几年不拆。把很多人挤到东区去住了,东区房价这几年越涨越凶。虽然没这边贵,但也快赶上了。”

一路走到三楼。才感觉人气厚重了些。也是这么走,高扬才意识到越来越不熟悉这里了。或者说,在他刻意跟这里保持距离的日子里,他也忘了这里人少的事实。但很奇怪,如果这些人都搬到了东区,那父母家那栋楼怎么也住的人很少。难道是他观察不仔细,忽略了那些住在小区里其他几栋楼的人?他希望是自己观察不仔细。但偶尔在父母家醒来,在小区跑步时,也觉得偌大的小区除了七八个老人,看不见其他人了。唯一一次,是他走到一公里之外的菜场买菜,发现异常喧闹。一瞬间,好像消失的邻居都去做了小贩,或者去了外地。去了更大的城市。总之,他们的身影仿佛都被涂抹掉了。连父母也不再那么流连各种棋牌室或者老年舞蹈中心。热衷居委会大爷大妈聚会的母亲连最近几次的活动都不去。据说活动从每个月一次改到三个月一次了,但就算是三个月一次,很多人也没来。

“也不是没来,有的人估计是老掉了。”母亲眼皮已经塌了下去,眼睛看起来越来越小,说话的时候,嘴唇惯性抿上一抿。导致母亲虽然大量头发还黑着,但整个人气质上已经完全是老人了。

“如果老掉了,你还不知道?不得去送一程?”

“知道什么啊。有的老姐妹早就不能动了,有的痴呆了,有不痴呆的也跟儿女去外地了。几年也不走动一次,不像你们年轻,我们之间早就互相忘了。”母亲不断说着,听得高扬心下一凛。仿佛和小时候的情况一样,和自己现在面临的情况一样。无数人消失,精神上的消失和物理上的消失。大人完成了自己的职责(比如给孩子做完了饭),就出去打起了麻将或者关上自己卧室的房门看起热爱的电视剧。而在这几小时的间隙中,大人们对孩子来说就是消失的存在。他们的身影隐没下去,声音也消失了,时间也仿佛不再像过去那般流逝。他能感受的世界相比童年时依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房间重新变得空旷——不止是他住的房间,更是他房间之外的,这城市里的无数个房间,无数栋楼。它们重新变得空旷,很多人在消失——曾经的大人,现在的老人,还有他的很多同龄人,又或者同龄人的下一代。当然,也有新的人涌进来,也有一些外地人涌进来。可没什么用,曾经熟悉的人消失了,城市重新变得陌生,很多空间被压缩,另一层空间却被迫变得肥大。而他生活在“城市”这个陌生的大房间里,感受四面八方空荡荡的风,仿佛自己怎么走都可以,却又不能真的随意走,仿佛到处又是无形的禁区,仿佛一不小心会踏进一座写着“拆”字的危楼。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看漫画看动画片。”K曾经在地铁里说。那时候他们已经大学毕业,彼此都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在那个夏天不停游荡。

“那为什么还看着?”高扬盯着他手里的漫画杂志。

“可能是,像平行世界吧。”K憨笑了一下,“好像活在一个平行世界。画风更新换代挺快的,新词也很快能被写进新的漫画里。”

“电视剧和电影也是啊。网络段子也是啊。”

“那些还会觉得是在现实里,即使现在的人用古人的话来说话也是,你会发现人最本质的气息都是一样的。还有,不管是在保加利亚还是在中国,不管是在巴黎还是在上海,仔细想想仔细感觉,就能知道,其实还是一样。很多人之所以能看出那么多不一样,还是他们心里想要看到不一样而已。可是,我对他们那个‘不一样’,没什么兴趣了。”

他想着K的脸,在声控灯下逐渐显得暗淡、混沌,即将被稀释——和他看到的被拉长的,他和徐湜的影子一样。他知道,这影子会一路蔓延,一直和小区的路灯灯光接壤,和小区外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接壤,和很多城市亮着的灯接壤。或者,跟那些逐渐不见了的人接壤。

“可动画片里的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啊。只不过他们存在的模样,去掉了作为人的棱角而已,但他们的棱角,又在他们的逻辑里有什么不同吗?本质上的世界观还是跟人的一样啊。”

“动画片毕竟是人拍的,怎么可能比人的社会高明。”

“动画片里的世界总是未完成的,所以看起来更有可能性。但问题是,我们要怎么找到一个真的‘不一样’的东西。不是无数线头,也不是很多可能性,而是一个完整的,‘不一样’的东西。”

最后一句话,他忘记是他说的,还是K说的,又或者是生活中出现过的什么人说的——他的回忆段落之间不断互相打架,又构成整体。不过,不管这话是谁说的,它又冒出来了。在他和徐湜的影子逐渐接壤的那一刻,他问道:“那种全息投影设备搞出来的人,那些虚拟偶像,现场是看不见的吧。”

“现场?”

“就是比如演唱会舞台下的观众,或者电视节目下面的观众和场外看直播和转播的观众,台上的人,看不见这个东西的存在。”

“不止台上的看不见,据说台下的也看不见。”徐湜道。

“啊?”

“听说前阵子有个选秀节目,有个虚拟偶像进入了最后决赛。结果有记者去了现场偷拍,除了确实看见很多人拿着设备围着舞台转圈,完全看不到这个‘偶像’的身影——他不存在。台下的观众看不见他,评委和主持人也看不见。甚至连声音都能明显感觉出来是合成的。但是看直播的观众在欢呼,他们疯狂投票,却不知道这个投出来的‘偶像’,在舞台现场只是一团凌乱的声音而已。”

“真相这么暗淡,比我想象中还暗淡。”高扬说。

“还能怎么有光泽?”徐湜道。

“比如,如果你这栋楼里,不像现在这么空,而是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虚拟人物。然后,在遥远的地球另一端,有人遥控着这些人物的存在方式和行为方式。他们将在小区里乱窜,代替那些‘消失’的人,充实我们的生活空间。”高扬突然兴致勃勃起来,“那时候,骑共享单车的,或者说调动共享单车的,不只是我们,还有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也会组成一个‘社会’,甚至跟我们竞争。而且他们还不是实体的,比机器人更容易清理。唯一的问题就是很难让他们长久,他们可能比机器人还‘活得’不长久。那时候将会是什么局面?一排排虚拟人物以超出人类更新换代速度无数倍的速度在更新换代。甚至在他们那个‘社会’,科技发展得更尖端。但再尖端也没什么用。因为他们只是‘影子’,很快会消失,一旦消失,他们取得的成果不会被‘下一代’继承和发展,而人类,就一遍遍看着他们发展,然后快速消失,再看到新的‘一代’他们起来,再消失。如此不断开始,不断覆灭。”

“听起来很有意思,但有可能这就是一个虚拟人物组成的真人秀节目啊?跟《楚门的世界》一样。人们在外围,看着这些虚拟人,甚至他们‘发展’出的‘尖端科技’也只是虚拟人项目的一部分。不过是把物理的一些概念换成现实可能存在的东西,然后作为影子,和虚拟人一同生存。”徐湜说。

“哈哈,很有意思。”高扬道,“不过我还是倾向相信,实验是根据人的自省程度存在的。”

“怎么讲?”

“就是人改变一点,虚拟人也相应会有一场变革。确切说,不是虚拟人是人们的实验,而是人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实验’。这个‘实验’最终走向的,不是‘牺牲’和‘重建’,而是始终在开始,始终在继续提供力量,提供生机。”

“……哈哈……这不就是完整的不一样的东西吗?”徐湜站在他的对面,说着仿佛高扬应该说的话。他们面对面站着,好像彼此的意识互相走出了很远,又双双回到这个躯壳。他们向前走着,影子不断交汇,又不断分开。他们生活中那些‘消失’的人似乎也加入了进来,构成他们向前走的影子,让他们看着前方的“自己”更宽阔、更结实。直到他俩各自的影子对他们彼此来说越来越小,渐渐溢出小区的深处。

……

王苏辛,河南人,现居上海。已出版短篇集《白夜照相馆》,长篇《他们不是虹城人》,《在平原》是其写作于2016-2017年的最新中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