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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男人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朱个  2019年06月12日09:08

我住在公寓房的顶楼,楼顶上有一个狭长的露台。

我习惯每天黄昏的时候,到露台喂狗。

狗是一条丑陋的黄狗,耳朵半耷,毛色黯淡,眼神也比较猥琐,每天就吃点我碗里的残羹冷炙。我不明白为何还勉为其难地养着它,可能因为这是前妻留下来的唯一活物。她还在家的时候,黄狗被照顾得很精心,毛色水润亮滑,屁股也圆滚滚的。某一天她离开了我,什么也不带走,什么也不留下,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一儿半女,只留下这条狗。我满肚子怨气,无心去照顾一条狗,狗在我手里有一顿没一顿地勉强度日,日渐憔悴。现任老婆伶牙俐齿,她带着嫁妆进门的时候,上到楼顶,看到这条狗,只说了一句话:喂成这样,杀了能有几斤肉?因为这句话,我心里一凛。我很没用,我怕现在这个能干的老婆,要是我对狗像对人一样好,就要被老婆骂。

有一天,我在外面喝酒,回家很晚。老婆端出碗剩饭说,去喂狗。我借着酒劲说,你不能去喂啊?她说,又不是我的狗,给它顿吃的不错了。我幽幽地看她一眼,心里有种莫名的凄凉。走上露台,黄狗哈着粗气迎接我,我讨厌这种不声不响却涎着口水的丑态,一副逆来顺受的鸟样,把剩饭往狗盆里一倒,就走开了。夜深了,露台上没有灯只有天光,也很安静,只听见狗舌头扒拉着饭粒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掏出烟点燃,无所事事地等待着。

我就是在那时,注意到另一个男人的。当时的天色,微微透亮,我先听见有阵鸟类扑腾翅膀的响声,猛然看到他盘腿坐在这幢楼房另一端的屋顶上,若隐若现像只有着黑色剪影的巨鸟。我扔掉烟头,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道排水沟挡住了我。我在这边的屋檐下向他喊话,我说,你在那儿干吗?快下来!男人本是抬头望天,现在向着我转过身来,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清。他大声说,我在放鸽子。

我才意识到那阵扇动翅膀的声音,原来是一群鸽子。它们大概有几十只,飞得并不高,一遍遍地掠过屋面,把人眼前的微光遮住又拉开。鸽子半夜不睡觉啊?我问。

那人噌地站起来,在斜坡瓦片上紧走几步,身手敏捷地跳下来。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口哨,整群鸽子像变魔术一般,和他同时消失在屋顶的另一侧。剩下我光秃秃地站着,我觉得他太没礼貌了,但隐约间,又有点不知所谓的兴奋,仿佛被他半夜蹲坐的姿态撩拨起了什么。

那是我头一回遇到这个男人。后来,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推迟喂狗的时间,有时,甚至就在露台上度过大半个夜晚。我说不清在等什么,我再也没有遇见过放鸽子的男人。可不打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好做,起码上露台抽根烟肯定比陪老婆看无聊的电视剧要轻松得多。电视机这个东西是把人往傻里整的,一旦老婆打开电视机,我就开始头昏。在露台上就不一样了,身后门一关,柴米油盐的气味就关在了里面,而眼面前,整个白日不曾细看的小区安静地摊了开来。

最近几个星期,我甚至养成了到露台来抽事后烟的习惯。成年人都知道事后烟就和那件事一样,通常是在床上解决的。要是男人跑到屋子外面抽事后烟,说明屋子里面的事情肯定出了问题。跟现任老婆结婚一年多了,她的肚子还是没有反应,这就是我们的问题。老父母在我前一段婚姻里熬白了头发,在这新的一年里又失望得愁眉苦脸,社会就是这样,最后连亲戚们也在或明或暗地暗示着什么,这便让我越来越像交不出作业的后进生,实实在在地对做那件事情失去了兴趣。失去了兴趣却还是要努力耕耘,这又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像是为了考高分而勤奋学习的中学生,老婆也进而越发变得和数理化课本一般面目可憎。于是走上露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吐出几口污浊的烟气,变得理所当然,是个小小的解脱,为此我要暗自感谢放鸽子的男人。

照例还是黄狗喘着粗气迎接我,可我常常看也不看它一眼,它也就很知趣地退到角落,并不吭气。靠着栏杆,我一边抽烟一边往下张望,每天的景色都相同,开始是乌黑一片,渐渐像水渍般渗出灰蒙蒙的草木阴影,和路边停着的汽车轮廓,再努力,还能分辨出灰白的小区道路,白得有硬邦邦的感觉。大概是我看得太久了,烟屁股烧到了手指,我一哆嗦,烟头掉进了空中,隐约听见它落地的声音。

我探出上半身,把自己搭在栏杆上,然后想象自由落体在午夜时分这样安静的水泥地上会发出什么声音,据说跟平摔在水面上是一样的,只是激不起水花。如果我降落得不够准确,掉到了路边的绿化带里,那又将惊醒多少沉睡的虫豸?我曾经见过六楼上的一只麻雀,突然纵身跃下,直线坠落五米后,才展翅轻轻掠过绿化带,滑翔而去。从此我特别羡慕这种玩法,可惜自己长不出一对翅膀,所以我终将输给地心引力,生硬地掉在地面上,发出破碎的巨响,突兀地掉进无数幸福家庭的美梦里,使其在后半夜带着不清不白的怀疑醒转,发会儿呆,接着再沉沉睡去。

一阵毛茸茸的热气吹在我的脚背上,低头看去,黄狗不知何时来到脚边,咧开嘴看着我。发现我注意到了它,它索性站起来,拿身子往我腿上蹭。有几根粗硬的短毛钻进了裤子,戳在皮肤上,温热的摩擦发出咝咝声,我从没习惯过这类接触,我头皮发麻,忍不住一脚踢飞了它。在暗淡的天光里,狗隐约像条灰黄的布袋瘫在墙脚,却还是一声不吭。

不要踢了。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猛然转身,看到男人站在排水沟的那头,身材魁梧。他的出现和那日没礼貌的失踪一样没头没脑,想到这点,我实在摆不出好脸色。干吗呢?我踢我的狗,关你什么事……后半句话被我讲得轻轻的,底气不足——他的脸逆光,看不清五官,背后飞出鸽群的剪影,像末日的神,令我不由自主地胆怯。

我看见你踢它了。他依旧不紧不慢地重复。

哦。我只好点点头,心里才不以为然。

你要对它好一点,没有东西会像狗那样顺从你,人就更不会了。

我有点讨厌他那副一开口就跟陌生人慢条斯理说教的嘴脸,但嘴边却谦卑地微笑。我说,看起来,你对养狗很有心得?

他扶住围栏,轻松翻过排水沟。狭长的露台上,他从我边上擦过,来到黄狗旁边蹲下来。角落的黄狗望着我一动没动,见生人走近,它瑟缩地抖起来。那男人朝它伸出手去,它把头后仰,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噜的低吟,嘴唇略略一皱,后腿作势好像要站起来。敢这么凶!我抢上前去还想给它一脚,被男人拉住了。

它太紧张了,都是你无故踢它让它害怕的。男人说。

它这么凶,牙都翻出来了!我辩驳。

你太不了解狗,这是害怕的自卫。一条健康的狗从不会无故进攻人,除非它受过虐待。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并不作声。不知怎么回事,黄狗已经不再发抖,男人的手抚摩着它的下颚。你可以拍它的头,摸它的下巴,搓它的耳朵,它就会跟你好的。男人侧过脸对我说,牙齿在夜光里白白的。

都是养鸽子养出来的经验?我揶揄道。

他站起身来,撩过挂在脖子上的哨子一吹,刚才始终在我们头顶盘旋的鸽群,哗啦啦地像把豆子散落在了屋面上。男人靠着栏杆,天空在他背后,我还是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鸽子跟人不亲,因为它们是飞的,飞得越高离人也越远。

狗跟人亲,因为它们是走路的,走到哪儿都跟着人。我模仿了他的句式,掏出口袋里的烟,笑着递给他。

他犹豫地接过去,隔了几秒钟,也轻轻笑起来。笑声在喉咙里湿漉漉地滚动,一会儿就没了。打火机亮起的瞬间,我看到满额头的皱纹和眯缝着被火光刺激的眼睛,他俯身点了烟,挡风的手掌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这是通常的一种向对方替你点烟表达谢意的动作,这个小动作让我忽地有了亲切感,好像是浪迹江湖萍水相逢啊。他说,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当然不骗你,我也养过狗,养过很不错的狗。以前当兵在部队里,我就是训练军犬的。每个人都负责带一条狗,跟着我的是条德国牧羊犬,你大概不知道,就是别人常说的狼狗,黄色的,背上是黑的那种,站着比人膝盖还高,很威武。部队里的狗都有编号,可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闪电”,这样听起来就亲切。闪电跟了我三年,都是和平年代,我俩没有执行过一次任务,偶尔有些技能比武,但我们的成绩总是排在后面。闪电是条特别的军犬,因为它不大像军犬。它不擅长奔跑,速度更是与闪电不搭边,攻击性也不够强,训练的时候,常常对着扮作敌人的战友摇尾巴。尤其是跳火圈,它常常在火圈下畏畏缩缩,稍不注意就从边上绕过去了,打也好,骂也好,食物引诱也好,闪电很少买账。战友们时常开玩笑,说闪电迟早要被清退,放到民间去看家。但我不这么想,与其说它资质平庸,不如说它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闪电知道训练中的坏人都是战友假扮的,它就不凶;它也知道,就是火圈跳不过去也不会饿死它的,跳过去不怎样,不跳过去也不怎样,都没啥意义嘛,所以它就不高兴跳了。一条狗知道这点那真是比很多人还要聪明了,太聪明的狗就很有主见,服从性就不好,部队这样纪律严明的地方就不适合它。我知道它总有一天要被送走,想想它的归宿,最好是在某个善良人的家里做条衣食无忧的宠物狗,这它一定很擅长,因为它总是能在我身上替自己找到各种蹭痒痒的地方,偶尔还肚皮朝天向人撒娇。我退伍那天去和闪电告别,它叼着我的提包死死不放。你要是亲眼见到,就会跟我一样意识到狗比大部分人靠谱多了。

男人一口气讲了很长一段话,脚边的烟头扔了好几个。我看看自家的黄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我这条是土狗,不至于这么聪明。

外行人就知道说这种话,狗的智商跟品种关系不大。我退伍后也养过一条土狗,路边捡来的,照样好得不得了。男人微微提高了声调,显得异常兴奋。

大哥你还挺厉害的,懂这么多。

男人打个呼哨,黄狗哈着热气朝我们走过来。我要回去睡觉了,他潇洒地一摆手,又从排水沟那边翻过去了。

那条土狗呢,现在在哪儿?我追问。

死啦,早死啦。他爬上屋顶,很快就和那群鸽子一起在另一侧消失掉了。

我回到床上的时候,老婆已经打起了小呼噜。只要我在家,她总是不会管我在干吗的,我就是在露台待得再久,她也不会来找我。我翻身盖被子的响动,把她弄醒了。她迷迷糊糊地问我,那么久在干吗呢……我本来不想回答的,反正她再翻个身就又睡着了。可不知怎么搞的,这回我偏偏跟她说了隔壁顶楼那个放鸽子的男人。没想到她就那么惊醒过来了,她说,那个男的啊?养鸽子那个?他坐过牢的!我说我都住了那么久怎么就没听说过。她说我刚搬进来时就听楼下小店的说过了,你这种人怎么会跟那些大妈打招呼?我没作声。她又说,半夜放鸽子,太不正常了,你少跟这种人来往。

天气开始变暖了。从前我偶尔会跑出去跟兄弟们喝顿酒,现在变成隔三差五地就要喝一点,不喝好像就睡不踏实。这天我又跟往常一样拎着几瓶啤酒往家走,有人迎面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这人穿戴整洁,上衣塞进了长裤里,还拴着皮带。他的声音掺了沙子一样嘶哑,他说,你夹着手榴弹哪里去啊?我诧异地笑笑,没认出这是谁。

那阵子,我开始闹失眠,我给自己想了个办法就是半夜上到露台喝点酒,好几次都没碰见那男人,他也不是每天半夜放鸽子吧。我弄了个小凳坐下来,把几瓶酒开了并排放好,黄狗已经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在放鸽子男人的教诲下,我试着与黄狗接近,竟然也慢慢地体会到某种动物和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往嘴里扔花生米,也会扔给它几粒,它囫囵吞下后就盯着我,我也盯着它,它会立刻乖顺地低头,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低鸣,好像半真半假地在撒娇。每每此时,我都觉得它比我屋里的老婆更像女人,沉静温柔,不言不语。我甚至认为它该有个名字,可我已经忘了前妻是怎么叫它的,于是还是“喂喂喂”地使唤它。

我朝它扬扬手里的酒瓶说嘿,晚上有点凉啊。它摇摇尾巴。我喝下一口,它还摇摇尾巴。而只要我一招手,它就马上把头蹭过来了。好像不管我在做什么,它总是在那儿,脚边、墙根、某个容它栖身的所在,搞得好像我认识世界上的很多人,它却只认识我一个似的。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很奇怪,没多久之前我还对前妻留下的这条狗感到厌烦呢,而现在我却相信了养鸽子的男人告诉我的,狗比人靠谱多啦。

许久,黄狗忽然站了起来,冲着天空吠了一声。几乎就是同时,我又看见了久违的鸽群,呼啦啦地从屋顶上盘旋起飞。不用看就知道我的脸上带着笑意,往屋顶望去,男人不出所料地出现在上面了。

我向他挥挥手,他说你这酒原来是留着半夜喝的。我才恍然大悟在楼下碰到的就是他,可大白天的怎么就认不出他呢?我心里想可嘴上没说,倒是更热心地走过去,我邀请他一起下来喝酒。他坐着没动,整个人又是黑漆漆的一团,我有点没劲。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开口了,他说,你也爬上来,这上面什么都看得清楚。他语气平静,略显粗糙,此刻却隐含着神秘和诱惑。反正我没事,也睡不着,我夹着酒瓶,搭住屋檐,也上了斜面屋顶,走到屋脊上,我才算站稳了。黄狗冲着我压低了嗓子呜呜地叫起来,因为我立得那么高,像真的立在全世界的屋顶。我看到一切变得更小的物体,张开怀抱,顺序铺展在楼底,抬头夜空深邃辽远,灰茫茫的云雾渲染出水墨的效果,鸽子成群掠过,扇动单纯明快的一阵风,翅膀的羽毛尖端好像已经拂过了面庞。

我沉浸在这奇妙的感受里,像是陷入莫名其妙的梦境——暗夜里的一切,都是与众不同的。直到他开口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半夜放鸽子了吧?

现在我离他不能更近了,他的眼睛深深的,比天上的天空还要黑,在他的脸颊外侧,隐约呈现出一条疤痕。疤痕并不深,却和周围皮肤有明确的反差,当他像这样侧着脸的时候,阴影就更浓重了。我递给他酒瓶,他爽快地接了过去,仰头就是一大口。

晚上还凉,喝啤酒有点不是时候啊。他说。

我没搭理,反而努努嘴,我说,这条疤怎么弄的?

被人打的。他回答。

在牢里?我控制不住地问了这一句。楼下有辆晚归的汽车,打着大灯驶入小区,黄狗又无缘无故地吠了一声。喂!我冲狗喊过去。

这狗比以前听话多了,都是你的功劳。我把话岔开去。

没想到他轻轻笑起来。我是进去过的,不是牢里,看守所里关了几天。

当兵前?

是后来。

我退伍回来,待了几个单位都不如意,你也知道,那种人事关系跟政治一样复杂,麻烦得很,那时候年轻,血气方刚的,索性辞职自己干,去菜场租了个熟食摊,结果搞到现在还是个卖熟食的,没本事干别的。那会儿还没养鸽子,婚都没结,就养了一条狗,跟你提过的那条土狗。狗是菜场附近捡的,灰不溜秋一小只,称不上有长相,和我一样,属于放在哪里就消失在哪里的类型,总能和环境融为一体变成背景,不出挑。白天开店的时候,我把它带到菜场,晚上收摊的时候再把它带回家。它就跟菜场门口那些没人要的流浪狗一块儿,自由地在小范围面积里走来走去,到点吃饭了再乖乖跑来。现在有些人一说养狗就是讲究品种、品相,也不惜高价全世界去买来,到手后却像对待个活动玩具,新鲜劲头一过就不要了,于是转手要么送人,要么索性扔掉,像踢开一双破鞋子。这些做法都太不可取啦,你想想看,好比有的人外貌英俊、家里有钱,就比长相难看、家境贫寒的要高贵了?这道理放在人身上谁都懂,放到狗身上就没人懂。

我没有给这狗起名字,跟你一样就随便“喂喂”地使唤它,有时吹个口哨,它也会屁颠颠地跑来。它不黏人,没什么依赖性,也不像闪电爱往人腿上蹭。它不挑食,有耐性,吃多吃少都不吵闹,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地躺在熟食摊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给顾客切只鸡,人家说鸡屁股不要了,我就随手地上一扔,只要没有我的允许,它就不会上来叼走。冷清下来,我朝它甩甩头,使个眼色,它就咧着嘴开心地跳过来,叼到自己地盘上慢慢啃去了。就是这么一条狗,跟了我有八九年,看着我娶了老婆生了儿子,它还是每天陪着我到菜场去,我骑着自行车,它一路小跑跟在后面。慢慢地就变成一条老狗了,总算也是看遍世态人情的了,后来却闯了个大祸。

我听得入神,男人却停下来。

说说看啊,闯了什么祸?

没劲了,不想说。男人一开始的兴奋淡了下来。我的胃口却刚刚被吊起,我把手中剩下的半瓶酒塞给他。不嫌弃你就都喝了吧,我说。

不想喝。

瞎喝点儿心里好受些。我劝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有烟吗?点着了烟,他说,我其实不抽烟的,老婆总是嫌弃我不像个男人,烟都不抽就是不会应酬,不会应酬,那就是个窝囊废了。

那天很热,下午两点多,菜场没什么人,我开了熟食铺里的空调,躺在椅子上想打个小盹。狗,现在是条老狗了,还是晃荡在菜场外面,我知道它有几个老朋友住在附近,每天都要去打个招呼的。我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一阵接着一阵直着嗓子的吼叫把我闹醒了,对面卖肉的大叔敲着玻璃,说,你的狗好像咬人了!我急急忙忙跑出去,大太阳暴晒的地上,坐着个中年胖子,捂着小腿在嗯嗯啊啊,我的老狗看见我,一瘸一瘸地挣扎过来。我不明白它为什么瘸了,我拍拍它的头,赶紧先去安慰伤者。胖子衣冠楚楚,小腿上流了点血,有两个牙印,也不深。我去扶他,我说你得打狂犬疫苗。他一把甩开我,恶狠狠瞪着我,他说你把身份证拿出来!我说这是闹哪出了,得赶紧陪你去防疫站啊。他重复,把身份证拿出来!鉴于当时危急的形势,我真的把身份证拿出来了,自己的狗咬了人,总归是有点心虚的。他夺过去,看一眼,塞到口袋里,就打算扬长而去。这下我急了,我说,不还我啦?别走啊,还得去包扎打针呢。他跨上摩托车说,你等着,会找你的!留给我一个背影。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这个胖子,我见到的都是他的手下。然后我回过神来,去看我的老狗,我本想好好教训它一顿,可是发现它的后腿不能点地了,就这么悬着,我的心也悬起来了,不是你咬了人吗?这温和了一辈子的老家伙,怎么会咬人呢?门口摆摊卖西瓜的几个大伯告诉我,是这个胖子从台阶走下来,先踢了狗一脚,把狗踢飞了,狗才冲回来咬他的。他干吗踢这狗呢?我猜大概是老家伙躺在路中间打盹,有点得意忘形,连人走过来都懒得动吧。反正也是我和老狗的晦气,那天它挡了谁的路都没事,就是不该挡这个胖子的。哎,也是背运,好日子到头了。

第二天,我把老狗留在家里养伤,也没敢跟老婆说这事,独自一人去摊位。开张没多久,菜场的管理人员就来找我了,说让我去办公室坐坐,有几个人找我。我到了那儿,有两个穿警服的年轻人等着。他们拿出我的身份证,桌上一扔,说,是你的吧?我说是,是为昨天的事吧?那人打针了没有?这你放心,我们所长在医院呢。这下我才知道那个胖子是派出所所长,我心想这回麻烦有点大了。我们今天来找你,主要是想调查调查你这条狗有没有防疫证和准养证。其中一个年轻人说。

镇上养狗的人,就跟乡下一样,知道什么防疫证、准养证的事情啊?你说是不是?我打赌你的这条狗也没什么破准养证,每年能记得去打一针疫苗的那就真是谢天谢地了。可县里头还真的有这么个规定,这世界上规定的事情从来没人好好照做,等到出了麻烦才拿来往人头上套。我说没有证啊,没人跟我说要办的。他们就拿出一份打印的什么条例来,有一个还跟背书一样背了几句话给我听,意思大概就是无证的狗咬了人,狗主人可以被行政拘留,咬人情节严重的,我似乎听到还有“追究刑事责任”几个字。“追究刑事责任”就是坐牢,这我是懂的。他说完跟另一小伙子作势就过来推推搡搡,好像要扭送我的样子。出于本能,我使出在部队学来的擒拿技巧,一个反手,把那人往前一送,他砰地撞翻了桌子,哗啦啦地,茶杯文件撒了一地。我脑袋嗡的一声,蒙了。

那天晚上,我是在派出所过夜的,他们给我扣的帽子是“扰乱执法秩序”、“暴力抗法”。被我推倒的小伙子自始至终铁青着脸,我说让我见见你们所长,我跟他道个歉。这时候,关我的房间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坐在空荡荡的桌子后面,他站在空荡荡的桌子前面。我话音刚落,他忽然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衣领,几拳头砸在我脸上。见所长?他说你这时候还想见所长是在做梦吧!原来我是在做梦。他走了,锁上门。我躺在地上,心里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是狗把人咬了,也不是多严重的伤,我怎么就被关起来了?那个晚上过得真是,大概是这辈子最凄凉的一夜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脸上又被打破了皮,只有趴在桌子上才能勉强睡一会儿,其实也没怎么睡,根本睡不着的嘛。

第三天直到下午,才见到我老婆。还是那个小伙子带她进来,她也没坐,开口就埋怨我傻,傻得要命。然后就哭,自管自地抹眼泪,本来我见到她还挺高兴,这么一哭我就心烦得要死。等她平静下来,我问她带了多少钱。她说已经帮我处理好了,刚还跟所长通了电话。我说我到现在都还没见到所长。她说所长在电话里是客客气气的,人家有风度气量,你就不要死扛了。我说我死扛啥了我?她说不就是把狗杀了吗,这有什么啊?一条狗换人一个平安还不够?

我脑袋又嗡的一声,我说,你替我答应了?她点点头,还在那边嘀咕,我都没听见。我冲到门外,看到那个小伙子,他又揪住了我。我说求求你们所长,医药费都我来,我去补办养狗证,告诉我在哪办的,我马上就去办……他指指脖子上几块乌青,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交了罚款,把狗处理掉!旁边又围上来几个人,把我拖开了。老婆扶住我,说先回家吧。

我开门的时候,狗都没出来迎接。太不正常了,我去找它。我的老狗啊,抽动着后腿,躲在阳台角落的破拖把布上不肯出来,腹部一大块瘀青,本来就黄不拉叽的毛,现在看上去更脏了。它一定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你以后就会发现,狗太会察言观色,你以为它不懂啊,其实它都懂。我向它伸出手去,它顺从地舔了一下,我轻轻拍它的头,它就仿佛得到我的原谅似的伸直了前腿,把下巴一直贴在我的脚背上。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对这样温顺的动物下毒手呢……它什么时候咬过人?被惹急了才咬人,错就错在它没看清楚咬的是什么人……

男人讲到这儿的时候,有点哽咽。身为同性,不善于应付这种情况,我便也没说话,由他去。他把脸转到另一边,一声不吭望着天。夜已经不知道多深了,屁股下的瓦片渗出丝丝凉意,我们不约而同地紧紧外套。直到鸽群再次于头顶回旋而过,他才缓过劲来。

后来怎么解决的?我又递过烟去。

第二天,我没去菜场开工。我把自己和狗锁在房里,连儿子都不让进来。我什么也不做,就是躺在床上,把狗抱在身边,一遍一遍地想着小时候的事情。从老家屋后的河,到现在每天骑的自行车,从姑娘们红扑扑的脸蛋到浆水四溅的泥巴路,从闪电嘴里叼着的背包到所长蹲坐着的胖大身躯,从老婆早出晚归的作息到儿子活蹦乱跳的身影,从乡下到镇上,从学校到部队,我遇见过的每个人都被切成一块块融进背景里,每一个都不清晰,却一直在我脑海里出现。(男人发出几声不好意思的轻笑。)我这么形容你别笑我,就是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却瞎伤感。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我终于开门出去,你猜怎么了?我看到我的一双老父母围坐在饭桌边,怀里搂着孙子,我老婆正要给他们开饭。(他妈的,我说大哥你挺幸福啊!)幸福,你这么认为啊?天伦之乐没错……见我走出来,父母就抬头看着我,老狗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瘸一拐又躲进阳台。我说,你们怎么从乡下赶来了?老婆正在摆筷子,此时她把最后一双筷子很用力地拍在桌子上。我感觉老父亲微微抖了一下,他似乎出于无奈,表情凝重地说,咬人的狗留着不踏实,我和你妈觉得媳妇说的不错,家里人没什么关系想不出办法,要我说,也就是一条狗,还可以再养的嘛。我妈揪住老头的袖子,补充道,你就当是乡下隔壁的老张,还记得不?年年开春他都要养条狗,养肥留到正月里杀了过年的。

我原本是低着头,这下猛地抬起来。老张我是记得的,乡下大部分养狗人的代表。乡下人对狗就是这样,弄来看家护院是有的,喜欢也是有的,别人要打也是不行的,这是一回事,可过年要杀了吃,还笑呵呵地吃又是另一回事。我自始至终就弄不明白这两回事,难道他妈的不是一回事吗?没想到老母亲会用这个来劝我,可我反驳不了。我觉得狗跟鸡啊鸭啊鹅啊是不同的,可我又说不出不同在什么地方,我还认为即使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理解,反正我就不说了,后来我就变成这么个胆小如鼠不敢大声争论的人,一个闷葫芦——最令人讨厌的闷葫芦。那顿晚饭在忧伤沉闷的气氛里结束了,趁着天没黑透,父母执意要赶回乡下去,我在阳台上看着他俩高高低低的脚步,我要说的是,没有比这更难过的了。老婆走到我身后,拉着我的手说,今天菜场的阿七也来过,说这事是挺冤枉的,但遇到这样的事大家都没办法,派出所就是抓你也是依法办案,没有说不过去的。儿子出现在我的另一边,已经读小学的他煞有介事地告诉我,老师说过,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不能相信这样的话从小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揪着老狗尾巴从小玩到大的不就是你这小子吗?那天,我是头一回彻彻底底地不想和那两个人对话。

后来呢?

嗯哈。男人从鼻孔里闷哼一声,又掐死一个烟头。

狗杀了?

杀了,真是杀掉的。没法不杀,生意要做下去,要养家糊口啊,区区一条狗算个屁。

我厌恶地低下头,我去看我的黄狗,隔得远看不清,可我知道,它就在那儿,倾听着我俩的一举一动。如果换作是我,实在想不出要怎么样的方法去杀死自己的狗,我一定把它幻化成天真无知的小孩子……可是,傻了我,怎能把狗当人呢?

我说大哥,看开点,狗毕竟不是人。

……是啊,人人都这么劝我。狗怎么和人比呢?那老家伙是蠢到我要动手了还主动把头伸过来的。男人的头深深埋进膝盖,久久静止不动。

我犹豫着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是想安慰他的,所以我说,社会就是那样,习惯了就好。你看,老婆贤惠,儿子聪明,父母健康,还有什么好难过……

社会就是哪样?他忽然打断我的话转向我。他的脸逆着月光,离得很近,猜得出他可能扭作一团的五官。

社会就是哪样?就是哪样?他重复道,淡淡的酒气喷出来,很不好闻。

就是这样……这样。我尴尬得要命,又是在屋顶上,四周都空荡荡的无所依凭。我乖乖闭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想悄无声息地走掉。他并没有拦住我,在我跨过排水沟往回走的时候,听见他继续喃喃低语:

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把它弄死的,总之它就是死掉了,死在我的手里,再也不会咬人了。后来我就再没有养过狗,我改养鸽子了。鸽子是在天上飞的,不会落到地上去咬人。你把它们训练好了,它们每天绕着你家屋顶飞,从来不会飞到外面去闯祸……

我蹑手蹑脚回到床上,坐进那软软的一堆里,暂时松了口气。老婆摁亮了床头灯,问我几点了。已经两点,我却说十二点吧。我脱着上衣,她的手从我背部环抱过来,暖烘烘的。我意外地心头一热,就告诉她今天又碰到养鸽子那个人了。我说他没坐牢,只是在派出所关过两天,以前还当过兵的呢。老婆抽回手,翻身坐起来说,上回人家就说他脑子坏了,逢人就瞎编自己当过兵,你还真信啊!我有点震惊,不可能吧?什么不可能,正常人会半夜三更放鸽子吗?鸽子晚上都要睡觉的。她说着又一声惊呼,两点多?你搞什么这么晚……可她的嗓门忽地又轻下来,她扑过来压在我身上,手在扒我的短裤。

不管人家破事嘛,今天的日子刚刚好,快来……她含糊地耳语……明天去抓他一只鸽子来炖汤,给你补补,反正少一只也发现不了。咯咯,她说着说着轻轻笑了出来,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嘴巴还凑到我胸口啃了一下。

选自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火星一号》

朱个,本名朱凌霄,1980年出生于浙江杭州,现居浙江嘉善。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作家》《西湖》《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小说集《南方公园》入选2013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