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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5期 |卜谷:生是为中国 死是为中国(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5期 | 卜谷  2019年05月31日08:27

于未来,他曾无数次憧憬过梦幻般的幸福团聚。如今,却不得不直面毁灭。既然身陷囹圄,纵有九十九个生的选择,为了一个理由——信念,他毅然选择死亡。

1935年3月4日

高高的峰峦“上黄沙”是一道瘦削山梁。“上黄沙”这头是安远县,那头是于都县,再远一点的小路则通往赣县、信丰县。粤军设置的步哨,隐匿在“上黄沙”当口茂密的树丛中。雨后的枝叶在风中微晃,闪烁着晶莹光泽。居高临下,能够清晰看见一支红军队伍,从于都仁风山方向的小道扑过来。

“砰——”步哨朝天开了一枪。

沟沟壑壑,云高峰低,视野清晰。黄沙村的老书记刘功祥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向周围山川比画,指点江山:

“那边山下龙布乡张湖村东一公里,中塅自然村的粤兵,正在杀猪褪毛。山村里杀猪是件热闹事,许多村民都在一边围观。听到枪声,远近的号音、哨音也连着响了,粤兵们搁下侍弄了一半的猪肉,操家伙集合。驻扎龙布一个营的粤兵往‘上黄沙’开过去,战斗就打响了。红军所属是刘伯坚率领的赣南团一部约千余人,起初向下反攻龙布张湖的粤军。不料,塘村那边一个营粤兵,从另一条路迂回到侧背面,红军部队便迅速往阴刀子障下、鸭婆坑方向撤退。”

遭到粤军围堵,刘伯坚与政治部秘书廖恩波、独立团参谋长陆如龙等率人掩护,分头撤离,突围到达于都、安远交界一个叫塘村的地方,在后头负责收尾的刘伯坚左大腿被子弹击穿,一头栽倒,血流如注。他喊叫同志们快走,一边伏地掩护,与成胶着状的追敌对射。警卫员刚起身去救他,也中弹牺牲。幸好,一个才比枪高的特派员罗克海眼尖,带了一个特务排从树林踅回,用一挺轻机枪,两挺手提机枪泼雨般向敌人扫射,几人下死力来拖刘伯坚,隐入树林。

树木浓密又处高地,追敌地形不利,放缓了节奏,弹雨一阵阵胡乱泼洒。

血流不止,疼痛这时才泛滥上来。眼看自己成了累赘,刘伯坚闭目一会儿,听山下喊杀声渐近,对特派员叫:“老罗你带人快走,分点子弹,我抵挡一阵子。格老子这辈子就交代在这块山上了,下辈子我俩还一块革命!”

特派员罗克海是宁都起义的老兵,红了眼,说:“扯什么卵蛋!你格老子梆梆硬一条命,要死也死作三只眼六条腿,吓死白狗子!”遂下令命几名强壮战士轮流背负刘伯坚,从一条横排岔路离开。特派员原先官阶更高,好酒贪杯误事才改当特派员。当团长时也善战,尤其善于杀回马枪。待追敌喊声临近,他一挥手,带了剩下的十几个弟兄群投手榴弹,又一个反冲锋,将一帮急于抢功抢钱之徒打得丢盔弃甲。

整个“突围”都与刘伯坚在一起,没有离开过的石联星,时为赣南军区政治部文工团团员,是苏区红色戏剧运动的开拓者之一,她因主演话剧《武装起来》《海上十月》《沈阳号炮》,参演《我——红军》《女英雄》等话剧,与李伯钊、刘月华被誉为苏区“三大赤色红星”。她在回忆中说:

“3月份的一天(也就是刘伯坚被俘的前一天),天上下着大雨,山高林密,路陡难行。我们在天刚黑时,爬上了一个小山岭,潜伏在密林之中。这时雨还在下个不停,四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大家就这样困在密林中。我和施月娥、施月英、施月霞、施月仙、刘月华几个女同志和赵品三、韩进等就躺在刘伯坚同志身边。第二天刚拂晓,敌人又围上来了。四面枪声大震,困睡中的战士们奋力抵打。战斗打得非常激烈,我们被敌人包围了,刘伯坚同志沉着指挥战斗,不幸被敌人打中腿部。有个同志把刘伯坚背着转移,不幸又被敌人击倒。这时,刘伯坚同志被转移到一个小山包上,他仍指挥部队抵抗,眼看抵挡不住时,他命令我们迅速撤退。这时他已经不能行动了。我们几十个同志冲出包围圈,边打边撤。他用火力掩护我们,很快上来一伙敌人把刘伯坚同志包围了。与他在一起的战士仍然坚持战斗……”

刘伯坚是不知道后事的。几个战士背着他躲着敌人走,跌跌撞撞地走出几里山地,已是午后,又渴又饿,他们刚刚在一条小溪边坐下,就被领着狼狗搜山的粤军一个排发现。整个过程几乎就是十几分钟。敌人和狼狗嗥叫着猛冲上来,身边人在激战中相继中弹,刘伯坚把身边剩下的一个警卫战士推下山坡,随手打出最后一粒子弹,几个粤军就扑在他身上了。几下挣扎,将一围子芦萁碾平了,刘伯坚脑壳挨枪托重击,昏死过去,一动不动。

山连着山,四周完全是绿荫浓密的原始森林。

粤军一路穷追不舍,又逐出几里山路,陆续将落在后面的十数名伤残红军全部击毙。

随同作战的塘村乡铲共团团长尧焕南亲眼目睹:最后四名红军战士弹尽粮绝,被逼至悬崖。高呼口号:“红军万岁——”“共产党万岁——”跳崖自尽。

“刘伯坚是在鸭婆坑被捕。黄昏,结束战斗的剿匪部队原路返回,一边打扫战场,检查那些尸体主要是翻寻口袋,有没有钱财一类东西。这一翻寻,在溪畔几株大树下的卵石、茅草丛中,竟然把隐藏于几具尸体下的刘伯坚翻搜了出来。”

“嘿哈——嘿哈——”粤军排长怪笑着照例抢先一步,将刘伯坚口袋翻个底朝天,又掏出相片比对,迅速判断眼前的斩获:此人非同小可,有好几个护兵,交上去赏银会多些。于是,大声叫尧团长带士兵从山下押几个山民,用竹篾褡子把刘伯坚一竿子像索野猪般包裹了抬回去。人的血水气味重,一路滴答,穿村过寨,连土狗子嗅着也不叫了,唬得夹尾巴溜边躲。

86岁的尧在秀老人叙述当年情景:“尧团长就是我父亲尧焕南,当时是塘村乡铲共团的团长,配合粤军参加那次打仗。活捉刘伯坚后,当晚在我家里关押,关押了两夜一天。我家住在一座名为‘黄竹庵’的寺庙里,庙宇就是塘村乡铲共团的团部,刘伯坚关押在大殿旁侧屋。那场战斗捕获刘伯坚,是父亲一生之大事,清清楚楚记了一辈子。十数年间,许多场合反复叙述过当时实景:尧焕南还得了三十多支枪,千多发子弹,一匹枣红色母马,从而一举成名。这些枪支、弹药、马匹,直至新中国成立后才由我送交到区人民政府。”

崇山峻岭,莽莽苍苍,仍是稀少的原始森林。笔者专程探访过至今仍不通公路的鸭婆坑——隐匿在山坳里的一座小村。《安远县地名志》载:

鸭婆坑在白兔北11公里高山窝内。昔塘村尧姓常在此牧鸭,尔后移居于此,已住7代。13户,70人。

当年13户的小村,多年前已为空村。赣南庙宇繁多,客家人信奉诸神,有人居住便有庙宇。鸭婆坑出门必须上岽,岽上有一座叫“黄竹庵”的小寺庙,寺庙在岽上拐弯处是往来必经之地。

老庙祝姓王,于都人,73岁,是寺庙第二十几代住持,言及那段历史:“我们老住持亲眼见到刘伯坚,来回都经过我们这庙的。来时候有一匹红马,回去的时候受了伤,几个人用毛竹扛抬上来。那么陡斜的山路,个个抬得一身汗湿在庙门口歇肩、喝水。刘伯坚长得比较胖,喝了水对看押的士兵说:‘你们抬得苦,我被抬得也苦。不如你们一枪打死我,省得抬。我被你们捉住迟早一个死,我今天死今天革命成功,明天死明天革命成功……’”

扛抬的、押解的兵丁听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国民党驻赣第六绥靖区司令部《绥靖公报》第一期,《剿匪概况》专栏“三月份剿匪工作摘要”中记载:

“四日我第一师一团李团长派兵六连,进剿下竹坑,金山一带,与伪赣南团激战数小时,计毙匪数十名,俘男女匪数十名,缴获步枪三十余枝,匪向小段水逃窜。又连日我伍、杨、陶各营,及团直属队,进剿伪赣南团一二两支队,在金沙罗坑、石寨、鸭婆坑等处,与匪激战,计先后毙伪特派指挥员罗克海,伪支队长以下二百余名,俘伪赣南军区政治部主任刘伯坚,伪秘书廖昔昆,伪参谋长陆如龙,伪交通科长连得胜,伪贸易局长王志楷等以下七百余名(匪首刘伯坚等五名相片见插图)缴获匪轻机枪一挺,手提机枪四挺,水机枪一挺,驳壳枪三支,步枪三百五十余支……同日申刻在岗头寨被我击溃之匪,一部窜水寮附近……”

1935年3月5日

刘伯坚从深重的昏死中慢慢苏醒,过程很长,似有半个世纪,是被捕后的翌日凌晨了。门脚下扑进湿冷的春寒之风,从头到脚吹得冰冷,卷起的阵阵浓烈香烛味,终于将他从一串咳嗽中呛醒。

“老蔡、阮啸仙那一路突出去了吗?”醒悟后,这是他第一个念头,并且立即判断自己身处何地?四周漆黑,听得叫更的不是打锣是敲竹梆,更夫的草鞋与巡逻士兵的胶鞋交杂踏得石街板古怪地响着。四野俱寂,隐隐传来婴啼,这是个圩镇侧畔,自己关在一座荒僻不知名老寺庙旮旯的侧间。身旁一动不动立着数人,久视乃几尊菩萨。这里是粤军临时指挥部?

他猜得没错,外边有成群的兵牯佬看押着,自己五花大绑侧倒地上,香灰与伤口的血水混在一起,透几分温暖,倒把血止了。

当时军情如下:中央军剿共南路军总司令陈济棠,指挥十一个师又一个旅,独挡中央苏区南大门。但他不会那么傻,早便与红军达成经商协议,近期又签有“借道”密约。却让红军主力暗度陈仓,一举突破国民党第五次大“围剿”封锁线,转广西往贵州北上。这使得蒋介石大为光火,欲将陈济棠兴师问罪,实施蓄谋已久的“削藩灭陈”。“南天王”陈济棠也恼怒“朱毛”将自己当猴耍,放了一颗烟幕弹。红军主力突然大转移,于信丰与安远一线撕了个大口子,在粤系守军眼皮底下溜之大吉,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事出必然却又突然,陈济棠亡羊补牢,匆促调兵遣将加以军事报复,以尽量挽回面子。另外一方面,也暗暗庆幸自己棋高一着:保存了实力,这比什么都更重要。若真与红军主力正面冲突,大打起来,未必就敢说鹿死谁手。

陈济棠认为“为政在人”,“政治的优劣,在乎官吏的良否”。为此,阳奉阴违,常与南京中央政府分庭抗礼。势弱,不能不心怀鬼胎。为了保住南方一爿天地,陈济棠此时必得出重手剪除赣南留守红军武装,暗中扩充两广地盘,从根本上垄断赣南的钨砂生意。这样做足表面文章,不光抓牢眼下赣南这块淌血的万山之地,还可获得蒋介石的部分释怀。说白了,他陈济棠也嫌南天小了一些弱了一点,中原逐鹿,或有掌大盘机会。

当断则断。陈济棠下令,粤军诸部全力配合,剿灭余下的赣南残余红军。这是桩本小利大的生意。

红军主力离去,白军四面围攻,大兵压境。项英与陈毅领导的中央分局从瑞金梅坑一带,退至赣南省所辖的于都境内井塘村,实行九路分兵坚持游击斗争。而后一路退却,项陈率分局机关过山至库心村、梨邦桥(禾丰圩),又至小溪及乱石(靖石),再退仁风山区黄沙、杨桥一带,分头突围。

这段特殊时间,刘伯坚任赣南省军区总政治部主任,与司令员蔡会文、政委阮啸仙一直与项英、陈毅一起,负责保卫中央分局,转移疏散伤病员和苏区家属等。直至3月初,才与中央分局所属部队分开。他们抢先开路突围,中央分局随后跟进。原定从西南方向往安远龙布之间突破,到赣粤湘边扎住足根,东山再起。蔡会文、阮啸仙、刘伯坚遇阻后,项英、陈毅、贺昌决定率红七十团往会昌西北,反向福建地区突围转移。这边,赣南省军区武装及省机关约两千人,组成三个支队进行战略策应。一支队伍从仁风山区黄沙、杨桥向西北往牛岭、观音渡方向突围。但在马岭、牛岭几处,遭到各关口粤军居高临下死命阻击,几十挺水机关枪,弹如雨泼。冲锋陷阵的省军区各部损失惨重,蔡会文、阮啸仙率战斗力最强的二支队几次反复冲杀,突破敌人防线。

兵分两路,刘伯坚率赣南团一二支队及省机关、红军剧社人员组成的队伍,从仁风山区黄沙、杨桥向张湖方向突围。

据粤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团长李振回忆:他所属第一师师长李振球领着他们从1934年初驻扎信丰古陂周围,构筑了密集的碉堡群与纵横工事等,红军主力走后第一军军长余汉谋电令能打仗的第一师撤防大余、安远、南雄,以防红军杀回马枪。

事出意外。年初,项英令周建屏带领看家的红二十四师及几个地方武装团,在粤军守地牛岭大打一仗,红军败北。

这次打草惊蛇,致使余汉谋扩充第二师兵员,在于都祁禄山马岭至赣县王母渡、信丰版石一线加强防御,大小据点弹药如山,专门等候留守红军再次突围。第一师第一团布防于二线,团部驻在信丰古陂后推进移驻小汾。第一营驻牛岭,第二营驻安远龙布、重石,第三营驻小汾。

“塘村乡‘真君庙’寺庙十分古老,殿堂宽阔,房屋众多。庙祝是两老夫妇,早起敬香蓦见地上捆着个活人大吃一惊。我父亲尧焕南吩咐他们给人犯递水送饭,庙祝夫妇心善,又弄了草药给刘伯坚敷伤。”

横竖一个死。面临死亡,刘伯坚遂求老庙祝取来寺中写“乐助”的纸笔,写家书一封。信是写给凤笙大嫂并转五六诸兄嫂的,其中有绝命词及给虎、豹、熊诸幼儿的遗嘱。信毕,欲交与庙祝,请予邮寄。想想,自己近日必解押出山,仍揣在怀里。果然,翌日被押离塘村往赣县,二三日后至大余才托人邮寄。是否邮寄,情况不详,不知何故,此信收件人并无收悉。后来,刘伯坚在第二封信中复述了此信部分内容:我不幸于3月4日在战斗中负伤被捕,被捕点在信丰唐(塘)村后山……

而据李振回忆录中记载:

“当时,抓到刘伯坚的是我团的第二营,第二营驻扎在安远县龙布乡,营长是梁采林……后来当了189整编旅旅长,1946年在江苏如皋一带与新四军作战时被捕,后来情况不详。”

活捉刘伯坚,击毙阮啸仙是特大要闻,《申报》则以《赣南防军击破赣匪主力——歼灭伪中央分子数百首要阮啸仙亦已击毙》为题做连续报道:

“广州通讯赣南残匪叶剑英、陈毅、项英等股,约四五万人,连日又分头蠢动。一方以散匪扰赣南,一方派匪拟冲过湘边,以与黔匪联络。故日来赣匪分道南侵,本月四日,会昌有伪二十四师约二千余人,来袭安远城,版石、重石一带发现匪踪。驻信丰之第×军第×师,派××团迎击,六日与匪大战,匪不得逞……顷接余汉谋八日电称:据莫师长面报,团五日六日在于都交界之塘村,歼灭匪中央重要机关,毙匪三百余,俘虏七百余,内有伪中委刘伯坚、阮啸仙及参谋长秘书等重要匪犯……”

1935年3月6日

“刘伯坚在我家住了两夜,第三天上午从侧排那个房间出来,放在竹躺椅上先叫四个团丁扛着。押送路线是:从真君庙下面的水口拱桥过去上坡,经乌坪、双芫津槎,到了罗丰车后,就打发四个团丁回来。再换上粤军士兵扛着竹躺椅上的刘伯坚。然后往信丰金鸡,走这条古驿道,过新田、古陂。这是一条最直线路,从塘村到新田七十多华里。我是尧焕南的爱子,家里来客或父亲去哪里都带着我去应酬。这件事情他讲述最多,从小到大我听了无数遍,也记得最清楚……”

新中国成立后,塘村乡铲共团的团部,又还原为“真君庙”。在居住了十六年的寺庙,尧在秀老人面对摄像机镜头,里里外外地叙述、介绍,尽量恢复当年的情景。

傍晚,第一团团长李振遛罢马,亲自去瞅了一眼从塘村押解来的囚徒——昏迷中的刘伯坚。李振性格刚烈,绰号“李逵”,大有“冲锋陷阵、凌厉无前”之勇。他与原师长李振球(此时已擢升副军长)姓名仅一字之差,但因打打杀杀异常卖命,在粤军中号称“天下第一团”,荣耀得很,声望不逊上峰师座。那天他踢开门,抬起带马刺的皮鞋踢了踢刘伯坚的脸,又踩了踩他的伤腿,压出一包脓血。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扑鼻,李振对身边的人发怒了:“你们不是报告说抓着大脑壳吗,瞧你们这些败家子,让这家伙死了不划算,到手的小黄鱼还不打水漂!去,把军医官唤来,上点药。”

团部随军桑医官在推牌九,刚输了几圈被叫,用力倒牌起身十分恼火地连骂“死赤佬,死赤佬”,满腹怒气泼在刘伯坚身上,冲入屋将刘伯坚双脚倒拽,过门槛又卡住了。两护兵接手一口气拖到禾坪上。桑医官又叫人一边站一个使力踩住了。他拿擦枪管的布条,缠在通条上,蘸足了马灯上的煤油,往刘伯坚的伤口里捅,捅了个通透。一股腥臭的脓血蹿出,溅了桑医官一脸。

刘伯坚大叫一声醒了,又一扎头昏死。

抄手看着的李振不免吼吼大笑,骂了句白话:“杀脑壳的,丢你个老姆的!”骂毕,令人提了一大桶水,浇在刘伯坚沾满泥污的脑壳上。

刘伯坚醒了过来,与李振对视。

那双眼睛有一股凛然之光。这时,副官俯前,悄悄耳语。左看右看,李振愈觉得确像“剿总”下发“匪首”照片中一个人,转身回团部去翻看照片。心里有底,他马上笑了。

备好一桌简易酒席,叫押解稍稍包扎、擦洗过的刘伯坚入席。

刘伯坚在椅子上坐下,瞅着饭桌一声不吭,也不端酒盅。

李振冷笑了,啪地撂下一张相片:“李某晓得你是哪个,别装啦。你,刘伯坚,四川平昌人,留过洋啃过洋面包,做过匪区的中央军委秘书长;有一点我晓得你不晓得,你的人头在我们这边值五万块光洋。姓刘的,我们都是吃军饷,红红白白都是人,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值当!”

暴露身份是迟早的事,没想到自己这么值钱。吃惊之余,一向墩厚稳重的刘伯坚显得异常镇定,抄了碗水酒一饮而尽,将碗摔了,一字一句,反攻为守:“听着,五万大洋不少了,你不会是冤大头,尽早取了刘某项上人头去邀功罢。”

那双眼睛,又是一股凛然之光闪过。

李振倒被唬了一惊,忙摆了摆手,又拎锡酒壶斟上一碗酒捧上:“先生此言差矣。你大名鼎鼎,背景深厚。有救星,有贵人,有造化,只要说出矮脚虎项英,还有你那个四川老乡陈毅身在何处,我出兵剿了他们。用他们的赏钱抵了你的赏钱,他们的命抵你的命,老子将你就地释放。刘先生,这个买卖如何呢?”

刘伯坚:“有个词,叫痴心妄想。知否?”

李振眼一瞪,叱咄:“你一个手下败将,别不识抬举,说与不说一个样。别看红军逃跑跑得比狗都快,迟早会被剿灭。”

刘伯坚一哂:“我们苏维埃有个毛泽东同志,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也可解释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过去你们百万大军剿不了我们,以后更不能。粤军这是为虎作伥,不知今夕何年,一定会落成个蒋某人之弃子。不如今日我们把酒尽欢,做回苏东坡,邀回春风。你相信我们,调转枪口吧!”

李振想起此人统战手段异常了得,面色一沉:“妈的,老子肯定说不过你,只此一问,降与不降?”

刘伯坚一笑,将添酒接过,又一口干了:“我干革命就是顺应历史潮流,既投身革命就得冒危险,没有牺牲,就没有劳苦大众的解放。”说着又将碗一摔,大声道:“格老子,死则死耳,何惧之有!”

“好,痛快、痛快!”李振竖直大拇指赞:“不愧为刘伯坚,当年西北军的总政治部主任。兄弟佩服、佩服,冯玉祥将军冇看错人!”

军人皆知刘伯坚和蒋介石的结拜兄弟、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冯玉祥,国民党上将邓宝珊,曾出任驻陕总司令后担任国民政府审计院长、监察院长的于佑任……这些大人物的关系特别要好,就思谋要他写一封“营救信”。

李振令随从又斟满两杯。坐下,自将两酒杯碰了,一杯饮尽,伸筷夹菜:“你不怕死,我倒想你活着。你的命金贵,后台又硬得很,如果不嫌麻烦,给冯玉祥、于佑任、邓宝珊……随便哪个写封信,一眨眼,脚下立时会变出九十九条生路。你若写信,我帮你邮寄,不,是派专人送信……”

气氛貌似缓和却如临深渊,刘伯坚亦不理他碴,又端酒吃菜,另开话题:“向你打听个人?”

“谁?”

“叶挺先生现在何处?”

说到叶挺,心里一震。李振后来在回忆时这样说道:

“刘伯坚从第二营解押到团部来,我见他是个文人,学问很好,很会讲话。讲的道理很有说服力,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我对他非常敬佩。他见我后,向我打听叶挺的情况。我过去与叶挺亦有一段很好的关系。北伐时,叶挺当营长,我在他部下当连长。当我知道刘伯坚与叶挺亦很要好时,我告诉他叶挺现在澳门。同时为了表示对刘伯坚的尊重,我对他实行了优待,白天同一桌吃饱,晚上共一个房子睡觉。与他相处了二三天,他跟我讲了许多革命道理和国际形势,讲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使我感受很深。

“我本来很想挽救这样一个难得的革命人才,但力不从心,一来军部余汉谋来电要人,二来过去蒋介石有令,凡是抓到刘伯坚的赏五万块光洋,为了便于识别,各个部队都发了刘伯坚等共产党领导人的相片。因此,刘伯坚在刚被捕时就被士兵认出来了。他们为了要捞到奖金,都迫不及待地要解去请赏,为了执行命令,还是派人把刘伯坚解去大余的第一军军部……”

饭后,李振即安排刘伯坚享受特殊优待,迁到团部所驻祠堂监押。

李振遂对副官说:“刘伯坚这个人,是条汉子,值当!”就懒得对其再劳神审讯,一心一意打那五万元赏金的主意。想到钱不免犯嘀咕,搜山搜出这么个赤匪大脑壳,众目睽睽,得让粤军别个去耗神费力,搞出点大动静。于是,马上电告身居南雄,三月前刚由副师长升任师长的莫希德。

1935年3月7日

这日醒得晏,光线斜入床头。

身份暴露,真相大白,冇人无端打骂,反倒清静了些许。作为优待“赤匪匪首”,刘伯坚单人住入宗祠后堂偏屋。

早餐很晚。刘伯坚被护兵搀扶瘸行入饭堂,没料到,李振仍翻看一叠战报在静候,且笑着先打了招呼:

“这个桑医官手脚重点,医术还蛮可以。”

刘伯坚瘸着,答:“一死而已,奈何手脚轻重。”

李振夸赞:“嗯,忍得痛,不怕手脚重。桑医官交代说,刘先生多走动走动,多见见日光,伤情好得更快。”

军中早餐简单,说话间一碗白粥,两个馒头,一颗白水鸡蛋下肚。

餐毕,李振竟亲自搀扶刘伯坚绕祠堂略事走走。出祠堂侧门,脏兮兮一片烂泥地上,鸡、鸭、鹅的足印深深浅浅,重重叠叠如怪异的花。一箭地外,一袭嫩绿茵茵空旷草坪上,搁一领烂篾席,篾席间先有一人仰睡,卧蚕眉,豹眼圆睁。

被搀扶行至前,刘伯坚心中一凛。见胸口乌黑两个血洞,已然是一具尸体。

“生死相隔一层纸。”李振叹道:“昨日,卑职手下又俘了赣南团几十个,当场击毙此人。不意却是先生同道,赣南军区政委阮啸仙。”

李振亮开手中战报让刘伯坚对比,乃先前“剿总”下发“匪首”画像。阮啸仙名下之人相貌与尸体分毫不差。画像翻过,后面另有一纸。

“这是卑职手下在阮啸仙裤袋中搜出,系由蔡会文、阮啸仙签署的一道命令。”

一目扫过,看那笔迹,确出自阮啸仙之手。阮啸仙名字上照例盖有一枚篆体小印。命令签署日期:四日十时。

林匡支队长、刘英政委:

……因此,你们的部队应以连或两个连为单位这样来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到三南与河西去活动,详细计划由你们自己决定。此时任何犹豫不决都是等于帮助敌人自杀的办法。

昔日活生生战友骤成僵冷尸体,心中悲戚,脸部立时肃穆,嘴里仍不露分毫消息。事情明显:走动,是设的个局,一箭双雕,刘伯坚心情沉重越走越慢,举步维艰,不想再走了。李振也不愿再陪,不否定即肯定。证实尸主目的既已达到,阮啸仙匪首那五万元赏银又稳落袋中,及早收场为好。二人绕草坪一遭,就此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