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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想念阎肃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张西南   2019年05月31日13:46

接阎宇电话,说家人想在阎肃九十诞辰那天,请父亲生前的一些好友同事举办一个追思会,我当即表示参加。送别阎老三年了,总觉得老爷子没有走,前些天看“亚洲文化嘉年华” ,演到《唱脸谱》时,就觉得好像还和阎老坐在一起,听他的那些脍炙人口的歌子,还会听到阎老用他浑厚的嗓音和身边的人交谈,不时地开怀大笑,这些熟悉的歌声、笑声和话语声一直都在我的心中萦绕,难忘阎老手把手帮助我、扶持我的那些往事。

我和阎老相识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当时二炮党委针对部队驻地偏远分散、基层文化生活单调枯燥的问题,提出要把文化工作的重点放到基层去,切实改善和丰富连队官兵的文化生活。为此政治部决定搞一次二炮业余文艺会演,地点定在洛阳,希望通过各军师级单位的交流展示,达到相互学习促进发展的目的。那时我刚刚担任文化处长,从来没有参加过更没有组织过这么大规模的演出活动,感到压力特别大。经首长同意,拟请几位著名的军队艺术家当评委,其中就有阎肃。我专程上门给阎老送邀请函,因为在这之前我和阎老并不熟悉,担心老爷子会因为忙而会演又在外地去不了,就在介绍情况时特别强调可以顺便看看洛阳牡丹。阎老一听说是业余的,又全是二炮的,就笑着对我说,我就爱看业余的,但就没有到过二炮,这回正好是个机会,再忙也得去,牡丹花好,也不如我们战士的文艺之花好!就这样,阎老来到伏牛山下的导弹军营,连着几天的演出看下来,我问他累不累,老爷子说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干别的活儿累,唯独搞创作看演出不累。话音未落,跟着就是一串笑声。当晚阎老来到我的房间,说在看演出中有一些感受,涉及到评奖中如何把握,想和我当面交流一下。阎老在对演出作了简要肯定后,更多的是说了他的一些担忧:一是有的节目内容虚多实少,二是有的表演形式旧多新少,三是有的舞美灯光洋多土少。对这个“三多三少”的看法,我有感觉,但没有理性思考,经老爷子这么一梳理,觉得他的分析准确深刻,不仅关系到眼前评奖,还有一个对今后业余演出的导向问题。我把阎老的意见给首长汇报后,专门召集各单位带队的领导和文艺骨干开了一个座谈会,请阎老对演出进行讲评。我至今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座谈会,阎老侃侃而谈笑声朗朗,会场气氛十分活跃,不仅为那次会演把了脉,还对症开出了一个药方:“接地气,补阳气,聚火气” 。老爷子解释说,接地气就是不要忘了业余演出的根子在基层,根深才能叶茂。补阳气就是不要忘了我是一个兵,要多一些阳刚之气,英雄之气。聚火气就是不要忘了我们是导弹部队,骑兵爱草原,水兵爱大海,飞行员爱蓝天,那我们火箭兵爱什么呢?你们遍布祖国的四面八方,每个部队又有哪些自己的特点呢?我们的创作演出就要在这方面动脑筋下功夫。阎老的讲话生动精彩,对基层文艺骨干充满了感情,特别是让我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会演的大幕落下了,我想陪阎老去看牡丹,老爷子说花就免了,听说白居易的墓就在洛阳的龙门,要不咱去那儿看看。那天下午在龙门东山的琵琶峰上,阎老在一个叫“听伊”的小亭子里休息,听介绍这里曾是晚年的白居易和好友元稹、刘禹锡等对弈、饮酒、品茗、论诗之处,老爷子兴趣甚浓,对我说起这些大诗人把山川灵气涵养于心,化民间疾苦为忧患之笔,开创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一代诗风。拜“乐天堂” ,祭“唐少傅白公墓” ,已到琵琶峰顶,放眼望去,夕阳洒满了伊河,阎老徜徉在山水之间久久不愿离去。这次豫西行是我第一次与阎老的深度接触,由此结下了我和老爷子的真挚友情。

我担任二炮的文化部长后,凡有重要演出都要请阎老来看,请他帮我作一些艺术分析,我在工作中遇到什么难题也会求助阎老,使我和老爷子的友谊不断加深。20世纪90年代初,总政文化部为了推动全军部队大力开展群众性的歌咏活动,决定举办一次全军战士小合唱比赛,要每个大单位抽组一支由10名战士参加的合唱队参赛。我和文工团商量选择《游击队之歌》作为参赛曲目,并要专业声乐演员辅导战士合唱队,经过一段时间的排练有了基本的模样。但我总觉得心里不托底,又把阎老接到清河来帮我挑毛病出主意。阎老一连看了三遍,什么也没说,却问我有没有反映二炮部队训练发射的影像资料可以看看,我马上找人从电教中心连同设备一起抱过来,当场给阎老演示。导弹发射流程短、节奏快、号手动作简练,现场气氛热烈。老爷子越看越兴奋,直呼过瘾,中间还忍不住叫好,又是连看三遍。“两个三遍”下来,阎老一度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了,直率地说出了他的看法。核心问题是曲目, 《游击队之歌》是个经典作品,又是一个属于大众的作品,谁都会唱,但真正唱好出彩儿那就难了。这次比的是战士小合唱,前提是兵,关键是唱,照搬专业的那一套就没戏。还是那句老话,没有特色的演唱是不会好看的。建议我们要突出二炮特点,从曲目选择、演唱方式和穿着服装都要是火箭兵,这样就能扬长避短,让观众耳目一新。阎老的意见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我和文工团的同志都想请阎老再多贡献一些他的智慧,见此情景,老爷子同意下午留下来继续和我们一起研究调整方案。说是午休片刻,估计这片刻也都被他用来想方案了。阎老提出演唱的曲目可不可以考虑《火箭兵的梦》 ,这是张暴默唱红了的一支歌,也是二炮第一支走向全军全国的歌,现在由真正的火箭兵来抒发他们的梦想,不是更好吗?可能你们有顾虑,这首歌太抒情了,有些软绵绵的,是不是不适合作为战士小合唱?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二点,要根据战士小合唱的实际对原曲目重新编曲,偏于抒情,但却是战士的豪情、激情,柔中有刚,刚柔相济,这比起单纯的激昂慷慨又多了一些味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我们的战士也会有属于他们的大爱深情,这就会让《火箭兵的梦》焕然一新。再就是服装和表演。现在穿的是战士常服,毕竟这是演出,又是全军比赛,也不能过于简单。上午看录像,发射场上战士们穿的那身作训服很有特点,完全不同于其他军兵种,可以作为参照设计小合唱的着装。战士们进入阵地后那一串“号手就位”的口令和动作,简短有力,个性十足,是二炮的独一份,你们适当加加工搬上舞台,那就叫先声夺人,肯定是个碰头彩。下午研究完方案天色已晚,我想留阎老吃了饭再走,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还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们还是抓紧准备吧!我觉得老爷子在清河忙活了一整天,就这么走了,心里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就叫人准备了两盒茶叶两条烟给他,谁知道这一来竟把老爷子惹火了,一脸的不高兴对我说,你把我阎肃当什么人了,你要这样咱今后还怎么来往,你要真谢我,什么时间请我到你家喝酒去。老爷子这番坦诚而又充满友情的话令我十分感动,一个智慧而又自律的艺术家形象刻在了我的心上。那次战士小合唱比赛,二炮代表队不负众望成绩优异。阎老打来电话向我表示祝贺,我说军功章里也有你的一半,我请你到家里去喝庆功酒,电话那头又传来老爷子一阵爽朗的笑声。

在迎接建军80周年的日子里,我已调到总政宣传部任副部长,具体做文化艺术和体育工作。中央决定由军队牵头搞一台庆祝晚会,八月一日在人民大会堂演出。我和阎老都是晚会策划创作班子的骨干成员,经常见面接触频繁。在讨论演出方案时,我们邀请了各个艺术门类的专家,请大家畅所欲言献计献策。一连几天,各抒己见,气氛热烈,但阎老迟迟没有发言,我私下里对他说,大家都想听听你的高见,我们都有些等不及了。阎老说,不急不急,让年轻人多说,我这个老脑筋也需要充充电。最后讨论的焦点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是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如何把握,二是老作品和新作品的数量如何把握。阎老看大家说得差不多了,也作了一个发言,具体内容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他说的要唱响“三首歌”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从长征路、抗战路到解放路,尽是腥风血雨、枪林弹雨,晚会一定要唱响战斗之歌。一部建军史就是一部英雄史,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晚会一定要唱响英雄赞歌。进入和平年代尤其是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我军继承发展开拓奋进,一定还要唱响改革颂歌。关于作品,无论新旧都必须是一个历史阶段的典型代表,作品服从质量,个人服从全局,力求从整体上展示出我军几代艺术家薪火相传的辉煌成就。阎老的这番肺腑之言,也是经验之谈,他对政治与艺术关系的独到见解,对军事文艺本质特征的透彻分析,中肯而又深刻,因此被大家看重和接受,这对晚会前期统一主创人员的思想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由于大会堂不能提前进入,我们在京郊一个部队的操场上搭建了与大会堂长宽对等的露天舞台,作为节目连排的临时场地。当时正值盛夏,为了防暑降温,我们把排练都安排到晚上进行,一搞就是大半夜,而且是连续作战。我们要求主创人员必须跟现场,以便及时解决连排中发现的问题。但考虑阎老也是快80的人了,我就对他说,老爷子你就不用来了,有事我们找你,等进了大会堂再请你吧!可阎老不肯,他的理由是,这个阶段就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如果把问题拖进了大会堂,那可就来不及了。炎热的夏夜,没有一丝风,还有蚊虫叮咬,阎老一手拿着毛巾擦汗,一手拿着扇子轰蚊子,他往那里一坐,其他主创人员自然就不会迟到早退了。终于熬到了大会堂,又熬到了审看。我虽然在这之前已参与组织过多次重大演出,但到大会堂却无先例,心里不免还是紧张。那天特别闷热,晚上在大会堂里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我和阎老坐在一起,是在领导同志身后一排靠过道的位置。当大幕伴随军歌前奏徐徐升起,身着新式礼服的解放军合唱团出现在观众面前时,刚刚升起的幕布突然断裂掉落在舞台台口,我完全被惊呆了,而舞台上的指挥于海和他的军乐团、合唱团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着演出,只见晚会总导演李富祥一溜小跑从我身边驰过,奔向舞台,我好像条件反射腾的一下从座位上起来,想跟着总导演跑上舞台。但我的一只手被另一只更有力的手拽住了,回头一看是阎老的手,他一把把我拉回到座位上,贴着我的耳朵小声地说,“你不要动,沉住气! ”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总导演已将掉落的大幕拽下舞台,“向前!向前”的雄壮歌声响彻大会堂,观众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时阎老又用手遮住嘴凑在我的耳旁说,“前排没一个动的,连交头接耳都没有,你是咱演出队伍在现场的头儿,不能慌了神儿,要镇静! ”我转过脸去看着阎老点了点头,把注意力重新聚焦到舞台上。接下来的演出非常顺利,结束后在湖南厅听取领导们的审查意见,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对大幕坠落提出批评,相反还表扬演员们热烈而镇定的精神面貌。在送走领导,又开完主创人员的例会后,我又想起刚才的“惊魂一幕” ,仍觉得心情有些沉重,独自呆在湖南厅里想静一静。可能是阎老听说我没走,他又折回来,催我抓紧回家休息。我们走出大会堂时,天边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我目送着阎老的车在雨夜中离去,任凭雨点扑打在我的脸上,一阵阵凉爽的风也吹走了我心中的郁闷,这才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却让我永生难忘。

不久,我又调回二炮工作,与阎老直接见面的机会不如过去多了。但我每当从电视上看见阎老的身影,都要给他打个电话聊一聊,他总是笑得那么开心。一天晚上,阎宇到我家来,说是受他父亲委托专门来看看我,还带了一幅老爷子写的字送给我们俩口子:“南风柳韵蕙质兰心,西南宛柳贤伉俪雅属。阎肃辛卯重阳” 。嵌名寄语含义隽永,既表达了阎老对我和宛柳的一片深情,又不失幽默谐趣其乐融融。尤感珍贵的是阎老为这幅字选用的两方闲章,字首的那一方是“不染麈” ,末尾那一方是“路在脚下” ,把他的题字与用印联系起来看,就不难理解老爷子的良苦用心,希望我们在思想道德上保持朴素之心不受侵染,而在文学艺术的实践中要迈开双脚走向远方。可谓语重心长,是激励,是鞭策,也是期望。如今这已成为我和阎老友谊的见证和永久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