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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2期|许莎莎:小林的故事(节选)

来源:《芙蓉》2019年第2期 | 许莎莎  2019年04月25日08:58

01

小林这天下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天已有点转暗,但西边又有一小片晕红的云,怪好看的。小林跟着人群匆匆过马路,走到一半的时候,绿灯灭掉,红灯亮了起来,小林也就停住,拿出一块已经不算白的毛巾来擦擦汗。这是快到年节的日子。大城市里,人们似乎比平日里显得更加匆忙,更加烦扰,也更加欣喜。此刻站在小林身边的一个女人,穿着银灰色的套装,外边套一件长款羽绒服,脚上蹬一双黑色漆皮鞋,擦得分外亮,有点刺眼似的,她快步走过马路,去对面的购物中心抢购打折的衣饰,哦,那些名牌。然而这些似乎与小林没有什么关系。小林的生活依旧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吃饭,看看电视,然后睡觉。不过今天有那么一点不同。家里今天没有人,老爹回乡下老家去了。想起老家,小林的心里好像有种……有种……怎么说呢,小林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小林只是掐指一算,自己离开老家到这个城市来已经有二十八年了。这样一算,小林自己也吓了一跳,这岂不是说,他已经有二十八年没有回过老家了。可不是嘛,打从那年坐着大牛车又换了冒着白烟的火车来到这儿,就再没回去了。到这儿有多少年,没有再回老家也就多少年了。小林坐在公交车上,想起老家,有点茫茫然。车窗外此时已经是上灯时分,黑乎乎的。这条路顺得很,车开得快,路两旁的光杆大树也就一棵接一棵地从视线里闪过,均匀地流逝,唰唰,唰唰,这多像时间。

02

老家离现在已经那样远了。小林恍惚记得夏天的傍晚,二舅到泥塘子里来叫他回去吃饭。他笑嘻嘻地和光子他们打个招呼,拍拍他们又瘦又长的脊梁板儿,算是道再见,才抖抖身上的水,穿上小褂,和二舅走了去。一路上,二舅不停叨咕着:“到哪儿玩不好,偏在这儿,天天跟泥滚的似的,不嫌脏。”小林也不答语,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那么轻快。小林是田家的外孙,田家的大女儿排行老三,嫁给了一个炮兵,炮兵转业后在北京城建公司里修管道,大女儿也就跟着去了北京,把自己的儿子留在乡下娘家,大城市里花销大不好养活。小林还有个姐姐,已经能帮着做家务,就跟着去了北京。田家和村子里的其他人家一样,以种果子为业,在村子里也有几片果园。小林一共有三个舅舅,一个姨。田家这几个兄弟以为大城市里满地是金子,自己的姐姐到那儿是发财去了,还真不敢怠慢了小林,小林倒没吃什么亏。到了上学的年龄,小林也进了村子里的学堂学文化。可是,乡下的孩子哪一个会认真学习呢,重点是认识了一帮小伙伴,光子就是和小林一个班的。光子比小林小两个月,却比小林高出半头,身子板儿也比小林壮。光子的脑子好使,有主意,功课也比小林好,小林的脑子不大灵光,可是光子却鬼使神差地和小林特别好。放学以后,他们就一起四处闲逛。时常是并没有什么事情做,太阳就要下山了,两个人丧气得紧,各自垂着脸,最后非得要打一架,舒活舒活筋骨才好。打得脸发了赤红,也就满意地回家。小林走进昏暗的大屋子,踹一脚永远不怎么动的大猫,爬上已陷下一个大洞的炕头,于是和自己的姥姥对面坐着,扒起饭来。也有时候,他们跑到读过些书的阿水那里。七十岁的阿水有点轻微的半身不遂,是村里的郎中。小林他们缠着他给他们讲水浒一百单八将的故事。阿水要是不忙,也就坐到椅子上,缓慢地、颤巍巍地讲起这似乎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每次故事总是伴随着阿水细小的呼噜声结束,小林和光子这时才帮阿水关好屋门,各自跑回家吃饭。光子一直不明白小林为什么这么喜欢听水浒的故事。有一次他们在村子东面的土山坡上坐着的时候,光子就把这个疑问问过小林。小林说水浒里面都是大英雄啊。光子就说是英雄又怎么样啊。小林沉默了一会,转向光子,故作庄重地宣布因为我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大英雄啊。光子“噗”的一声,两人于是笑作一团。那天的天空是那样的蓝,天气爽朗得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小林和光子于是来了劲头,小林也问光子,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光子呆呆地,半天才说出反正不是做大英雄。大英雄哪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呢?听说县城那里能坐上火车,火车比最快的马车还快,火车能到大城市里去,大城市满地是钞票和金子,我想到大城市里去挣钱,挣好多好多的钱,可以盖楼房,娶媳妇,盖最好的楼,娶最好看的媳妇。小林,你爹妈不是在北京吗?你知不知道北京是大城市里最大的城市,所有的大城市都归它管。小林从来没听说过北京原来是最大的城市,这时也瞪大了眼睛。但他旋即又露出失望的表情,告诉光子,他爹妈已经好几年没有来看他了,他都已经快忘了他们长什么样儿了。之后他们又谈到班里的同学,光子告诉小林,他觉得班里长得最好看的是赵小凤。小林问他为什么,光子说有一次赵小凤被其他同学欺负了,放学后偷偷在教室里哭,被他不小心看到了。他说她哭的样子特别认真,还拿出一块小手绢来擦脸,小小心心的,像怕伤着什么似的,看起来叫人怪心疼的。小林听了,憋不住笑起来,她又不是擦你的脸,你的脸痒痒什么,瞧,都红了。小林对这个叫赵小凤的倒真没什么印象,更甭提看过她哭什么的了,他也不知道光子是哪里搭错了脑筋,还会去注意那种小女孩儿哭的样子。他只记得,每次他算术不会做或者逃学被罚站,那些女孩儿都对他不理不睬的。小林大概是没有什么女人缘的。光子却说以后一定要娶赵小凤当媳妇。可是谁又能想到在土山坡上看天的第二年春天,小林就被接到那个最大的大城市里去了。是坐了牛车换火车,到满是钞票和金子的地方去了,到光子心心念念的那个地方去了。

得知消息的那天,小林正和光子在阿水那里听故事,二舅突然跑来一把拽住小林,嚷道:“你爹妈来消息了,快和我回家看信去。”不由分说地把小林扯回了家。家里大舅、二舅、老舅都在。小林一进门就被告知他爹妈预备让他到城里去上学,由大舅把他送到城里去。二舅、二舅妈又和大舅商量着一些盖房子的事什么的,小林在椅子上呆得怪没趣的,就又跑回阿水那里,光子也还在那里等他。小林把去北京的事告诉了光子,想让他也跟着乐和乐和。可是光子听了这事却不吱声了,愣愣地坐在那里,小林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反应。小林只好和阿水说话。阿水摸摸小林的头:“嗯,去北京了。大城市可不比咱们这儿,啥人都有啊。”“那有没有林冲、宋江那样的大英雄?”“兴许有。兴许没有。不过孩子,你这一去,啥时候才能回来啊?”“去个一年半载的,我还回来。”“噢。回来干什么呀?”“回来?回来我还得跟光子在一块儿玩儿呢。是不是呀,光子?”小林一扭头,才发现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自己回家了。小林问阿水光子怎么了。阿水捋着自己的长胡子,光子他难受啊,难受得不想见你了。阿水的胡子那么长。小林晚上回到家,心里也不爽快。觉得去北京真不是什么好事。吃过饭以后他早早就睡下了。姥姥过来摸摸他的头,他也没有睁开眼。半夜里,小林觉得脸上湿乎乎的,睁开眼才发现是姥姥哭了。小林知道姥姥是因为自己要走了心里难过,就往姥姥怀里钻,说着:“我这一年半载的,就回来。”姥姥擦了擦眼睛,说:“好孩子,到了那边听你妈的话。你去了也好,真疼你的还是你妈,你舅舅他们都不是真疼你啊。”小林听得不明白,就问为什么。姥姥也没有告诉他,说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睡,就熄了灯。小林迷迷糊糊的,一点也不想去北京了,他想天亮的时候就和姥姥说不去北京了,就留在姥姥身边,这才慢慢睡着了。可是天亮的时候,小林已经坐上了大舅的牛车。小林这才意识到一切已经都没有用,自己真要离开这儿了,鼻子有点酸。可是哪里有时间让他哭呢,天刚一亮,大舅就载着他出发了。走到村口光子家的时候,小林没想到光子早就等在那儿了,小林就大声喊光子的名字:“光子,光子。”光子像还没有从昨天缓过神来似的,依然呆呆地看着小林大舅的牛车从他面前经过,任凭小林怎么喊,光子也没有什么大的举动。小林就这样坐着牛车,离开了村子。

小林后来再没有回老家,也没有再见到姥姥、光子和阿水。小林有一阵想着反正光子以后会来大城市的,搞不好会来北京,到时候还能见面。可是光子并没有离开村子。小林很替光子可惜,他那么想来。好在光子后来真的娶了赵小凤当媳妇,小林觉得也是对他的一点补偿。

03

北京真大,可是家里真小。大舅带小林下了火车又坐上汽车,下了汽车又走了很远,从大街上拐上一条小路,快走到第十八个口时上了一段台阶走到一个坡上,又经过好几户人家,这才进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洗手池,摆着自行车,角落里放着大大小小脏兮兮的盆儿。北边的房子是小林家,小林原先还嫌院子太小,后来发现这一个院子里住了好几户,他家只不过是其中一户,有点沮丧。小林果然不认得他爹妈了,他妈抱着他哭了好一阵,小林只觉得抱他抱得太紧,喘不上气来。屋里还有个女孩儿,略比小林高一点,可是瘦瘦弱弱的,这是小林的姐姐,小林更是不认得。小林的妈叫她:“玲子,你带弟弟出去玩儿。”女孩儿怯生生地走过来,便拉着小林到院子里去了。小林的姐姐一出家门便和小林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上躺茅房。”就一溜烟跑了。小林闲着无聊,就拾了块红砖头,在家门口的平地上画画儿玩儿。屋里大人们说话的声音特别大,小林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他们说话。“大妹,家里这不要盖房吗,可是呀大家东凑西凑还是不够啊,你大哥我手头实在是紧啊。”“二哥种果子不是挣了好些个钱吗?怎不管他要?大哥你也不是没看见,我们这儿开销实在是大。”“唉。你二哥他……这么跟你说吧,你还不知道你二哥他这个人吗,现在又娶了个尖眼儿媳妇,更是抠得紧了。我这儿是私下里跟你说,娘跟我要是有办法,也不和你开这个口了。”“哎呀,算了,你就拿点钱给大哥吧,他要是空着手回去,你二嫂能给他好脸色看吗?”这是小林他爹的声音。小林正听着,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是玲子。“你在这儿偷听什么呢?”“啊……”小林一时答不上话来。“甭听了,肯定又是咱大舅来要钱。这都是咱二舅捣的鬼。大舅妈跟别人跑了,大舅现在更没主心骨了,拿二舅他们没办法。”玲子说完就进了厨房干活去了。小林愣在那里。他觉得这个姐姐虽然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可是比他懂的多多了。

小林来了以后,玲子不大理他。每天都帮着妈做事。倒也不是抽不出空来,但是玲子好像不愿意和小林一块儿玩儿似的。玲子一个人住在厨房里,实际上就是他们家另外一间屋,门口有个灶台,里面还可以放张床。每天早起由爹给玲子梳头,梳两条辫子,梳得紧紧的,还扎上蝴蝶结。白天玲子去上学,下午放学回来就开始和妈一起做补活,妈在家待着不上班,就靠做点补活来挣钱。小林在这儿有点儿不适应。有一回吃晚饭前小林刚从外面玩儿回来,就想抓个桌上的馒头吃。可是他刚一进屋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小林的爹正拿着一个特别长的针往他妈大腿上扎,扎得很深,小林的妈连眉头都不眨一下,呆呆地坐在那里。“爹!”小林大喊了一声,“您这是干什么呐!”没等小林的爹告诉他,玲子一把把他拉了出来。“喊什么喊什么,你这么一喊,爹扎错了怎么办!咱妈有糖尿病,爹在给她打针呢,针里都是药,你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啥叫糖尿病?”“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是很严重的病。咱妈每天都要打这针,你以后不要再喊了。”玲子说完又让小林去洗手,说在城里得讲卫生,洗完手才能吃饭。

小林一想起上学更是头大,他也不知道那些城里的小孩儿吃了什么药,先生(在城里叫老师)讲的那些算术他们都会!小林连听都听不懂。一做题就抓脑袋,脑袋都快抓破了,题还是没做出来。每次一考试就考个鸭蛋,回家就挨爹的打,打得小林的腿上全是青紫色的印子。小林就害怕了。爹打得可真疼。可是还是考鸭蛋,考了鸭蛋,小林就不敢回家,自己一个人躲在路边的工地里哭。可是哭完了还得回家,因为回家晚了爹打得更狠。回了家以后还得挨打,嗷嗷的。“爹,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这一回吧……”“让你不争气,你看你姐,怎么每次都考九十多分呢?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说这话的时候,玲子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呢。可是小林又考了一个鸭蛋。天色还早,小林背着书包蹲在院子里发呆。蹲得直犯晕糊,眼前全都是阿拉伯数字。“喂,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你今天又考算术了吧?考得怎么样?”小林抬头看了一眼,是玲子。其实不看他也听出来是玲子了。他于是又低下了头,没有答话。“哎呀,你怎么就这么笨?那点算术你怎么就算不明白呢?你就不能让爹妈省省心,你争口气?”玲子焦急的声音,“来来,我来教你。”玲子就蹲在小林的旁边了,从加法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九九乘法表。小林原本在老家的时候就没好好听过讲,一到城里来就开始学乘法当然听不懂,这会儿玲子虽然说得快些,可是来龙去脉讲得很清楚,小林也就略微明白点儿了。末了,玲子告诉小林:“这回考试你先不告诉咱爸,下次准不考鸭蛋了,你再告诉他。”小林点了点头。两个人进屋已经很晚了。小林和玲子的妈坐在床沿上,也不开灯,就坐在阴暗里。看见他们俩进来,才说话:“玲子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放了学又去哪儿瞎逛去了,也不顾家。这都几点了还不做饭!”说着说着,听声音有点来气。玲子也不敢驳嘴,只“唔”了一声,赶忙转身进厨房做饭去了。小林更是那张不开嘴的,心里虽然替玲子叫屈,却只也恹恹地进屋,坐到他妈边儿上去了。

打从这以后,小林在玲子面前也敢说话了,下次考试也果然及了格。玲子没事的时候,就带着小林出去玩儿。有时候玲子抓几把狗尾巴草,编玩意儿,一边编,玲子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小林就在旁边瞎跑,从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回来。家里有了好吃的,要是小林喜欢吃,玲子就把自己的那份让给他吃。不过玲子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喜欢吃的,小林却什么都没吃过,吃什么都新鲜,都好吃。有一次,小林和同学一起玩儿的时候把腿摔骨折了走不了道,玲子只好每天背着他上学。小林趴在玲子的背上,觉得还挺舒服。后来小林腿好了以后,还经常央求玲子背他。“你呀,就知道欺负我。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沉。姐姐快背不动你了。”话虽然这样说,玲子还是把小林背了起来。背着小林,玲子就问他最近学了什么功课。小林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来。玲子叹了口气,说:“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爱学习呢。那你说你到底喜欢干什么呀?”小林听玲子这么问他,来了精神,便和玲子说起水浒的故事。哪里知道他知道的这些玲子也都知道。小林就问玲子怎么知道这么多。玲子说:“咳,这不书店里都有吗。”小林自小没看过什么书,哪里知道书上还记这些。这次玲子就说带他去看看。跑了大老远,找到一家新华书店。到了书店里,嗬,一柜子一柜子的书。小林在这些书面前畏首畏尾的,连大气儿都不敢喘。玲子把小林带到一个柜子前,拿下来两本巴掌大的小书,向他努努嘴儿:“喏,这就是了。”小林打开书,真好看,里边全是画儿,画底下有小字儿。一看这些字儿,还真是水浒里的那些个故事。小林就和玲子说:“姐,这书真好,咱们买它一大套。”“你以为咱家开书店的呐,这书咱可买不起。以后攒着点儿零花钱,一本一本慢慢儿买吧。”小林点点头,又用手摸摸书,真好。小林第一次觉得大城市有它的好处,老家可没这样的好玩意儿。

这以后,看小人书成了小林的乐趣,却成了玲子的负担。家里不宽裕,小孩儿本来就没什么零花钱。小林平时又馋,买个冰棍儿,买块儿糖,就把钱都花光了。玲子就攒下钱来帮小林买书。这时候,玲子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了,正是发育的时候,衣服就不用说了,根本不买新的,可是鞋却要买吧。有时候鞋已经顶得难受了,玲子咬咬牙,先不买了,等这个月给小林买完书,下个月再买。这么着,小林总能收到姐姐送的书,每次都乐开了花儿。小林心里知道姐姐疼他,有时候想起来也给姐姐买个冰棍儿,玲子心里也就痛快了。

冬去春来,这年小林都要小学毕业了。小林没有玲子那么刻苦,小学都是勉强毕业的,初中怎么也考不上,小林的爹再怎么打他,也没把小林给打开窍,没办法,只好在自己的单位求人给找了个位置,好在小林在乡下耽搁了几年,也接近能上班的年龄了。他爹预备小林一毕业,就让他谎报年龄去上班得了,早点上,还能多挣几年工龄。这天是小林的毕业典礼,半天就结束了,天气热得很,小林没精打采地回到家,妈正在睡觉,姐姐还没回来。可是不一会儿,小林就看见玲子进了院子,他赶快迎出去,问她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玲子也没答话,从斜挎的书包里掏出一本小人书递给小林,小林一看,是《水浒传》的最后一本,这么着,他那一套书就集齐了。小林心里特别高兴,他对玲子说:“你在屋里等我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便跑出了院子。小林是想给玲子买根冰棍好好谢谢她。天气这么热,吃根冰棍肯定特别舒服。小林怕冰棍化了,回来的时候跑得特别快。进了玲子的屋子,他看见玲子正躺在床上。他以为玲子睡着了,便跑过去叫她起来吃冰棍。哪里想到玲子转过脸来,脸色特别差,煞白煞白的。小林赶忙问她怎么了,玲子说她不舒服。小林说你是不是中暑了,起来吃根冰棍就好了。小林就要把玲子扶起来,他感觉到玲子的手冰凉冰凉的,心想这大热天的她的手怎么这么凉,摸摸头,又没发烧。把玲子扶起来后,他就转身去拿放在杯子里的冰棍,等再回过头来坐到床边,他就看见床上好像有点黑色的东西。屋里很暗,他就凑上去仔细看看,不看还好,一看吓了小林一跳,不是黑的,是红的,是血。“姐,你,你怎么流血了!”玲子听他这么说,这才发现果然床上有血。“姐,怎么办呢?……救命啊,我姐流血了。”小林吓得禁不住叫喊起来。玲子赶忙制止他:“你别瞎喊,你赶快叫妈来我这屋。别再瞎嚷嚷了,我没事。”小林听玲子这么说,赶快到对屋去叫他妈,他妈听他这么说,确实不怎么着慌,从柜子里拿了点东西就去玲子屋里了。留下小林一个人在那里发呆,都流血了,怎么还说没事呢?可是玲子后来的确没事了。小林开始上班了,玲子说,她也长大了。

04

16岁那年,小林跟着同事们学会了吸烟。他爹发现这事的时候,把自己刚刚点燃的烟甩在地上,狠命地踩了又踩,恍惚间仿佛看到自己一生的苦难都缠上了儿子的身。老汉并不信命,可心中仍免不了凛冽。可是小林却过得春风得意。他感到弹指一挥间,自己就成了大人。一切都那么阔气,舒顺。小林真是不知道怎么了。有的时候,小林会愿意一个人待着。黄昏时分,他在门口的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风吹摆路边的柳树,月亮亮亮的,瘦瘦的,也是单独一个。小林这会儿觉得是那么安静,感觉挺好的,可又不知是怎么好。小林想起自己的表妹珍珍。前两天,小林陪爹妈去姑姥姥家串亲戚时第一次看见她。小林想起珍珍的白衬衫和深蓝色的运动裤,想起珍珍怀里总抱着书,想起珍珍梳着两条辫子,想起珍珍一双大眼睛,想起珍珍抿起嘴来一笑,然后又低下头去看书了。小林感到满足。这一晚,他想起光子,想起光子和他说赵小凤时的熊样儿,他笑了。小林想约珍珍去看电影。电话里,珍珍问他,表哥怎么想起来约我,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预先没有准备回答这个问题的台词。后来他只好不理会这个问题,直接说下面的台词,我可以骑自行车去接你,我的自行车是二八的,特别高。珍珍笑了起来。最后珍珍没有答应小林去看电影,因为那天珍珍要考试。不过珍珍约小林在考完试的第二天,一起骑自行车去郊区玩儿。

珍珍骑自行车骑得很好,小林几乎跟不上她。小林一路上想找话和珍珍说,可是珍珍却很沉默,小林急得直出汗。骑车经过大片大片的麦田、果园还有水牛。风吹过麦田,掀起珍珍白色连衣裙的裙角,空气里也是甜甜的,小林不停地辨别着,是苹果,是水梨,这些味道是这么熟悉。这条土路一直延伸出去,远处孤孤单单有一棵树在路旁。小林突然想起说:“小时候我住在乡下,家里也有果园,种梨子,一咬一口水。”珍珍回答:“那一定很好吃。”两个人于是又前前后后地骑着,骑过了那棵树,原来是棵枣树。

珍珍在河边停下,支起了自行车,小林也跟着她。说是河,其实望不到对岸。远处好像有几条船,在阳光里银灿灿的,一边闪,一边还在飘着。珍珍站在那儿待了好久,她对小林说觉得这里特别安静。小林也好像被她传染了一样,也同样默默地站在那里,像是要融化了一样。河水很清,小林想着要是捧起一抔,一定很凉爽,手心凉飕飕的,然后这凉飕飕传遍全身,这就好像是……这就像是珍珍的白色连衣裙……小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珍珍的连衣裙,只觉得自己周身都凉凉的。也许是因为珍珍是个水里的仙姑吧。小林想起小时候听姥姥讲过的,水里的仙姑都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白色的裙子,碰到好心的男子渡河,她就跳上他的船头坐在那里哭,哭声传到很远,听得行人纷纷回首断肠。可是不一会儿她又跳回水里不见了,听说她长得极美。小林想到这里,仿佛看到珍珍一跃,跳进河里去了,河水一下子把她淹没了。珍珍在一个凉凉的所在。河里是青色的,珍珍的白裙子在水中飘荡,像是银白色的小鱼。珍珍在河里轻轻笑着,又像是哭着,她的眼睛真漂亮。白裙子渐渐地脱离开珍珍的身体,珍珍的身体真白真柔,一碰还要起涟漪,一圈圈荡开,把珍珍整个人都给荡得模糊了。然后忽的一下,珍珍消失了,只剩下青色的水荡着,还有越飘越远的哭声。

小林一下子清醒过来,珍珍正在拍他的肩,让他跟她到旁边去喝茶。离河不远处,果然有间小茶坊。似乎是为往来的渔人、行人和旅人准备的。喝茶的时候,小林没敢把刚才的想象讲给珍珍听,但那似真似幻的感觉让小林迷惑了。珍珍打开了话匣,和小林谈起学校里的功课。“表哥,你知道海德格尔吗?”小林并没有听清楚她问的是谁,茫然摇了摇头。“那你听说过‘诗意的栖居’吗?”这一回虽然听清了,但仍然不知道,于是依旧摇头。“那么你觉得时间是什么呢?”原来珍珍学的专业是西方哲学,刚刚开始学,会提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时间就是时间啊,比如现在是几点这一类。”“那么时间是记忆吗?”“记忆?时间不是记忆啊,时间怎么会是记忆呢?记忆是脑子好不好使。脑子好使就记得,不好使就忘了。我的脑子就不好使,常常忘事。”小林后来回想,不知道那天和珍珍到底在讲什么。

小林回来后常常想起安静的河边,想起水中的仙姑的故事。小林也想到“诗意的西区”,可是“诗意的西区”是哪里呢?小林不知道,不过他很希望以后能和珍珍一起搬到“诗意的西区”去,再买上一台收音机,种上花,小林下班回来后就有饭吃,周末他们还要去河边,小林要给珍珍说说他自己的故事,他也认识很多人呢,有光子、阿水,还有姐姐,还有——很多很多人。小林这样想的时候就笑起来,在旁边织毛衣的玲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摇摇头道:“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事呢,笑成这样。”小林听姐姐这么讲,便笑嘻嘻地往玲子身边凑,问道:“姐,你觉得珍珍怎么样?”“珍珍?珍珍当然好了。我是她表姐,能觉得她不好吗?”“我也觉得她长得很好看。”玲子听小林这么讲,诧异起来,厉色说道:“你想什么呢!她是你表妹。”小林一下子愣在那里:“表妹怎么了?乡下表妹和表哥好的多了去了。”“不行不行,这不是乡下。在城里这就不行。再说,珍珍是大学生,你才小学毕业,她能看上你?”“那……那我努力……努力呗。再说大学生怎么了?”“哎哟,你这个想法没和珍珍说吧?”“没有啊。”玲子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你没说。你可千万别跟她说啊,说了就别再想珍珍还能理你。”小林心里从未如此不甘心过。他有点不相信玲子的话。但他似乎又知道玲子是认真的,他知道玲子一向是对的,一向比他看得远,看得深入,计算着、思虑着生活。小林多么想去试一试呀,而且在和玲子说这件事之前,小林几乎认为他是可以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小林因此愁眉苦脸起来。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只能靠抽烟来打发日子。究竟要不要去和珍珍说呢。小林不想去上班,不想见人,他就想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好好琢磨一下这件事,不然的话,睡觉也是好的,睡觉的时候什么都忘了,也就不用再想。可是他哪里敢天天在家里呢,他不敢不去上班,他怕他爹,老爷子一瞪眼,小林的腿就哆嗦。于是小林走在阳光里连点笑容也没有了,上班的时候也不说话,中午也蹲在角落里一个人扒饭。他如此沉默,这会儿倒真显得和珍珍般配了。

前思后想,小林还是去找珍珍了。在珍珍的学校门口等她的时候,小林的心里慌得很。这不光是表白前的紧张,还是因为小林觉得这里的环境是那么陌生。这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学生们纷纷从学校里走出来。小林看到他们每个人都夹着书,有的人戴着随身听,摇头晃脑的,或者嘴里叨咕着什么,小林知道他们是在听音乐或者是外语。他们是那么神采奕奕,又和黄头发的外国人有什么区别呢?偶尔会走出一对青年男女,两个人紧紧地挨着一起走,低声谈笑着什么。小林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们,远远地看到他们走进了学校附近的电影院。有一段时间,小林几乎已经相信珍珍不会再出来了。在近乎喧闹的黑暗中,小林不知道为什么而感到难过。而这种难过几乎是不可遏止的。小林忽然觉得珍珍是不用见了,结果他已经知晓。真是奇怪,小林感到可笑,他既然把珍珍当成仙姑一样看待,珍珍又怎么会留在他的身边呢?从小到大的故事,哪一个留住了仙姑,仙姑若真留下过起凡人的柴米油盐,那仙姑就不是仙姑了。所以珍珍和一个男同学一起出来的时候,小林几乎是麻木的了。珍珍向他介绍这是她的同学,刚才他们一起去图书馆借书所以出来晚了,小林惯性地点着头。之后珍珍和小林在学校周围走一走,小林一句话也不说。珍珍便问他:“表哥来找我有什么事呢?”小林半天才回答:“我爹我妈,就是你表姑、表姑父,怕你在学校过得不好,让我来看看你。”小林第一次这么有心地编了个谎话。“哦,你和表姑、表姑父说,我在学校挺好的,叫他们不用担心。”“嗯。他们……他们还说……让你有空去我们家玩儿。”小林向珍珍笑了一下,显得很轻松似的。于是继续走着。绕了学校一周,两个人也没有说几句话。珍珍一直不和小林走得太近,小林便好像更加明白了。又到了学校门口的时候,小林就狠下心来,对珍珍说:“行了,那我就走了。”珍珍挽留了几句,表达了谢意,也就顺势回学校去了。小林走了几步,终究还是回过头来,看见珍珍的身影消失在校门口,一切像从来都没有过一样。小林恍恍惚惚回了家。

05

毕业之后,珍珍嫁给了她的一个大学同学。小林再见到珍珍时,珍珍已是新嫁娘了。小林再没有对什么女孩儿动过心。有时候小林会忽然觉得茫茫然没有什么寄托,不过一下子也就过去了。上班的日子忙得哪儿想得起这些。慢慢地,什么都淡了,人觉得懒懒的,连姐姐给介绍的对象也不想去见。玲子说:“去吧。听姐姐的,姐姐不会害你。”小林并不想去,不过他终于知道玲子还是对的,她是那样聪明、能干,顺着人情事理,永远不会出错,让人喜欢和安心。

也许玲子这一辈子就只是错了那么一次:小林那时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己从珍珍的学校回来不久,玲子突然宣布要结婚了。对方是一个高干子弟,不过他本人只是机关单位的一个小职员,看上去倒是老实,可是玲子认识他不过几个月。之前玲子也交过几个对象,哪一个不是哄得玲子开开心心的,天天看电影、逛公园。这中间还真有一个让玲子动了心的。就是她们工厂的一个技术先进。人家听说玲子喜欢听邓丽君,跑了半个北京城,又托朋友,集齐了邓丽君所有的磁带,当作生日礼物送给玲子。收到礼物的那天,玲子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你干吗这么认真这么傻呢。玲子是觉得难得有人真正对她这么好。可就这么着,最后玲子还是没答应。分手那天,玲子自己买了根冰棍吃,回到家,连她妈都坐在床边摇头叹气,替她可惜。小林不明白,这次怎么就这么痛快呢?

玲子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之前的无论再怎么好,玲子都好像不满足似的。她看惯了世故人情,就总想考虑得长远些。她贪图他的家室。她需要身份还有保障,还有让人羡慕的眼神。她不想从家里的小黑屋子里走出去又进了另一个小屋。她不想再每天一睁眼就是灶台,天天围着灶台转,连每个月最难受的几天都得在这个冰冷的地方待着,冷得只求晚上钻进被窝就是最大的满足了。她想离开这儿,住楼房,又大又暖的楼房。玲子自己也惊讶怎么就像着了魔一样,也顾不了这许多了。这个人是拐七拐八地介绍过来的,玲子怕错过了她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好在这人看起来还算老实,应该是个会心疼人儿的。爹妈自然是反对的。无论玲子表面上再怎么若无其事,她的心思还是一下子就被她妈给看穿了。于是叫她过来谈话。谈话的时候,小林坐在一旁看电视,根本不参与意见。小林他爹在一旁走来走去,脸虽然有点阴沉,却也不言语。就只有母女俩在那里说来说去。“你以为大户人家的媳妇这么好当的?过去的人不是常说,门不当户不对吗,咱们家实在高攀不起呀。”“哪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他都跟我说了,其他的女孩子都嫌他太老实,不会哄人不跟他,他能找到我就算是他有福气了。现在是他求我,不是咱们求着他们。”“你这么着过去肯定会吃苦的。好闺女,听妈一句劝,咱们嫁个真正心疼咱们的,一辈子不受气。”“不受气可是受累啊。”玲子索性说出来。玲子她妈一下子也说不出来话了,过了半天才说:“反正你现在不听我的话,以后有你吃苦受累的时候。外面虽然风光了,里面还不知怎么苦!”说完又叹一口气。玲子心里一凉,她妈说的正是她自己所怕的。本来她自己就不敢往这里想,总盼望着、相信着不会这样,没想到让她妈给说破了,一下子好像感到自欺欺人一样,心里一酸,反而要表现得更强硬了,就怕被别人看透自己的心里。她便说道:“受苦受累我自己认命就是。”玲子妈听她这么讲,也气起来:“你以后就是受了气,也别到我这儿来诉苦,你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没提醒你。”这话一出,母女俩也就僵在那里。玲子心里特别难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忍着不让掉下来。玲子妈给老伴递眼色让他说话,她爹却只说:“你妈也是为了你好,她刚才也不过说气话。不过你既然这么坚持,我们做父母的总不能拦着你,还是你自己决定吧。”说完,就走到厨房去做饭了。玲子便也起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这之后,别人不知道,玲子却知道自己有点害怕了。可是已经答应了人家,聘礼也收了,和家里又闹成这样,玲子也只好狠一狠心,忘了她妈说的话,一心一意准备起婚礼来。到了结婚的前一天晚上,玲子妈照例也像别人的妈一样来玲子屋里说些嘱咐的话,告诉她为人妇的道理以及做女人需要知道的事。玲子敷敷衍衍听了过去,这些话她其实早已听结了婚的好朋友们说过。等她妈出去了,玲子关上屋门,眼泪就唰唰下来了。玲子自己觉着悲哀,却不知在哭什么。哭累了,她就坐在床上,拿出那一整套邓丽君来听,咿咿呀呀的,玲子突然怀念起这间小屋,毕竟在这么多年里,在她各种不为人知的难受时,这里是她的窝。玲子久久抚摸着床单,一直到她那一夜伴着邓丽君的歌声睡着。

第二天早上,玲子悄悄托小林把那些磁带烧了,这才安心地出门,出嫁到另一个未知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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