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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只做一件事 ——怀念尤文贵先生

来源:中国艺术报 | 曹凌云   2019年04月10日11:57

1月28日下午两点,我得知尤文贵先生于当日上午去世的消息,心中一惊,却并不感到意外。我深知他生病多年, 2007年患了帕金森病,开始症状不明显,还可以参加剧本讨论会、写电视剧大纲, 2010年开始病情日益加重,生活不能自理,这几年更是每况愈下,越发衰弱。28日傍晚,我与温州市文联主席邹跃飞前往平阳尤先生家中吊唁,他老伴申晓闻告诉我们,尤先生走得很平静很安详,就像一个人去了寂静的世界,把喧闹关在了门外。

一个月后的2月28日晚上,温州瓯剧研究院为缅怀尤文贵先生,上演由他改编的四大南戏之一《杀狗记》 ,我前去观看。 《杀狗记》原名《贤德女杀狗劝夫记》 ,因故事情节简单、场面较“冷”而少有剧团演出,经过尤先生的精心编写和演员的精彩表演,却让观众忍俊不禁,像看一个寓言故事。回望尤文贵先生创作的剧作,犹如一个个深红的果实,都是硕大而芳香的,作品有喜剧、悲剧、正剧;有滑稽剧、历史剧、现代剧;有古代恩仇、现代传奇、儿童故事……被瓯剧、越剧、昆剧、徽剧、木偶剧等多个剧种所演绎。

尤文贵先生是1952年开始写剧本的,第一个剧本是越剧《雷雨夜》 , 1954年由龙泉越剧团演出,在浙江省首届戏曲节汇演中获得二等奖,后来改编成许多剧种,在全国演出。1958年他25岁,正准备在戏剧创作上大显身手时,却因保护文物而被打成“右派” ,经历了22年的坎坷岁月,命运将他逼到了生活的最底层。可尤先生是一个坚强的人,用他老伴的话说:他是一根野草,在石头缝里求生存。1962年,他从龙泉县河村农场劳动教养回温州后,有一次在温州图书馆看书时,看到了糨糊和墨水的做法,这些东西在“文革”期间很需要,用量大,他脑子一动,就与朋友一起在瑞安办了一个文具厂,由他负责研发产品。1979年,他的冤案得以平反,脱离了重重束缚,技痒难捱,又拿起笔,开始了创作,这时的他,对事物对生命都有着极其敏感和细腻的感受,创作的灵感是一种“井喷式”的状态,可谓行云流水。从1980年到1988年,他一共写出了16个剧本,这是他人生中创作最顺畅的时光。他的许多作品来源于自己的生活,比如瓯剧《青山魂》 ,就是写自己在文具厂里的故事。

尤文贵先生的剧作充满着个性,按自己的心路来,不写别人写过的东西,不人云亦云,不拾人牙慧。他曾经对我说:“整体看来,戏剧创作大多为改编,而我觉得原创更重要,虽然难写,我却不怕它,我百分之八十的剧作是原创,写了10个瓯剧,只有《杀狗记》是改编的,我百分之七十五的作品能上演。 ” 1986年写徽剧《杨贵妃后传》 ,尤先生笔下的杨玉环是深居宫闱的纯情女子,热爱生活却被生活抛弃,她与李隆基的爱情,超越时空、超越生死。在戏剧史上,还从来没有一个剧作家如此去写“李杨戏” 。1996年,尤先生创作瓯剧《蝴蝶梦》 ,塑造了一个全新的两千年前哲学家庄周的形象,也是一个“别样”的剧本。1982年尤先生创作昆剧《浮沉记》 ,他笔下的秀才赵文青,不是传统戏剧中落难书生中状元的形象,是一个“复杂”的人,落魄时,是“穷人中的秀才” ,得意时,是“富人中的状元” 。这就是文艺的创新,用现在的流行语,他应该是“文化创意”的高手。

在创作上,尤先生始终强调两个方面,一是题材,他坚持“古今通用”和“古为今用”的原则。二是人物,他提出“活化”的概念,人物的性格塑造要注入现代人的意识,也就是在古戏中有现代人的“影子” ,说出现代人的“心里话” ,使现代人的思想、情感乃至脾性与古人相通,让观众在看“古戏”时看到了“现代生活”中的自己。但也有“失败”的个例。尤先生曾对我说,永昆《浮沉记》在永嘉初演时因为太“现代”而被喊倒彩,甚至有激愤的观众冲到台上撕毁幕布。他只得修改,改到观众满意为止。他有一次苦笑着说:“写戏的人就是这样,往往吃力不讨好,受到了太多的干扰与制约,创作之前要讨论,创作之后要修改,本子拿出来要找导演与演员,改剧本是家常便饭,什么人的意见都得听,当然,最重要的是观众的意见,他们不喜欢看,剧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

因为工作的关系,前几年我多次去拜访或看望尤文贵先生,他住在小女儿尤惜姑家里。帕金森严重伤害着他的身体,他右手在颤抖,两腿有些僵直,行动已经不便,但他的思维还是清晰的。2014年3月的一个晚上,尤先生还在家里绊了一跤,摔成了大腿骨骨折,住院了,老伴申晓闻服侍他,在一次搀扶中由于用力过度,胸椎断裂,只得住院做手术,两个老人同住在一个病房, 16天后一起出院。

我这里插叙一下申晓闻阿姨,她对尤文贵先生除了生活上无微不至的照顾,在创作上也给予了许多帮助。在电脑还没有普及的年月里,尤先生的剧本都是申阿姨誊写的,用复写纸,一抄五份,用力还要很重。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市场上出现电脑, 1994年申阿姨下决心学打字,那时她已经62岁了,参加了平阳电脑培训班,是平阳第一批学电脑的学员。2013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了180万字的《尤文贵文集》 ,文集中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在电脑上敲打出来的。聊起这些往事,尤先生指了指坐在旁边的老伴,说:她一生只做一件事情,就是为我服务。申阿姨听到这句话,也笑着指了指尤先生,说:他一生也只做一件事情,就是写剧本。这是我见到的这两位老人最幸福的对话。

尤文贵先生不仅专注自身创作,还善于发现人才,培养出多位在浙江乃至全国文坛有影响的剧作家,如郑朝阳、施小琴、汤琴。戏曲的“温州现象” ,已成为温州文化的一张“金名片” ,尤先生厥功甚伟。每每提起这些优秀的学生,尤先生总是流露出欣慰的表情,他希望学生不断成长并取得更多的成就。他的得意门生郑朝阳,正是我的老师,按“辈分” ,我应该称他“师公” 。我虽然没有跟他说我是他学生的学生,但在情感上与他亲近了许多,喜欢与他随意谈心,他也乐于与我谈过去、现在,谈文学、艺术,我觉得他是一个别具一格的人,正如他的文字,不苟于流俗,他是一个尊奉自己理想的人。每次分别,看他颤颤巍巍的动作,我总是怀揣一颗不安的心,多了一份牵挂。

而如今,这位旗帜一样的人物已辞别了人间,辞别了我们,留下的是他的音容笑貌、经典作品以及对剧本写作的挚爱。思纷纷,路漫漫,写此小文时,雁山瓯水又一次春光融融,果核发芽、百花齐放,我想,温州的剧本创作,一定流风绵延,薪传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