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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动草衣

来源:天津日报 | 王本道  2019年04月02日07:50

春分过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海边吹来的风少了些凛冽,多了些轻柔,并夹带着绿草的清新气息,应该是真正的春天来了。前些时,与几位文友驱车前往本地一个叫“二界沟”的渔乡码头,顺着海岸线一路徜徉。海天苍茫,极少有人打扰,远处的渔乡小镇,掩映在已显鹅黄的林木之中。正走着,忽听附近有“咚咚”的响声传来,抬眼望去,是三两渔人正在整修停泊在滩涂上的一艘渔船──看得出,渔人对转瞬即来的春汛,充满了欲望。紧张忙碌的劳作,使得他们穿在身上防寒的雨衣,被海风掀动得襟袂飘摆。“遥见寻沙岸,春风动草衣。”不知怎的,彼时的情境,让我头脑中倏忽想起唐代诗人张籍那首五言诗《夜到渔家》中的两句。

作为韩愈的弟子,张籍的诗,以语言凝练、平易自然见长,尤其五律,不事藻饰,于平易流畅中见委婉深挚的情愫。这首《夜到渔家》诗,我尤其喜欢其中“春风动草衣”这句,诚如清人田雯评价所言:“名言妙句,侧见横生,浅淡精洁之至。”“草衣”即蓑衣,是用不易腐烂的草编织而成的衣服,既能防雨,又能御寒。尽管南北东西各地用来编织的草料不同,但编制方法大都相似。蓑衣在我国流传已久,《诗经·小雅·无羊》中有:“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柳宗元《江雪》诗中也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宋代著名隐士杨朴才气超绝,却耿介拔俗。宋太宗闻其名,欲以官相许,杨朴却作《莎衣》(即蓑衣)诗婉拒,遂留下“不以蓑衣换紫袍”的佳话。记得上世纪60年代末,我在辽南乡下插队,赶上阴天下雨,当地农民头戴斗笠,身着蓑衣在田间劳作还很常见,远远望去,煞是好看。大约到了上世纪70年代,随着化纤、塑胶等物资的出现,城乡的人们出于行动方便自如,阴天下雨普遍使用雨伞,抑或是化纤、塑料制成的雨衣了。

由“春风动草衣”,让我怀想起在华夏大地上已消失多时的那道风景──蓑衣,继而又怀想起更多的文史典籍中曾经吟诵过、记录过的事物。细想起来,随着时光的流逝、社会的发展,我们身边许许多多曾经熟稔的事物正在与我们渐行渐远,甚至消弭流逝。我国有着数千年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的农耕文化,她哺育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人丁兴旺。今天,由农耕文明带来的诸多农事内容及其使用的农具、器物等,在“80后”“90后”“00后”这些年轻人眼里,已显得十分陌生。最近我的一位忘年交朋友,年龄也近半百,竟多次向我讨教二十四节气中每一个节气的称谓、特点及与之对应的农事内容。我借助许多古典诗词,并用穿越时空、古今交汇的办法,不厌其烦地向他介绍每一个节气的自然景观、农事活动,以及中国农耕文化的传统。而他对此依旧显得懵懂。按说这位朋友在正宗的大学本科毕业,平日也有较良好的读书习惯,竟然对传统的民族文化如此陌生,真的令我莫名惊诧。比他更年轻些的孩子们会怎样呢?诸多民族文化的经典,如“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河水清且涟漪”,等等,岂不如同面对“月桂娥影”,只能远眺,而不再真正拥有?还有,随着城市化步伐的加快,城区改造的不断延伸,我们古老的民族在漫长岁月中形成的很多乡情民俗似也将随风远扬……

生活在一个急遽变革的时代,新时尚日新月异、层出不穷。但是中华民族是有着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民族,在数千年历史演进过程中,薪火相传的物质与精神的瑰宝不可胜数,这其中,既有浩如烟海的文史典籍,也有不同历史阶段使用过的器物,更有各民族多姿多彩的乡情民俗、生活习性……所有这些,构成了整个民族完美的精神家园。这些弥足珍贵的物质或是非物质的遗存,曾经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我们的生活,慰藉着我们的心灵,安顿着我们的肉体,编排着我们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它们曾经是那样真实而美丽的存在,如同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朵浪花。伴随历史的发展,我们理应与时俱进,但是步履匆匆的同时,还应提醒自己,时时回望过往的浪花,即便有些浪花已化作涟漪,却依然不失美丽。

作为一个普通人,对许多事情“虽不能至”,却可“心向往之”。为了教育我们的孩子,乃至孩子的孩子,崇尚自然,尊重传统,是否可以在中小学课本中,不单是语文课,地理、美术、生物、音乐……增加些丰饶的自然信息和传统乡情民俗的教学内容,让孩子们在幼小的心灵里就种下“审美”“感动”“乡情”的元素,以为日后阅读更多的文化典籍奠定基础。窃以为某些厂家、商家也可以制作并经营一些类似蓑衣、油布、油纸雨伞等老式生活用品,既有使用价值,同时又能让孩子们从中谙知我们祖先千百年来走过的印迹。在城市化进程日渐提速之时,切勿卷入唯“新”是图的漩涡,应该对一些古老的街巷和建筑进行必要的保护,“修旧如旧”。这些年来,“乡愁”一词在很多人心中几近爆棚。乡愁是什么?有人说是“一种对过去的无名的痛惜”。这话说得对,却又不尽然。我以为乡愁不仅是对过去的痛惜,也是对家乡的依恋,这种痛惜和依恋,是通过人、物、情作为载体来体现的。物是人非、睹物思人、乡情民俗……所有这些,便构成了乡愁的内涵。乡愁并非是国人独有的情感,但是国人的乡愁格外深切,这或许首先源于传统的中华民族属农业民族,相对于游牧民族,我们更安土重迁,对家乡和土地更有依恋感。另外受儒家思想影响,家国情怀更强。应当从孩子抓起,在乡村建设、城区改造、文化建设等多方面,构建让城乡人民的乡愁得以安放的氛围,让人们在乡愁中“怡然自乐”。

近读作家王开岭先生的一篇短文《天上的那件事》,意在呼唤曾经在老北京风行久远的“鸽哨”。文章说:“对老北京来说,有两种声音让人魂牵梦萦:鸽哨与空竹。”“如今的北京,鸽哨难觅了。”“鸽哨声声的年代,老北京人都有翘首的习惯,想那会儿,驼背的也少吧。据说梅兰芳担心眼皮耷拉,曾专门养鸽子,或仰颈,或远眺,到晚年眼睛尚未变小。”诚哉此言!我以为,开岭先生文章中谈到的北京的老人驼背多寡及梅兰芳眼睛的大小与“鸽哨”有无瓜葛可姑且不论,但我笃信,若是每天在城市上空都有几盘鸽子凌空翱翔,并伴有悦耳的哨音,忽远忽近,朗朗不断,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头脑中生发出“晴空一鹤排云上,便有诗情到碧霄”的豪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