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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年第2期|王手:手工(节选)

来源:《收获》2019年第2期 | 王手  2019年03月25日08:35

最近谍战剧看多了,对手工的印象特别深刻。谍战剧也像抗日剧、宫廷剧、生活伦理剧一样,一段时间里蜂拥而起,编得多,拍得也快,演员阿狗阿猫都能上,烂剧就不可避免了。什么东西多了都不是好事,就毁了。但谍战剧确实也有好的,像《暗算》《潜伏》《悬崖》《黎明之前》,都不错。最近的《和平饭店》口碑也可以,似乎更烧脑。国外也有谍战剧,但它有它的特色,美女、猛男、大动作,干净利落,看得过瘾。国内的谍战剧很少有这样的,不是美女没有,也不是猛男没有,是意识形态不同,暴力美学不是我们所追求的,我们主张攻心,擅长手段,尤其喜好在手工上做文章。看时也揪心尿紧,仔细想想都是些雕虫小技,什么剪贴情报啊、字意释义啊、左右手写字啊、发报的手势及嘀嗒声辨别啊,等等,似乎不那么血雨腥风。我有时候会边看边想,这样的伎俩,我也会。这样说来,我要是生在过去,是不是也可以做个地下党,或在隐秘战线兼个职,弄不好还可以和某个女人假扮夫妻,在外面住上一段。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谍战剧《潜伏》《悬崖》,老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就都有这样。

我小时候手工就做得很好,有两件事至今仍在我年迈的父母那里津津乐道,一件是“钉门槛”,就是把家里钉盒里的小钉用榔头都敲到门槛里去,那是我刚会走路、刚会自己一个人玩的时候,我父母也肯定试过让我玩一些有趣的东西,比如摸摸秤杆就让我学生意啊、摸摸皮球就让我当运动员之类,但我都不会,我只会钉门槛。我父母惊讶的不是我钉门槛的技巧,而是我拿榔头敲钉居然都没有敲到手指头,这在我开裆裤阶段简直就是个不可思议的本事。第二件是“剪图案”。稍大一点的时候,我对敲钉子就不感兴趣了,但对一些图案发了疯似地着迷,不是说我会涂鸦或设计,而是我喜欢把各种图案剪下来,瓶签上的、盒子里的、纸上的或是布上的,逮到了就剪。那阵子,我们家到处都是被我剪下的各种屑头,我父母顾不上我的手工技能了,只是拼命地藏东西,以免它们遭劫。后来,我的“手工”拓展到了隔壁,一位邻居在家里做童装加工,其中关键的技术是缝大头贴,我就被他们邀了去,专门负责剪大头贴,又快又准边缘又清爽。我父母就很骄傲,开玩笑地对邻居说,就呆在你们家算了,工资就不要了,给他几块饼干就行。好像我已经可以靠手艺自食其力了。

很快到了小学,我的手工技能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其间的训练也是很多的,剪纸、画简笔画、写双线字、做一些平面玩具,还有老师指导,但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小儿科。就像有些家长得意地对老师说,我儿子已经在看初中的课本了!而我那时,已经有了造假的杰作——我可以制作假电影票。那时候我们都很想看电影,但我们没有钱,尽管学生票才三分钱一张,但父母一般都不会支持我们的愿望。

我经常会去电影院门口,目光雷达一样,搜索着地面,发现整洁的票根,会毫不犹豫地捡了回来。那时候,我的铅笔盒里装的不是铅笔、橡皮、尺子,而是各式各样的票根。这些票根,有些撕在上面,有些撕在下面,可怜的检票员,他给了我一个可乘之机。我会将相同颜色的票头和票尾接在一起,不是简单的接,而是技术的接,我的手工就体现在这里。当然,票头得具备一个绝对的条件,什么条件?那就是必须有一条完好的直线。我就把这一刀切在这条直线上,两张票根,两条半边的直线,就这样严丝合缝地粘在了一起。当然要是不看背面,要是平摊在手上,再好的眼睛,也看不出这手工做在直线上。

看电影是一次次紧张又刺激的历险。去售票处选好电影,再把票的颜色和样子搞清楚,再找出绝对相像的伪造票,就可以大模大样地混检票口了。面不改色,屏心静气,把假票摊在手心,再捏住粘在一起的那条线,若无其事地递给那个心不在焉的检票员,就进来了。还不是万事大吉,还不能到处乱窜,要躲避那些打着手电的查票员,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躲进厕所,有人来了就反复装着撒尿,耳朵却竖得像旗帜一样,待影院内片头的音乐响起,知道灯光已经暗下来了,才悄悄地猫身出去……

那两年,我就是靠这样的手段看了无数的电影,雷锋、地道战、苦菜花、节振国、小铃铛、分水岭、岸边激浪、带兵的人、箭杆河边、丰收之后、家庭问题、独立大队、青年鲁班、半夜鸡叫、女跳水队员、南海的早晨、小二黑结婚、年轻的一代、千万不要忘记、草原英雄小姐妹,还有新闻简报。

现在看来,这种手工、造假、蒙混过关,以及像潜伏一样的实践,多少训练了我的“间谍”素质,也培养了我富于想象的应对能力,这跟我后来的所作所为还是有一点逻辑关系的。

谍战剧《风筝》里,负责内务预审的中共领导,就是利用检测字样和左右手写字的特点,确定了郑耀先既是“军统六哥”、又是隐密战线的“风筝”、又是旧政府遗留人员“周志乾”的身份的。

谍战剧《和平饭店》里也是。“钉子”老王潜入饭店,取得了王大顶的手写字样,伪造了其愿意归顺的“降书”,从而做实了这个土匪二当家和中共隐秘战线同志陈佳影的合理关系。

两剧都有在笔迹上大做文章的桥段,都起到了逢凶化吉的作用,这就是手工的魅力。

进入初中,我也经常碰到笔迹这样的问题。时值1972、1973年,小平同志已强势复出,当时最大的动作就是振兴教育。这之前,我们的学习基本上属于玩笑性质的,说得好听一点叫寓教于乐,学工、学农、学军,拉练唱着“语录歌”,一天可以走五十公里,还是在啃干粮喝凉水的情况下。后来不行了,上学不能推荐了,考试都要闭卷,每天的作业根本就做不起来,自然也就得不到家长的签字。这事难不倒我,我有手工技艺,我可以模仿家长签字。

我父母那时候是很忙的,整天在厂里搞什么会战,今天剥橘子比赛,明天扒鸡壳竞技,他们都是罐头食品厂的工人。我父母的字迹是很好模仿的。我母亲不怎么识字,让她签字,她会有天生的自卑感,要么胡乱得控制不住,要么羞答答的像一条毛毛虫。我父亲则不同,这是他难得的露脸机会,他会参照老师那时的习惯——不打分数,不计对错,只吝啬地写一个“阅”字,他不写阅字,他坐在饭桌前,喝着两毛钱一碗的生啤,看都不看,斜着身子就写给你一个“即日”,然后是龙飞凤舞的姓签,比如吴,上面画一个圈圈,下面扭几下,怎么看都像是字母“OW”的上下组合。无论什么字,对我来说都不在话下。我独创了意识流签字,不是机械的描摹,不在乎点画的相称,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我父母的样子,尤其是他们当时的状态,手与笔就呈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痕迹效果……

《和平饭店》里对痕迹专家也有这样的描述:就是根据情节的发展,判断出哪些地方容易留下痕迹,哪些物件上可能产生痕迹,继而分析推理出事件的逻辑,找出合乎情理的走向。这说法可以佐证我那种方法,而我作业簿上的画押,我父母也深信就是他们亲笔签的。

我的学习一直是不怎么样的,但两年的初中我也混得顺风顺水,原因就和我的作业表现及我父母的签字有关。到了期末,学习成绩的好坏,那是需要个人真刀真枪的,但有些成绩老师手里还是有主动权的,比如劳动好、集体活动好、思想表现优、学习态度优等等,这些好啊优啊我基本上都可以顺利囊括。

到了1976年,我已经上班去了。那时候都没有正式工作,但要找一个事情做做还是容易的,去学裁缝,去打铁铺,在居委会烫语录袋,或在家里糊火柴盒,只要你有手工的基础,又有足够的耐心,都是可以的。我去的是罐头食品厂,跟着我父母做临时工,听起来好像要稍稍的高级一点,其实也是在做手工,批黄桃皮子或削荸荠外衣,厂里会这个手工的人太多了,因此我就是做得再好也马上被大家淹没了。

但这一年,有两件事是特别考验手工的。开始是周总理去世,举国扼腕,我们厂长敏锐,当天就到店里去抢到了一批黑纱。

厂长是一个“强迫症”,什么事都要逞好,说黑纱没有字,就不够意思,等于白戴。我心领神会,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活。当然也离不开我父母的怂恿,说这事如果做好了,有可能临时就转为长期了。

我们中学门口的那条巷,按照今天的说法叫作特色巷,专做油印字,游行用的横幅、工作服上的厂标、运动衫上的号码等等。有一段时间,我很痴迷这种手工,放了学不回家,驻着脚趴在店堂里看。我知道这事怎么做,一张丝网,上面一张薄膜,薄膜上刻了字,再用橡皮刀蘸油漆在上面一刮,字就印在布上了。我把这手工用在了黑纱上,印了美术字“周总理,您在哪里”。这句话当时代表了全国人民的心声,因此,我们厂里的黑纱就显得很艺术,每个人都争着戴,我们厂长也觉得很荣光。

这年九月,毛主席也去世了,这一次就更加哀痛,地动山摇,仿佛天都要塌了下来,自然也是举国黑纱。不用说,任务又落在了我的头上,但我们厂长对我提出了新的要求,说上次的那个美术字不好看,显得呆板,最好用名家的手写体,才能充分表达出我们的情感。但名家是不会写这些内容的,我就去翻查书法字典,集了王羲之的字,不够,又集了有点类似的文徵明的字、董其昌的字、王铎的字。前面那三位写得都比较周正,就是王铎的字有点斜,这个问题不大,我在刻薄膜时把它纠一点过来,“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油印在黑纱上,就跟名家特地题写的一样,效果出奇的好。

这两件事都涉及拼凑和再呈现,我在做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也是隐秘战线的基本功,是吃饭的手段。谍战剧《面具》里,地下党截获了敌人的密码,但无从破译。李春秋机警地发现,保密局站长家里的一本《孽海花》不见了,从而断定它就是敌人密码破译的母本。找来《孽海花》,从字里行间筛选和拼凑,密码就顺利地破译出来了。创造性的工作,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我也因此从原来的“削皮”,调到了厂部的油印室。

接下来,我也到了谈恋爱的年龄。

王手,浙江温州人,业余写小说。1981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作家》《当代》《十月》《钟山》《花城》等刊,曾获《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非虚构作品奖、《作家》金短篇奖、郁达夫小说奖等,也分别上了2006、2007、2009、2012、2014年度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