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付尚林:黑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付尚林  2019年02月25日16:46

太阳如一醉汉跌跌撞撞爬上丁仙垴时,父亲晃荡着那身黄色大衣到了村口樟树底下,村里十几个民工在等他。父亲的大衣似乎从来没认真穿好过,总是歪歪地披着,显得漫不经心的。大衣上那六枚铜扣锃亮,让我常常心生怀想。

清早的露水还在空气中流动,我听到露液在阳光里滋滋冒烟的声音。父亲说我这是幻觉。我告诉父亲说,我还听到一种鸟同我说话的声音。父亲说,再胡说,老子就撕了你的破嘴。我赶紧噤声,我相信我再在早晨说这种无踪无影的话,他真的会撕破我的喉咙,至少会封了我的嘴。一片樟树叶落下,又一片黑色落下,带有一股恶劣的气味。父亲抬头,一只黑色的大鸟正在一枝粗丫上阴沉地看着父亲。我想,刚才就是这只黑鸟要和我交谈说话的,但我不敢开口。

那股黑色的臭味其实就是一坨鸟粪,蓬勃地盛开在父亲的肩上。父亲皱着眉,似乎不喜欢或极其厌恶这种臭味。找死!父亲举枪,一声爆响在一缕蓝烟中蹿出,一片黑色的东西便覆了下来,砰的一声落在我的脚下,两只诡异的黑洞绝望地看着我。

父亲的枪法在周围百里是数一数二的。我记忆里,父亲的枪总是换来换去,有汉阳造,有三八大盖,还有火铳。枪有长有短,曾经还有过一把德国造的小手枪。射杀这只该死的黑鸟的是一杆三八步枪。父亲将枪递给我,我像一个兵痞一样将这只黑鸟斜搭在枪杆上,父亲看我的样子笑着。后来父亲常笑我,像电影里那种抢了老百姓家鸡鸭的小日本兵。

那只黑鸟有三四斤吧,也许没有。等着父亲的十几个民工早围了上来,赞颂父亲的枪法,说是名师出高徒。我父亲的师父是我爷爷。我父亲说,论枪法,他还比不上我爷爷一根小拇指。爷爷的枪法乃是千里之内乃至万里之内更无其右。我不知“更无其右”是啥意思,但我明白那十几个民工都在打那只黑鸟的主意,父亲说,中午再弄几个萝卜烩了它。四眼说,这家伙大,至少要用十个萝卜。

四眼是这十几个民工中唯一不姓付的人,姓和名我都不知道,只知是个外乡人,因戴了眼镜,全村人都叫他“四眼”,父亲让我叫他叔,我不叫,也一样跟村里人叫“四眼”。四眼挑着一头锅一头干松木段柴。父亲问四眼带火没,四眼说带了。父亲又说四眼,火线要长,要算好。四眼说,连长,我计算过的。父亲说,我知道有规定。

父亲是基干民兵连长,今天是带队去苏家涧水库工地爆破。父亲摸摸我的头让我把枪背起来,我努力把腰挺直,像一个小兵,只是那只黑鸟有点重,还有一点温热落在我手背上,是那只黑色巨物身上洇出的血。父亲将鸟扔给了旁边一个扛着钢钎的堂哥。父亲瞄了瞄我又瞄瞄那杆枪,说还是小了点矮了点,不知是说我个子小了点还是那杆枪。那年我读小学二年级,读一年级时因老师身体不好我们长期放假,读二年级时因老师经常组织学生排戏,我也常处于无组织的流浪状态。这种时候我多半跟父亲的连队上工地水库。父亲说,跟上四眼叔。

时值冬季,抽干了村里的泥塘,将泥塘里黑油油的污泥挑到田里,经过霜冻,油菜和萝卜、红花草都种了下去,公社里又给全社劳动人员安排了新的战斗——修水库,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农民就是这样过来的。

那时的冬天很像个冬天,大塘山的塘里早晨的冰层很厚,扔一拳头大石滋地到对岸了,屋檐下的水滴冰串常如尖凿。我和父亲的爆破连队就在这样一个冬天的早晨向苏家涧水库进发。田野里有几片绿油油的萝卜地,生产队里的甘蔗地里,瘦骨伶仃的甘蔗在北风中高傲地挺立,经过羊肠山道再过了几个山垴,鄱湖便在远处展开。山垴上的枫叶和不知名的果实黄了红了,再下一个山道,一座孤零零的土砖房有点破败,那是沈家山林场。前面便是我们的目的地苏家涧水库。

父亲说,四眼,你上午在林场做饭,下午去工地。四眼嗯了一声,父亲又瞥了我一眼,说你上午跟四眼叔弄柴火,下午再到工地。我也嗯了一声,其实我是最喜欢最赞成父亲这个安排的。

那只黑色的鸟一路上老在跟我说话,说要带我飞去一个神秘的世界。我不能告诉父亲,告诉他他一定说我又产生幻觉。自出生起,我父母给我不止一次问卜算命。算命的先生说我是女命,命里缺木,生来就是一个劳碌命,命有伤官,命里带煞,反正和别人的命不一样,说我思想和别人不一样,说我是一个惹祸鬼。说得我母亲两眼泪汪,把本来准备给我生日煮的两个红鸡蛋全给了算命人,求人家指点迷津,好让我平安度过吉凶难测的童年。算命先生叹了一口气,说,你就把他看紧点,尽量少惹祸。父亲是一个坚决的唯物主义者,所以根本就不相信那人的鬼话。只是后来我告诉他我能听出鸟语花言时,他怔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我又干了一件连他都不敢想象的事,他才相信我是一个惹祸鬼。他开始相信一定是妖魔作怪妖祟随身,他长期佩枪,他说邪不压正,他是正义的代表是正的化身,妖魔再恶有他在身边,儿子也惹不出什么大祸。我的童年便一直在他的掌控中。我想离开他的掌控,找到我命中注定的那个神秘天地,那个属于我的世界。

四眼叔放下锅灶用器,在土砖屋前用几块土砖垒起了一个简易灶,林场原本是一座寺院,叫“华严寺”,“文革”时各村祠堂、各处庙宇都被红卫兵要么拆掉要么改作他用。华严寺拆了后在原地用土砖土瓦围起了一个革命林场,林场里栽种了许多桃树、梨树。除了父亲的爆破队,还有别的村庄的红旗队、先锋队和学大寨队也都在林场弄饭,故水桶菜盆之类应有尽有。我在附近山脚下弄来茅火柴引火,四眼叔挑来干松树段,光树段开始火是燃不起来的,必须先用茅火柴类先旺一阵,才有可能把柴烧着。弄火,我是极有经验的,我经常在家帮母亲弄火做饭,有一次在家里弄火没弄着,便跑到村前禾秆堆里弄,结果火光冲天,像烽火台一样,狼烟滚滚,全村民兵老小以为是老地主富农破坏,弄得全村涌动。

火很快旺起来了,锅里水也开始热。林场里每天有一位大队干部值班,我听四眼叔尊称他沈主任,沈主任穿着和我父亲一样的黄色大衣,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威严的军衣。沈主任穿的黄大衣笔挺板正,六枚铜扣没有一枚没扣端正。他在林场土屋前头踱着,用脚勾勾那只黑鸟,眼睛眯起一条缝,像要盯穿什么,又看了看被柴烟弄污了的我。我说,这鸟还活着,在跟我说话。沈主任突然目光如炬盯着我,说,你说什么?

我又将一根干木头塞进灶内说,它说它来接你。沈主任半信半疑的样子,我忽然一下又后悔起来,我怎么能跟沈主任说这种话,他一定不相信。果然他狠狠地用脚踢了一下脚下的那根木柴,像是恨这根木柴又像是对我说的话不满意,呸的一声狠吐了一口吐沫走开了。四眼叔正在淘米,抬头说,主任,肉熟了我盛碗去,你试试鲜不。旁边罗家队里的一个胖女人笑,主任要吃个鸡巴。沈主任突然回声,一脸灿烂说,就吃你的肉。

中午要做萝卜红烧鸟肉,这是我父亲安排的。四眼叔说,去弄萝卜,我说去哪里弄。叔说小孩子哪里都可以。我说咱村萝卜地不在这里。四眼叔说,你小孩腿快。我说我就去山脚下弄,别村人说我就说是你叫的。四眼叔说,老付家到底有个胆小的。我说,你胆大你不怕,你去偷萝卜。四眼叔说,咋是偷呢,是向生产队里借。我说,是借你就打个借条或给我两毛钱我埋在萝卜坑下。四眼叔说,咱借萝卜,为苏家修水库,有那二毛钱咱不用萝卜,人参都有了。我说,你就是怕偷萝卜别人看见了你挨骂,让我做替死鬼。四眼笑,你是小孩弄萝卜谁骂你。我说你逗我,我叫我父亲用枪崩了你狗日的,说着便用手做掏枪样,四眼叔忽然脸色苍白。

那天的阳光一直软乎乎的,如打霜后的稻秆一样硬不起来,虽然四眼叔一直催我去附近萝卜田里弄别村萝卜,但最终还是四眼叔翻过几道山梁去付家山生产队萝卜田地弄来了十二个萝卜,我将萝卜的菜头切去,又用水洗了几遍,洗去黄泥土,萝卜露出白色,有几口萝卜是经过霜冻的,颜色里也显露出晶亮的纹路。在打理萝卜时我一直在和黑鸟交流。我说,黑鸟,我吃了你。黑鸟说,别吃我,你不吃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我说,不行,我父亲说用萝卜红烧,我从来没吃过红烧肉。黑鸟说,红烧肉没吃过,以后还有机会吃,我带你去的地方你不去,以后你就去不成了。我说,不对,红烧肉没吃过,以后就吃不成了,我们村的猪都集中发了瘟,全村吃了两天,我母亲不让我吃瘟猪肉,牛也死了,全村都分了牛肉,母亲把牛肉放在烟囱头上风干了,说是过年吃,鸡鸭也都死了,被黄鼠狼偷了去,我从去年开始就没吃过肉。黑鸟说,黄鼠狼吃了你家鸡鸭,你可以吃黄鼠狼。我说黄鼠狼是阶级敌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全村的黄鼠狼都被枪毙了,挂在村口的樟树丫上示众哪。黑鸟说,那你真的只能吃我了,不过你吃了我你会后悔的。我说,我不后悔,我父亲说吃你就吃你,我父亲是这方圆百里乃至千里说一不二的人。

我在和黑鸟对话的时候,四眼神色紧张地看着我,那个胖女人也看着我。沈主任用一双阴沉的眼晴看着我,那双阴沉的眼睛让我想到黑鸟的眼睛,那里面充满诡异或幸灾乐祸的意味。沈主任说,老付家的小孩有毛病。四眼叔说,没毛病,只是爱幻想爱说胡话。沈主任呀了声,呸的一声,一口带有血丝的痰吐在一根松木柴上。四眼叔说,沈主任有病。沈主任仿佛听到有人咒他似的,盯得四眼叔头皮发麻,问,你说啥?四眼叔用一根禾秆挑起那沫痰中的血丝,看了又看,说主任痰中带血,旺火,肺中气血不顺,肺病。沈主任又狠狠地吐了一口更浓的痰说,老子天天吐痰也没病。说着扭头回土砖屋里去了。

四眼叔仿佛是得了个没趣,回过头又看着我,找回另一个话题,对土屋前的几个生产队的伙夫说,这娃没病,就爱幻想。那个女伙夫胖腰胖脸,有点像《红灯记》里的李奶奶,说,身体没问题,脑子有问题。四眼叔说,脑子也没问题,听老付说出生时是手先出来。女伙夫说,手先出来是个讨债鬼。四眼叔说,不讨债,只惹祸。

旁边一位说,烧生产队里稻秆垛的是他。四眼叔说,不怪他,只怪老师乱说什么典故烽火戏诸侯。我烧村里秆垛的事一直被村里人戏谑,突然有人为我平反撑腰,我突然感到四眼叔比亲爹还亲,先前和村里人那样四眼四眼地叫他,实在是不应该,我忽然感到跟父亲母亲不能说的话,可以跟四眼叔说。

叔,我刚才和黑鸟说话,黑鸟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四眼叔说,黑鸟不会说话,即使会说话,早晨被你父亲一枪崩了,死了会说话吗?我说,叔,黑鸟没死,刚才还让我别吃它,我不吃它,它千年以后就回来,就像白蛇精回来找许仙报恩情一样。黑鸟真的死了,叔刚才拔了它的毛已经碎了大小几十块下萝卜锅。叔,黑鸟不会死,即使你把它碎成千块万块它也不死,它的头在,思想在,灵魂在,它会飞过千山飞过万水回到它的家里。

四眼叔怔了怔,说,你咋知道思想灵魂这些词?

我说我不知道,是黑鸟说的。四眼叔怔怔,好一阵才说,他们都说你有问题,我不信,除非你是那黑鸟肚里的虫,除非你也是那只黑鸟。

除非你也长出翅膀。四眼叔突然站起来,抬头看天空,天空中隐约有鸟飞过。

半夜里有人叫我父亲,原来沈主任下午吃完付家山村爆破队的午饭萝卜红烧鸟肉后,回到家里就开始咳嗽,开始吐血,他家里人来付家山找我父亲找我四眼叔,四眼叔是一位下放的医生。当我和父亲找到四眼叔时,四眼叔人躺在村里棋盘厅旁的一个土屋床上,床头枕着一双红鞋。这双红鞋一直在我脑海里,我不知四眼叔自杀是与黑鸟有关,还是与他身边的红鞋有关。

那些年的冬天很长,父亲在水库工地和大塘山村来来回回,母亲和村里青壮男女白天在水库坝上战天斗地,晚上归家。我像一只小狗小猫,在村里游荡,偶尔被父亲像扛一根铁锹钢钎工具一样,被父亲背在背上带到工地,然后在红旗飘扬人山人海中仰望天空。每到吃饭或歇工的时候,父亲总能准确找到我的位置,并迅速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叼住我。

有一次我为了不让父亲找到我,我没在水库坝上而是溜到坝下一块甘蔗田地,啃了一下午被收割后余下的长短不一的甘蔗笋,看到太阳已经日落西山,心想父亲这下该找不到我了。睡梦中我被父亲踢了一下,用那双我祖爷爷穿过的日本皮靴轻踢我瘦骨伶仃的屁股,父亲嘲笑我像鸵鸟,藏起了头却忘了屁股。父亲又像老鹰抓小鸡,一只手一拎便将我放到他肩上,说,回家。途中我问他怎么又找到了我,父亲得意地说,你爸是谁,如来佛,你再淘就是淘成猴子,也在我老人家手心里。

父亲的话让我怵了好一阵。后来每一次想弄出点动静时,总感到父亲的五指山会突然压下来。有一天夜里半夜醒来,听到父母在讨论是否把我送到雷家村上学的问题。母亲说老细再这样下去,怕是将来误了,书没读成,人也尽惹事,把他放在工地上也不是办法,万一在工地上再弄出火呀水呀什么的就难办了。父亲嘿嘿地笑,你当我每天在工地上扛着枪来来回回是在监视“地富反坏右”什么的吗?我是在监视咱儿子哪。

许多年后我一直忘不了那个黑鸟的故事,父亲的枪一枪精确无比,子弹从黑鸟的左眼穿进又从右眼穿出。父亲从第一眼看到这双阴森森居心叵测的鸟眼后,心里就充满了厌恶,要把这双恶毒的招子毁了。我后来在互联网上和许多朋友叙述这个过程时,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那颗子弹穿过鸟眼时,鸟头应该被打爆,就像子弹穿过人的胸膛,会在人的胸前爆出一个大洞,从洞里会流出血污,那时枪膛里的子弹都是开花弹。

黑鸟的头没被打爆,依旧完整,两个孔代替了两只阴森的鸟眼,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物理启蒙老师听时,他沉吟了片刻,便果断地说,你没说谎,鸟头和人头不能相比。我说那是一只巨鸟,鸟头虽然没人的头大,但那巨鸟的头也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头。我的物理学前辈几乎没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说,我能不信你吗?我在成人世界也有许多人说我喜欢幻想,说胡话,我总想咋你们又不信我哪,每次我都是掏心掏肺说真话。天哪,这位我尊敬的物理前辈让我觉得有把故事讲下去的必要。

吃过中饭,铁锅里萝卜红烧鸟肉被我父亲那伙民工抢光了,就连铁锅里那剩下的一点星沫油子也被德旺叔用米饭混了粘了,我没吃肉也没吃萝卜,我喜欢锅巴。四眼叔在红烧肉弄好时,就给我盛了一碗。我不吃,我想吃,我不吃。四眼叔可怜地望着我。多久没吃过肉了?我也记不清了,反正生产队里我吃得最多的是锅巴,后来我想那时我长成这锅巴样,是不是也跟我吃多了锅巴有关。曾有一段时间村里老人后生都锅巴锅巴地叫我,锅巴,今天烽火戏诸侯吧?锅巴,今天又是你姐帮你洗澡吧?锅巴,你小鸡掉了吗?锅巴,你听到黑鸟说什么呀?锅巴,你真的看到那只鸟头在砧板上长出翅膀了吗?

我没敢吃那红烧鸟肉,我把四眼叔给我盛的满满一碗红烧萝卜鸟肉偷偷地端给了在土屋里的沈主任。土屋里一长排小间小间的门,所有门都紧闭着,走廊里静得连放个屁都声如巨雷,我知道我在烧火时已经冒犯了他,要不然他不会把带血丝的唾沫吐在干松木柴上。我在走廊里尖声细气地叫唤,沈主任,红烧肉。红烧肉,沈主任。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风像贼像老鼠一样穿过。我知道没人应。但我相信沈主任一定在这土屋里,或在这土屋的某个老鼠洞口阴沉沉看着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像老鼠一样滋的一声蹿出来逃走或咬我一口。

我有被老鼠咬过的经历,半夜里,那家伙贼头贼脑靠近我,似要和我有许多亲密的话说,我正要在黑暗中和它示好表示友谊时,那狗日的竟突然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咬住了我的手,咬得我鲜血淋漓。哭声惊动了我母亲,母亲说,谁让你吃糖不洗手。不讲卫生,下次老鼠还咬。我说,谁说我不讲卫生,吃了糖之后我将手指吮了三遍。事实上在吃完我母亲不知从哪里弄到的一颗糖后,我已经不止十次吮过每一个手指,直到残留在手指上的最后一抹糖味也消失了。怕有鼠疫之类传染病,父亲叫来了四眼叔,给我用肥皂水冲洗了几次,又弄了点红药水。母亲叹了口气说,这年头老鼠也疯了,饿疯了。父亲小声地搡了母亲一下,乱说话。

我在走廊里一遍又一遍叫着红烧肉叫着沈主任。并不是我不想吃红烧肉,后来读三年级时,我的同桌付贤彦叔公每次将一只青色小竹筒带到班上时,我总心跳得像有三四只老鼠在抓我挠我,肉肉肉肉。那青色竹筒里是米粉蒸肉。贤彦叔公的父亲是景德镇红光瓷厂工人,光荣退休了,他父亲每月到三汊港公社领退休金,在全村所有男女中就他父亲有这份殊荣有这份幸福,他父亲领了工资之后便在三汊港人民公社食堂里吃一份馒头包子,那时馒头二分钱一个,包子一角钱二个,一小碗米粉蒸肉二角五分。

老人家有时吃碗米饭加米粉蒸肉,走时便将一只自制的竹筒制具盛回一碗米粉蒸肉。这份米粉蒸肉是为他五十岁得来的儿子带回的。每次看到那个老人夹着一个青竹筒往我们走来时,我总想,那个老家伙咋不认错人呀,什么时候把我也认成他儿子。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恨竹子一类的东西,在我的屋前屋后种植了一大片竹子,我每天用刀砍刀削。后来我母亲发现我恨竹子,便和我父亲花了一个夜晚挖光了挖清了屋后屋前的竹根。我母亲知道我的心思,说明天给你买个小刀加一块糖。我说,不要糖,要米粉蒸肉,要天天吃米粉蒸肉。我母亲笑,乖儿子,毛主席也不能天天吃米粉蒸肉呀。

长廊尽头处终于探出了一个头,是一个女人头。叫鬼叫魂呀?我一看就认出是那个胖脸胖腰女人,我说,我不找你找沈主任。那个胖女人哦了声,找老沈呀,话没说完显然盯上了我手上那碗红烧鸟肉,半是惊咋半是欢呼地说,老付家的小子谁说有毛病呀,也知道拍老沈的马屁。我听她说老付家的小子有毛病,恼怒地将碗后缩,说四眼叔给老沈的。胖女人脸上有点尴尬说,老四眼给老沈的。随即又满脸如花地说,我家老沈刚才吃过肉了。吃过了,啥时吃过了?我不信,这女人是骗我,想让我把这碗红烧肉送给她,我才不上当哪。那胖女人忽然轻声靠近我说,不信?不信你问沈主任。那胖女人靠近我时,我忽然嗅到一种我从来没嗅到过的气味,那是一种什么气味?那气味仿佛我每天都嗅到过,但每天都离我很遥远,我盯着那女人,突然间我感到这女人并不那么可厌可憎。胖女人用手拧了我的脸一下,又拧了一下。我没反抗,心想拧吧拧吧拧吧。胖女人看到我的样子突然说,老付一个模样。

沈主任斜披着军大衣,咳了一声从里间走了出来。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老四眼叫送的?我嗯嗯地应着,还没有从那双柔软胖实的拧吧中走出来。沈主任干笑了两声,说,告诉老付,他儿子大了。我忽然仰起头,盯着沈主任说,我明白她说你吃过肉的意思。然后头也不回昂首挺胸来到林场前那一片桃树林里。

桃树林里有一棵桃树光着枝丫,几只干干的残桃在享受阳光的同时也经历着风霜,夜里仿佛就是一夜工夫,这棵桃树便开了小叶小花。我跟我父亲说,我要离开棋盘厅睡到四眼叔的土砖屋里,跟四眼叔睡。

我靠在那棵光秃的桃树上,看着土灶前那块将黑鸟碎尸百块的砧板上伸出一只巨大的头,黑鸟的头,那双深陷的巨目可怜地望着我,像在嘲笑我,在引诱我,在陷害我。我感到我在这个冬天所有的童年都将随风而去,我懂得这个冬天的故事关于一只黑鸟的情节和片段都要被我戛然而止。那只黑色的鸟从那血肉糊糊的砧板上伸出了翅膀,那被四眼叔拔得干干净净的羽毛,本来打算编十几只扇子的羽毛,突然间从土筐里片片飞起,片片飞起片片集结,集结成两羽巨大的翅膀,我要飞,我要飞了,那只鸟突然圆孔怒睁,我要飞,我要飞到天上去。

我要去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神秘的属于我和黑鸟的世界。父亲说,沈主任在呕血。我说我知道。父亲说,四眼叔畏罪吃了安眠药。我说我知道。父亲说,你啥都知道,那赶快去救四眼叔。我说,我啥也不知道,是黑鸟知道。父亲说,你这个熊孩子,又犯病了。我说我没病,有病也只病这一回。父亲说,病一回又够你爹受的了,还能病几回。我说爹我就病这一回,下次再病,你用那双日本军靴踢我。父亲说,拿你没办法。我说,你拿我没办法,你走到四眼叔那里去,我乘黑鸟飞到四眼叔那里去。

父亲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越来越不像了。飞吧飞吧,让他飞上去跌下来,飞上去跌下来,说不定跌了几跤又正常了。母亲说。

父亲到四眼叔土屋时,狠甩了四眼叔两个耳光,母亲在旁边像叫魂一样叫,四眼醒过来,四眼醒过来。我看到四眼叔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满脸微笑地躺在土砖叠高木板横搭的床上。父亲像一只暴怒的狮子又甩了四眼叔一眼,四眼,再给老子装死,老子就让你真死。父亲抽出了一只勃朗宁手枪。四眼,老子开枪了,老子真开枪了。四眼,老子数三下,再不醒来,老子是你日出来的。砰,砰,砰,砰砰砰。这勃朗宁手枪的枪声和三八大盖的枪声就是不一样。这勃朗宁不该我爸这样的人用,他就该用三八大盖。这勃朗宁,像个女人,爸你该把工地上的三八大盖或汉阳造拿来,保证四眼叔准醒过来。

你给我闭嘴,你给我闭上你的黑鸟嘴。父亲咆哮着。四眼叔依旧满脸灿烂紧闭双目不理我父亲,我父亲拎起一盆冰水往他身上一浇,四眼叔依旧坚强,依旧不理这凡间红尘的雷鸣瓢泼。

母亲一边像叫魂地叫四眼醒来,又一手紧紧搂住我,你这样吓着锅巴。母亲小声地责怪父亲。父亲终于软塌下来,像全身被人抽去了气血筋骨似的。父亲说,几乎是哭腔,老四眼怕是躲不过了,人家沈主任呕血等着他呢!该死的黑鸟!不吃这黑鸟肉,人家病就不会这么快发作。母亲说是呀,锅巴不吃干吗要送给老沈呀,小孩送肉还说什么四眼叔送的。

我明白我又惹祸了,和上次烧村里稻秆垛一样。我说,妈我要尿。父亲说,外面尿去。我说,不我要高尿。我几乎是飞一样越过母亲的手臂,越过几块土砖,飞一样飞到四眼叔那张洁如白纸的床上。哗啦哗哗啦,淋淋尽致尽致淋漓地泡在四眼的眼里鼻里嘴巴里耳朵里。

静得像死一样的夜

静得让我欲飞的夜

四眼叔喉结耸动,咕噜咕噜了一阵,几粒白色随之而出。父亲像猛虎下山般将四眼叔双脚倒立,母亲嘘了口气说,人是活过来了,你四眼叔最怕脏。你以后跟四眼叔睡,要讲卫生,要洗手刷牙洗脚。

2008年那个冬天,我在都昌四中教书,母亲给我打电话说父亲昨夜突然半夜醒来,对母亲说,叫锅巴来。母亲说,锅巴是谁呀?父亲说锅巴就是锅巴。母亲仿佛记得小儿子被人叫过一段时间锅巴,便打电话告诉她小儿子,说你爸快不行了,他常说四眼叔穿着红鞋腾着云驾着雾来看他。我在电话里一直嗯着,我知道父亲病得不轻,他老人家自从得了盲肠炎医生帮他割了之后,身体就一直没好过。仿佛冥冥之中真有神灵,这世界来了个轮回。父亲说,锅巴,那黑鸟昨天开口了,说要带我走,带我去那边。我默然无语,那只黑鸟真的在我童年中存在过吗,那个关于黑鸟关于四眼叔的红鞋真的存在吗?